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夜黑沉沉

“師……”話未出口,阿語手中岑亦的織錦衣袖已經同風一般拂過,霎時便無影無蹤了,絲絲落寂從指尖蔓延,最後填滿了整個心房,眼淚似控制不住一般垂下,滴落在光可鑒人的地磚之上,綻開了一朵一朵晶瑩剔透的淚花,面對着撲面的寒風,阿語的心頭也似落滿了冰雪。

“阿語姑娘。”小九看着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面對着岑亦消失地方向,似泥塑木雕,心猛地一緊,大着膽子上前兩步,安慰道:“阿語姑娘,你身體不好,咱們還是先回客棧吧。”

阿語緩緩擡起頭,也不回頭看小九,突然也發足奔了上去,嬌弱地身軀在風雪中飄搖,似一朵跌落枝頭的柳絮。

小九大驚失色,難抑心頭苦澀,也追上前去。

留下滿堂瞠目結舌的群豪,無人說話,無人動作。那無名莊三名護衛對着廳內掃視了一圈,亦從容而去。

方老三蹲在一處無人注意的角落嘴裏塞滿了吃食,還用那青布道袍的下擺兜了滿兜的食物,探頭探腦地開了一旁的窗子,“滋溜”一下就鑽了出去。

無人注意到悄悄不見了蹤影的方老三,唯有蘇明玉感到微微的冷風吹了進來,一回頭,發現未關嚴實的窗縫和突然消停了的“吭哧吭哧”的咀嚼聲,不禁有些好奇。

方老三跳出花廳,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一縱身上了房頂,疾步無聲地小跑片刻,用手指刮刮下巴,看清自己所站的地方,便對着一處圍牆跳了下來,翻身進了一座荒蕪的院落。

此刻風雪盈天,夜色深沉,漆黑的夜空飄灑下蓋天蓋地的鴻羽,除卻隐隐約約被白色覆滿了的屋瓦院牆井臺圍欄的痕跡,使這間庭院亦發的荒涼,半點不聞人煙,簡直似幽冥陰司般教人毛骨悚然。方老三呼出一口氣,一手提着衣擺兜着吃食,一手抓了塊桂花甜糕咬着,貓一般無聲無息地進了正屋一側的偏廳,偏廳內隐隐傳來微微的光亮,在這樣風雪肆虐,寂靜寒冷黑暗的夜色中,那點光亮幾乎微不足道。

方老三的身後留下一串幾乎看不見痕跡的微小腳印,眨眼間被風雪掩蓋,任是何人,都不會覺察。

推開年久失修的門扇,發出了刺耳的一聲聲響,怎奈北風狂號,這聲聲響亦散落在風中。

踏進塵灰飛揚的房間,撲面而來的是陳年的煙火氣息和黴朽之氣,“阿嚏——阿嚏——”方老三禁不住連連打了兩個噴嚏,這才揉揉鼻子,輕手輕腳地朝裏面走去。

突然在一座陳舊的鲛绡珠紗屏風之後,那點點的燭火映照而來,方老三乍一見燭光撲面,并不驚奇膽怯,反而借着秉燭之人手中的小小燭火,打量起這間荒廢多年的房間。

燭光輕搖,照耀地透明輕紗上的水晶珠熠熠生輝,反射出柔和的七彩微光,即使明珠蒙塵,亦不掩旖旎本色。

借着燭光,擡頭一望,朱梁畫棟,陳設的瓶爐案幾,無一不是精美絕倫,熠熠生輝。只是這般精致美妙的房舍之中,透着衰敗的黯淡,貼金牆畫之上,煙火燎過的痕跡清晰可見,腳下織金胡毯上,除了灰塵,還有大火肆虐後斑斑點點的焦痕。

