第38章 夜宴(二)

方老三看見門口之人,驚得手裏的糕點都掉了下來,差點都咬住了舌頭,“你……你……”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手指指着一身素白如雪的方行衣話都說不出來。

岑亦則微微動容,那沉靜的面色也如五月雨後的陽光,刺透了濃重的烏雲,霎時都揚起了漫天明媚的微笑;而阿語乍一見到她出現,從眼睛裏面迸發出的驚詫,轉瞬變成了強烈的怨恨。

廳中諸人或驚訝,或疑惑,或震驚……

狂風卷入了花廳,打滅了幾盞香花錦燭,滿堂的富麗頓時黯淡了許多,像是驟然而至的風暴,席卷了暖意融融的春光。

方行衣走了進來,馬上有人關閉了廳門,又重新燃起紅燭。而方行衣看清了諸人神色,臉上又揚起那漫不經心的笑容,似綠了江南的春風,化了千年積雪的暖流。

突地有人揚起一聲怪叫:“你——你是個娘們!”這聲怪叫似捏着喉嚨而起,尖利地擦着喉間迸出,假音直直透入耳朵之中,叫人說不出的難受,耳膜似被針刺穿了一般的刺痛。

怪叫的是無崖子,他瞪着眼睛,那兩顆黃眼珠子想要從眼眶中掉了出來。

方行衣挑眉,“我也從來沒有說我的是個男人。”

方老三“噗呲”又一聲輕笑,岑亦搖着頭,也看着她笑。廳內諸人面色各異,或用打量地目光将方行衣仔仔細細地上下細察。

“呸!管你是男是女,趕緊把寶貝交出來!”白光跳了出來,瞪着牛眼似乎要把方行衣活撕了。

方行衣拈起一旁酒席上一只小小的青瓷蓮花酒杯,自斟了一盅綠如春水的竹葉青,不顧滿堂無數人都刺向她的貪婪之色,只悠然自若地翹着腿道:“寶貝,什麽寶貝?我可不知道我身上帶了什麽叫白幫主這麽眼紅東西。”

白光一聲譏笑,回頭看看水鬼和水上鹞子,得意洋洋地道:“方二……啊呸!臭娘們,知道你花樣多……”忽聞一聲“噼啪”,他話未說完,突然捂着嘴巴跳了起來,“啊呀,疼死我了!”

“白幫主還須斟酌字句。”岑亦搖着白玉扇,面色沉沉地看着他。

白光捂着腫的老高的嘴巴又恨又怕地盯着岑亦,半點氣勢都沒有了。

方行衣一一略衆人,見着他們面上各各精彩紛呈的神色,只泰然自若地坐着。

司徒玉從方行衣進來,便一直不說話,此刻諸人心內各異,肚內不知算計了幾回,雖眼紅那寶物,也卻不敢跳出來質問方行衣,一時,滿堂輕悄悄一片,竟無半點聲響,寂靜地似幽深的寒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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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淙淙——”一聲撥弦,清越之音飄搖而出,卻是筝喝着歌聲,回蕩在雕花鋪金的明堂之上。

——花謝花飛花飄零,紅顏落寂不成形,明燭垂淚,歌吟連聲,伶人輕撥侗離琴……

琴聲似山巅清泉流淌,又似霧海清岚觀花,昆侖玉輕叩琉璃盞,瑪瑙石緩擊比目磬。

歌聲似怨似訴,哀婉動人,辰初輕霧撩面細細風,子夜風鈴響徹寂寂空。

将這堂中的劍拔弩張頓時消散地無影無蹤,司徒玉趕緊做出了稱職的主人的摸樣,熱情洋溢地招呼着衆人落座,又疊聲吩咐上菜上酒,一時,舞樂皆起。

方行衣略一留心,發現那群樂女姿态各異所坐的珠簾之後,有一綠蘿衣裹身的女子,心不在焉地手支着瑤筝,表情迷離地看着廳中的歌舞升平。

琉璃有光不輕物,彩珠落錦寂無聲,這女子,似超脫于世外,對這凡間的迤逦風流半點不留心。

方老三左手捏着塊藕粉甜糕,咬着右手上翡翠蝦丸,眼睛還盯着水晶盤中裝的十珍拼盤,恨不得多張了幾只手,幾張嘴,旁人說什麽都不顧,拼了老命的往嘴巴裏丢好吃的。

同席的阿語皺着眉頭看着方老三的模樣,本伸向一盤珍珠翠玉的象牙箸停了停,嘴角抽搐了一下,收回了手,将箸放下,又暼了暼支着腦袋看着廳中舞女腰肢款動,津津有味的方行衣,面露出一絲譏色。

