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宴(一)
風雪連天,凝結萬物。
只不過因為一點心底的亂緒,三分漫不經心,使這一切真真假假都迷茫起來。
方行衣仰頭,任憑冰雪垂落面龐,一絲冰涼,幾簇寒霜,好教自己漸漸神思清明。
前路風雪遮蓋,方行衣的心中,已然漸漸清晰。
她曾閑游市井,聽說過洛陽城南梅家盛名,言及梅廣,頗有急公好義的賢名,卻因攀附權貴而致使家業凋零。
最富傳奇的便是此人富可敵國,那萬貫家財,潑天富貴卻因一方小小的聚寶盆而發家。而今洛陽城中,人人對梅家之事閉口不談,諱莫如深。只有一段離奇故事悄悄流傳,便是梅廣中秋夜設宴炫寶之事,所炫耀的寶物,就是那方聚寶盆。金銀蓋地,珠玉鋪天,當時的情景是如何的富麗離奇,引人癫狂,方行衣不知;不過那日鬥寶會中,人人失态,目露貪欲的場景卻教方行衣心有餘悸,縱然沒有刀光劍影,已然是暗湧層層。
難怪此局如此的荒唐,他們依然相信了,誰能敵得過一夜巨富的誘惑,誰又能對自己的眼睛懷疑半分?而如今,已有兩條人命交代其中。
她早該猜到,文七突然出現在洛陽,竟半點不問自己為何盤亘此處,想來他也是為這場熱鬧而來,依他的脾氣定對此事大感荒唐,頗為無奈,只是他又如何能反駁呢?君王之怒,他無法承受,才會對自己只字不提吧。
而岑亦,帶她看了一場鬥寶的好戲,卻話中藏話,他從一開始,都似乎在當一個旁觀者,就連那日堂上幾乎教衆生癫狂的奇景,都依舊安之若素。
即使無欲無求,也不該如此的平靜,他不會比司徒玉更能裝,便是他早已經識破百寶生看似荒謬又似乎教人沉淪的迷局。
司徒玉叫人去查探那兩名賣藝女的底細,方行衣拾到的紙片上的“素羅”二字,賣藝女子的華麗琵琶,如果阿羅真的是梅廣的女兒梅素羅,司徒玉也定然是知道了。
當年傳言梅廣破家之後,梅廣拒不交出聚寶盆,齊王百般逼迫,寶物依舊下落不明。而司徒玉卻買下了梅廣的舊宅,他肯定也是相信了這流傳了十多年的傳言——或者認為聚寶盆還在梅家,再加上阿羅的底細,無妄乎他會在鬥寶會上露出那般狂喜的形容。
想到此間,方行衣不禁微微冷笑,重利失智,此人還真對不起小仲連之名。
她突然感到有些不妥之處,今夜鴻門宴,司徒玉豈是不善籌謀之人,他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盤?若是他知道了精心籌劃的不過是一場空,豈不是會失望的很。
而那人,他又是為了什麽,教她去司徒玉家裏,難不成真的教她去同司徒玉謀劃那子虛烏有的聚寶盆不成?方行衣突然想到那血琥珀,血琥珀……猛地如靈光乍現,抑下胸中滾滾灼熱之息,她又怎會如傀儡木偶般教人牽着鼻子走!
轉眼,方行衣又想到那人的身份,手指緊捏,——十七年前朝堂的風雲更疊,老皇帝過世,太子年幼卻有暴戾之名,賢王感蒼生,廢太子而代之,動亂之中太子雙目失明,此後長居皇陵,十七年來未踏足皇陵之外。
Advertisement
看來,沾染了鬼氣,怨氣沖天。
她之前還疑惑為什麽宋綠音出現在那山莊,說了那番古怪的話,她意有所指,方行衣自忖,她方行衣自然沒有什麽高明之處勞駕他們這番算計,但是岑亦就不同了,岑家有鐵書令羽,可號令江南群豪。
一方白巾,遮不住仇恨,反而将無邊的恨意,醞釀地似一壇陳年的毒酒,只要微微揭開封泥,釋放出的氣息便會将這世道淪為地獄。
方行衣想到那個小姑娘,她那雙肖似文七的眼睛,才讓她将這一切聯系起來。
百寶生的聚寶盆,多年前梅廣進奉的胡姬,無窮無盡的寶物、美人……
不就是精心編制了多年的網,直到最後,緊緊地勒死那人。
而齊王,他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這幾日,所有的事情無不牽扯到他。
……
不過,那聚寶盆的傳言,還真是對症下藥。
方行衣長長嘆息——
連無崖子這樣的江湖騙子都被奉為上賓,為了長生不死竭盡所能,那麽那樣能帶來無邊財富的傳說中的寶物,想來是不會懷疑半分了。何況,那麽多人親眼所見,那麽多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着。
皇帝昏庸,天下将亂。
這場催人風雪,難道便是上天的警示?