方老三咽下口中的糕點,敲敲桌案上的紅銅小鼎,銅鼎回聲清悠揚脆,啧啧稱奇:“這玩意起碼也值個兩千兩,放在這裏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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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燭之人輕笑了起來:“你二哥說的不錯,你師父果然是個不正經的老光棍,把個鑄劍閣的三公子教成了個市儈的牛鼻子。”

方老三滿不在乎地一彈桌案上的灰塵,跳起來一屁股坐了上去,笑嘻嘻道:“她的狗嘴裏面能突出什麽象牙來,嘿嘿,你也別裝了,你不也早就知道她是女的了嗎。”

來人呼吸微重,細長的燭火輕輕搖曳,攪亂了垂直的火光,微微頓了一下,才道:“她既然覺得那樣自在些,我為何要拆穿她?”

方老三突然打了個哆嗦,咂咂嘴,“酸,真酸。”

秉燭之人從屏風之後緩緩步出,燭火映的他的桃花雙眸灼灼生輝,赫然是一身華麗錦衣的文七。他長長地嘆一口氣,看着同方行衣面容七八分相似的方老三,一樣的率性,一樣滿不在乎的淺笑,甚至連翻着白眼都一模一樣的神态,不由失笑。

方老三伸着腦袋看看他身後,道:“你發現了什麽沒有?”

文七斂了神色,反問道:“你知道這是哪裏嗎?”

方老三略一沉吟,想到方行衣之前和他說的,點頭道:“阿姊說八年前梅家破家,這處宅院荒廢了幾年之後便被司徒玉買下。看這裏好像是個閨房的樣子,被火燒成這樣,灰塵也有些年頭了,司徒玉為什麽不整修整修?反而不嫌晦氣的保留下來?”

文七摸着那水晶珠紗屏風,嘆息道:“梅廣有三個女兒,這裏也許就是其中一個女兒的閨房,我剛才發現了一件東西,卻不是應該出現在未出閣的女子的閨房之中。”

方老三好奇地問道:“什麽東西?”

文七略頓一頓,猶豫片刻,看着方老三一臉好奇地看着他,這才秉眉道:“是嬰兒的襁褓……”

“啊……”方老三呆住了,就算是出家人不通俗事,他也知道誰家女兒的閨房會出現嬰兒的襁褓?這着實……

“為什麽會有這東西?”他禁不住問道,卻有撓撓頭,知道文七也不會知道的。

文七卻道:“這個,也許可以去問問宋綠音。”

“嗯?那個老鸨子?!”

文七哭笑不得,宋綠音在洛陽大名鼎鼎,卻是以豔名遠播,誰也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文七唯一知道的她的一點底細,只好道:“她就是當年梅廣的二女兒。”

方老三唏噓不已,轉眼又恍然大悟:“難怪!,我那晚跟着那兩個歌女到了綠音閣附近就跟丢了,昨天又在那裏看見她們,将修好琵琶還給她們,她們還一臉的戒備,連句謝都沒有,原來是宋綠音的人,現在想來,無崖子的徒弟愛惹是生非,司徒玉好結交權貴,據說無崖子是齊王舉薦給皇帝的,而司徒玉和齊王府關系不一般,出了事他定然會來平息,好成就他的賢名,這兩名女子,分明是沖着司徒玉來的。”

文七點頭,笑眯眯地看着方老三,強壓下心頭的的不安,他沒有說出的是,他方才找到的襁褓,是明黃繡金絲的,那是皇家之物。他已然心中有了不好的推斷,卻不能再說出來,以方老三的聰慧,定然會猜想到他擔憂的事情。

便換了話題道:“行衣打算接下來怎麽辦?梁國舅已經啓程回京了。”

方老三想起方才廳中之事,難得唉聲嘆氣起來:“阿姊又得罪人了,這下麻煩是越來越麻煩。那個梁國舅倒是別管他了,我看阿姊似乎被誰給捏住了。”

“什麽?”文七失色,“究竟出了什麽事?”