“阿姊,你這樣子,還真是……挺漂亮的嘛。”方老三的嘴巴終于閑了下來,油汪汪的爪子往身上一揩,小聲地對着方行衣道。

方行衣懶得接他的話,便問道:“今天,文七有沒有找你?”

方老三點頭,細聲道:“文七哥說,梁國舅的妹子梁貴妃惹了皇帝不高興,已經失了寵,梁國舅不惜重金收羅天下寶物想幫他妹子讨皇帝歡心。不倒翁昨日去了滿月堂,回來之時,梁國舅的人便去了彙賢居,那東西,現在應在梁國舅手上,他怕人家知道那玩意給他惹來災禍,估計才放出風誣陷你。”

方行衣點頭,不由一陣冷笑,可憐這不倒翁,為了件不值幾文的假貨丢了性命。

方老三又嘻嘻笑道:“阿姊,昨晚你去哪裏,害得姐夫今天滿城的好找。”

方行衣看了看不遠處的岑亦,他也正端起酒杯,含笑飲了口,正看着她。

方行衣斂了形容,看看他,又看看滿面寒霜的阿語,些微冷笑,已然在面上。

可惜的是,這樣的富貴風流的夜宴觥籌交錯不了幾時,廳中終于有人按捺不住,借了兩杯酒性,幾分貪心,只見江陽別意莊的孫不勝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舉着手裏的酒杯,笑嘻嘻地道:“方姑娘,孫某原先以為方家二公子俠義心腸,不想竟是個巾帼紅顏,着實錯眼。三年前我別意莊的祖傳的連環刀譜被馬城奪去,多虧姑娘将馬城斬于江陽城,除了蜀中一害,使得我祖傳之物能完璧而歸,借着司徒公子的一杯酒,借花獻佛,多謝姑娘昔日的大恩。”

既然是昔日大恩,為何今日言謝?方行衣不接他的酒,淺笑道:“孫掌門不必拐彎抹角,有話就說。”

孫不勝不妨她這麽不給他顏面,借醉壯膽的三分紅面更赤紅了十分,只得喃喃道:“想必姑娘也是知曉今日傳言,為了姑娘的名聲,為何不将那東西拿了出來,也好堵了悠悠之口。”

衆人一聽,皆齊齊豎起耳朵,打足了十分的精神盯着方行衣。

方行衣大笑:“可笑,我的名聲何須你孫不勝操心?”

孫不勝又氣又羞,急急叫嚷:“好心當做驢肝肺,你能拿到那東西,還得有命享用才行,若是不交出來,只怕今夜姑娘走不出這間屋子!”

孫不勝說完,兀自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覺得背後涼飕飕一片,便有些顧忌地偷偷瞅瞅岑亦。

岑亦站在一旁,并不說話,依舊微笑着搖着扇子。

方行衣呲笑,看着那些眼睛都冒着綠光的所謂的江湖好漢、正人君子,“孫不勝,你覺得我若是拿出了那聚寶盆,你覺得你又幾分把握得到,又有幾分把握能活着走出這間屋子?”

孫不勝這下冷汗直冒,也看着堵人,讪讪道:“姑娘說笑了,大夥不過是想見識見識罷了……”

他那喃喃的話語還未全部吐出,一旁的水鬼馮四叫了起來:“啊呀,若是争争搶搶的,傷了和氣,不如方姑娘将寶物拿出來,大夥一人得個幾斤黃金,發發小財,豈不皆大歡喜。”

一時,無數人起哄了起來,“就是就是,馮副幫主說得不錯。”

“這主意妙得很,方姑娘不要小氣才是。”

“啊呀,咱們又不是非要那東西,不過是瞧瞧稀罕。”