“二公子,以我們的腳程,再過一刻,便能趕在關閉城門之前進城。”無名莊的随從亦步亦趨跟在她的後面,是怕她一現身便被那一群盯着所謂聚寶盆的人給撕爛吧。
方行衣嘴角滑過略略的譏笑,并不答話,一揮鞭,馬蹄聲更加急促,濺起一行高高飛揚的積雪。
此刻,司徒府中千竿虬枝,萬朵紅梅,齊齊綻放,迎風送來迷醉的暗香。賞雪軒臺之上,可盡覽滿園雪景。
明珠高懸,絲弦輕撥,麗影翩蝶,酒未開樽,賓客便已言笑宴宴。
水若淼穿着一身霞光錦緞織成的衣裙,簪着一支五色明珠鑲嵌的釵環,低垂眉目,似一朵嬌羞的美人蕉,亭亭玉立,說不盡麗色天成。
“司徒公子,多謝那日解圍。”盈盈一禮,音若黃鹂。
司徒玉着華服,冠紫玉,含笑有禮,“水姑娘不必多禮,些許小事,何足挂懷。”
二人相對,司徒玉如春風宜人,水若淼似秋水依依。
衆人湊趣,“司徒公子高賢大義,水姑娘美貌動人,豈不是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話?”
一時無數人大笑,皆注目看向二人,水若淼早已羞紅了臉,避開至一旁。
餘下水玉宮一行人聽到此言,都似乎面色不好,尤其是蘇明玉,小聲哼道:“狐貍精!”
沈素素暗暗瞪了她一眼,蘇明玉馬上轉開頭,不忿地哼了聲。
不妨門口一聲高聲唱呼:“岑莊主到——”
衆人紛紛回轉,見門口進來岑亦一行人,阿語低頭跟在後面,小九搖着腦袋左看右看,杜仲則沉默地握着劍柄。
衆人想到今日傳言,見到岑亦不禁皆微微變色,方行衣謀寶殺人遁逃,方岑兩家世交,且看岑亦知不知其中內情。
岑亦并不言語,只嘴角含笑看着面色各異的廳內諸人,又微微颔首,面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從容。
“啊呀,岑兄,快請上座!”司徒玉忙迎了上去,亦是滿面春風。
岑亦道了聲“豈敢”,似乎對司徒玉的熱情并不回應。
司徒玉微微一頓,暗暗略一思量,轉眼笑道:“岑莊主乃是貴客,自當上座。”
還不等岑亦回答,突然有人高聲問道:“岑莊主,聽聞你和方二公子乃是至交好友,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司徒公子不是請他嗎,難道方二公子孤高,不肯與俺們相與不成?”
此言一出,滿堂寂靜,連歌女撥弦都已然停住,衆人雖不開言,卻無一不盯着岑亦。
岑亦略一皺眉,看清出言的是泯江三霸的入水鯉白光,冷言道:“白幫主的五十船私鹽沉了水之後,方二公子便覺得有白幫主在的地方,飄着股鹹味,怕影響了胃口。”
泯江三霸無惡不作,欺男霸女,販賣私鹽,方行衣曾使計沉了他們的私鹽,氣得三人火冒三丈卻無計可施。見岑亦道破醜事,泯江三霸面色又黑又紫,滿堂人想笑又憋着笑。
“噗呲——”一聲些微輕笑,在寂靜的廳堂中異樣的突兀,人人都轉頭看向出聲之處,卻是方老三躲在角落,正提着一塊糕點往嘴巴裏面放。
見衆人都看着他,馬上嘻嘻笑道:“司徒公子,你請客吃飯,難道還請了看客?”
司徒玉微默片刻,趕緊笑道:“諸位快請入席,在下請了滿春樓的大廚,善料理南北佳肴,莫要辜負了此間良辰美景,好教在下略盡地主之誼。”
“酒不妨慢吃,話可要說清。”出言的是無崖子,他可是恨透了方行衣,加之今日傳言,怎可輕輕放過,“岑莊主,明說了吧,聽說那方行衣搶了那件寶物,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他躲到哪裏去了?莫要虧心啊,難道不怕折了福壽!”
“你個老騙子都不怕折了福壽,岑莊主怕什麽?”方老三不等岑亦開口,嘻嘻哈哈地撩撥撩撥了無崖子。
無崖子馬上跳了起來,指着吃得滿臉糕點屑的方老三的叫道:“我認出你了,你是方家那個小雜種,快說,方行衣去了哪裏?!”
方老三也跳了起來,更大聲地叫道:“我也認出你了,你不就是往生谷那個騙財騙色的老不修嘛,搓着澡泥也敢說會煉丹汞,我都替你害臊!”
岑亦忽的出手,啪——一聲,梁上懸的一顆夜明珠瞬間四碎,碎片迸飛,滾落滿地。
那兩人的争吵也頓時停了下來。
岑亦沉着面色,道:“你說方行衣搶了那件寶物,是親眼所見,還是親耳所聞?若是人雲亦雲,明日不妨也會傳出你殺人盜寶之名。”
司徒玉早已在一旁不開口,廳中衆人皆各懷心思,一時,又是一片沉默。
“既然如此,為何不請出方二公子澄清罪名?”有人小聲道。
“罪名?我可不知道,諸位這麽大才,已經給我定了罪名!”一聲清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衆人齊齊一驚,卻是一名女郎立在門口,風雪從她身側灌入,卷起三千青絲,霜雪臨目,素若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