方老三便将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我看那三個人來頭不小,我阿姊激怒白光孫不勝那些人,估計是想借着那些貪圖寶物的人尋尋那個幕後之人的晦氣,她別作繭自縛就好了。”

文七面色嚴肅,沒了往日的嬉皮笑臉,在燈光之下,倒顯得有幾分的肅穆之色,他微微沉吟,“你剛才說,行衣指她的‘朋友’在城西溫泉莊園?”

方老三點點頭,“白天的時候,岑大哥的一個手下也查出昨夜帶走我阿姊的馬車輪印沾有硫磺味同花香味。”

說着又帶着三分幸災樂禍地道:“我才知道阿姊人緣這麽不好,連阿語都給她尋晦氣。”

文七皺眉,看着偷笑的方老三,想到那個柔弱地似一朵風中百合的阿語,不禁嚴肅了神情,他道:“那個阿語,我們都小瞧了她。”

方老三頗為贊同:“誰也不知道她藏了一身的功夫,就是不知道姐夫知不知道了。”

方老三說着“姐夫”頗為順口,文七心中頓時蕩起絲絲澀意,轉眼又想到了自己的發現和背後可能隐藏的驚天秘辛,這絲苦澀也只得壓在了心底。

淩厲的北風夾着朔朔飛雪迎面而來,似無數利刃刮過面龐,冰冷又疼痛,方行衣全然不顧,緊緊地拉着缰繩,夾緊馬腹,離弦的急箭一般在羊腸小道中飛馳而過,風揚起她的衣衫獵獵作響,一揚鞭,帶起一串風聲劈破。

岑亦的白馬緊随其後,一步不落。此刻他面如嚴冰,身似驚鴻,随着馬蹄飛揚風過耳側,長發驚起夜雪飛空。直到方行衣揚鞭的手減了力道,劈破聲少了淩厲,才一夾馬腹,上前幾步,一把接住方行衣甩出的烏梢鞭,手舉着長鞭紋絲不動,方行衣使力扯了兩下,岑亦的手臂穩若磐石,只好目中含怒,張口便罵:“你跟着我做什麽!姓岑的,我的事與你何幹?我愛去哪裏,愛交什麽朋友,誰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風吹散了她的話語,只見她一張嘴張張合合,透着無限的怒火。

岑亦無奈地松了她的馬鞭,眼光掠過後面不急不緩地跟着的三騎,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聲道:“告訴我,你這一天一夜,見到了什麽人?他們同你說了什麽?”語氣和藹,似乎在循循善導,并不在意她的冷言冷語。

方行衣猛地張嘴,冷風嗆進了她的嘴巴,帶起一陣咳嗽聲,趕緊低下頭,趴在馬背上不停地咳了起來。

岑亦的眉毛又皺了起來,眼中卻是無限的擔憂,他手指輕揚,便捉住了方行衣的手腕,那眉毛便越皺越深。

方行衣趕緊奪回手腕,強抑着胸中一陣勝過一陣的熱痛,知道是那顆紅色藥丸開始發作了,趕緊又一揮馬鞭,急急往前奔行。

只是她的手指雖緊緊攀着缰繩,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後仰去,心中清明,卻無能為力控制自己的身軀不要向後倒去。方行衣暗恨,若不是阿語給她下的蜘蛛毒未清,她許能對付那人,又或者能運功逼出那毒丸,哪能落得如此狼狽的境地。

她不能在這裏倒下!在幾乎要掉落的瞬間,她猛地清醒。這念頭是如此的強烈,支持她重新提氣,抓緊了缰繩,将自己緊緊地固定在馬背之上。

岑亦緊跟不墜,眼看着風雪交加的深夜,天地空淼,似末日一般永無盡頭的奔馳,方行衣只好艱難地回頭,盯着岑亦,口中喃喃道:“甩了後面的尾巴……”

便緊緊地咬住嘴唇,努力地咽下甜腥的熱湧,話音便化入了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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