……

方行衣聽着衆人一聲高過一聲,又留意道坐在主位,摩挲着手中酒杯的司徒玉,霎時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衆人的議論漸漸小了下去,最後滿堂之人皆不出言,只看着笑得捧腹的方行衣。

終于,方行衣笑夠了,又喘了幾回氣息,才道:“我既然得了這麽件寶物,為什麽要拿出來給你們一同享用?我偏不拿出來,有本事來殺了我,我托夢再告訴你們寶貝在哪裏。”

方行衣又摸摸身上的雪狐皮風裘,又摸摸頭上的阿春後換的昆侖玉簪,繼續道:“昨夜我殺了不倒翁,又将聚寶盆奪了去,所以我才有錢裝扮成這般,你們是不是眼紅的很呢?那麽就來奪吧,我買下了洛陽城西的一處溫泉莊園,還請了無數了的護衛殺手,就在你們喝酒喝得不知東南西北的時候,外面已經被我的人包圓了,今天,看誰走不出這間屋子!”

岑亦微微皺眉,看着方行衣坐在那裏胡說八道,心裏微微嘆氣,又無可奈何地苦笑。

她這番話徹底地激怒了在場諸人,馮四嗷一聲,提着他那把九環刀便沖了上來,才走了兩步,便頓住了身形,嘴巴停留在張大時的摸樣,眼睛卻直直翻了個白眼,頭一栽,便轟地倒在地上直挺挺地不動彈了。

“二弟!”

“二哥!”

白光和水上鹞子大呼上前,拼命地推着馮四,馮四連呼吸都漸漸微微弱了下去。

“妖女!你對我二弟做了什麽!”白光對着方行衣怒極大喝。

方行衣無辜地聳聳肩:“諸位也看見了,我碰都未碰見他,關我甚事。”

衆人看着倒地不起的馮四,紛紛為之變色,馮四的摸樣分明是中了毒,卻也明明白白看見方行衣并未與他交手,只是不知道為何會有如此變故。

方行衣眼光掠過衆人,突然發現司徒玉早已經沒了蹤影,連無崖子都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眼珠一轉,又看見方老三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抱着一堆的吃食,邊吃邊偷笑,随即搖頭充滿同情地看着衆人,搖頭嘆息道:“算了,我也不與你們這些将死之人計較了。”

将死之人……衆人聞言不由皆齊齊變色,心中的驚疑不定,瞪着方行衣身上似乎要冒出了幾個大窟窿,卻無人敢上前質問。

唯有沈素素對着方行衣拱拱手,道:“不知方姑娘何出此言?”

方行衣換了只腳翹着,又撣撣衣擺,道:“你們看不出來嗎?馮四是中了無骨散,只要一發功,便內息大亂,假若不運息療毒,只怕會走火入魔!”

“什麽?二弟!”白光趕緊扶起馮四,與周不讓一起一前一後,與馮四運功療傷。

而其餘人更是在暗暗提氣,皆大驚大怒,為之變色。

——似乎都發現自己氣息紊亂,已然中了無骨散。

“怎麽會這樣!”

衆人又氣又急,不由都看向方行衣。

岑亦暗咳一聲,用扇子掩了面,不再看向方行衣。

方行衣嘆了一口氣,道:“諸位想必也知道,此毒無色無味,唯一的缺點便是同蜂蜜相遇會發出異味,大夥見這廳堂之上點滿紅燭,燭脂含蜂蜜,自當不會有什麽無骨散,便放松警惕。哎——你們不知道,方才我細聞了下,這些紅燭之中,含得皆是石蠟,就連那道拔絲蘋婆果,都沒有半點蜂糖,用的是蔗糖,自然不會讓人聞出了酒中有毒。”

這下所有人都失了顏色,齊齊慘白了形容。

“好個司徒玉,無恥之極!”

司徒玉是主人,這蠟燭和酒自然與他脫不了幹系,衆人這才發現司徒玉已經沒有了蹤影,自然更加篤定此人包藏禍心。

方行衣哀戚道:“在下雖貪財,卻也不會想到要謀害各位,就連馮四和孫不勝兩位,都沒有起獨吞之心,哪知司徒玉如此歹毒,想将我們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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