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微動
“不見了?”修長的手指輕擊青瓷杯,發出細細的“叮铛叮铛”聲,有如地獄的開路冥鈴,指引着萬千冤魂,一步一步,向着永無光明的長冥。
三人跪在冰冷光華的水磨青磚上,身上的雪被火爐的熱氣熏烤,融化成點點水珠,沁入棉襖,涼透了肩背。身上是冷的,那額上,卻是不住地滴下豆大的汗珠,沉默……一點一滴,似冰水點滴心頭,恐懼慢慢地蔓延。
“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話語冰涼地似跗骨毒蛇,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沒有憤怒,亦沒有沮喪,只在問清一件事,而後卻隐藏着教人無限恐懼的深意。
“主……主人……”右側跪着的人終于被這樣壓抑的氣氛幾乎要折磨地瘋了,顫抖地出言。
還不等他的話說利索,便聽見一聲慘呼,那人已然倒地不起,面上來不及露出死亡的驚懼,就已經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而後,口中流出一絲暗紅的血絲。
無名面色沉沉,語如嚴冰:“話都不會說,活着有何用?”
剩下的另外兩人連擡頭看的勇氣都沒有了,為首的那人匍匐在地,強抑着心中恐懼,話音顫抖着道:“我們三人跟在岑莊主、方二公子後面,突然撲面一陣強風,刮得馬嘶叫不已,等我……等我們拉住了馬之後,一擡頭,卻看見岑莊主同方二公子齊齊消失了,只餘下兩匹馬向前奔去,不過眨眼間就——不見了……”
不過眨眼間……他只能想到這樣的詞來表達心中的震撼,這樣的風雪之夜中,兩個人在不過百步之遙,突然消失了。
話畢,便精疲力盡面如死灰地等待着發落。
“這個玉面公子,還真是個人物。”宋綠音捂着帕子在一旁皺眉,又暼了暼地上匍匐着的兩個活人,倒地的一個死人,趕緊滿面晦氣擺擺手:“快拉下去,駭死人了。”
那兩人依舊紋絲不動。
宋綠音端了杯茶奉與無名。
無名一揮手,那兩人終于僵着神色拖了那具屍體下去。
等關上了房門,宋綠音問道:“主人有何打算?”
無名并不言語,只輕擊瓷杯,若有所思,良久,才淩厲道:“你難道認為,只為一個婦人,便能引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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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眼如劍,貫穿心扉,宋綠音垂首,“不,主人雄才大略,志在逐鹿問鼎,并不屑使如此宵小手段,更不會因小失大,盡失人心。”
無名被她的話刺得心中猛然一痛,更多的卻是難以置信,他手指輕抖,終于控制不住情緒地厲色道:“你膽子越來越大!”
宋綠音注視着他,抿唇道:“不管岑亦對方行衣如何,給她下‘相思’之毒,未免太過,主人有心招募此人,此舉不免令人心寒。”
他的怒氣漸盛,燃了火盆的房間驟然似凝結了萬年寒冰。
宋綠音并不因他的怒火而住嘴,又道:“姐姐死後,您真的變了許多,若是她真的在天有靈,見到這樣的公子燕然,定然不知道會如何的傷心,您真的被仇恨蒙蔽了,如此,只怕會教仇者快,親者痛……”
“啊……”宋綠音的喉嚨猛地被箍住,剩下的話生生地被掐斷在咽喉之中,看着因為極怒而扭曲了五官的人,那一方白巾都似乎透出了無邊的沮喪,“連你也學會了對我這樣說話!”
宋綠音眼神迷離,流下了兩行清淚,艱難地道:“可惜……真是……可惜,我梅家識人不明,難怪家破人亡……啊……”
無名松開她的喉嚨,将她婀娜如柳的身軀甩飛在地,宋綠音爬了起來,擦去嘴邊一點殷紅,琥珀雙眸充滿憐憫地看着他:“你變了,再無雄心,只剩下戾氣。”
“滾。”語平如水,卻是再也無法抑制的痛苦和脆弱。
宋綠音踉跄地走到門口,回頭看着頹敗地人,長長地嘆息,緩緩地開門走了。
風灌進房間,卷起書頁紙張,似如雪翩蝶,散落了一地。靠在椅背之上,心如狂風急浪,空洞的眼眶之中,傳來滾滾熱痛。
庭院中,是一個小小的身影,如同新放的海棠,綻開令人憐愛的顏色,看着捂着胸口踉跄出來的宋綠音,趕緊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來,帶起一片清脆的鈴音,“綠姨,你怎麽了?”
宋綠音摸着她的雙鬟上系着的銀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笑着道:“我沒事。”
暖暖擔憂地看着她:“是不是爹爹又發火了,我剛才都看見了……爹爹他,他又殺人了。”
宋綠音停下腳步,蹲下身看着暖暖稚嫩的面龐,憂傷地搖頭:“暖暖,你爹爹他……”她不知道該怎麽對這樣一個小姑娘出口。
暖暖輕輕地抱着她:“綠姨,我知道,你們別把我當做小孩子,姜先生說,爹爹眼睛生病了,需要一雙別人的眼睛,爹爹是想要那個方姐姐的眼睛對不對?”
宋綠音痛苦地抱着她,淚水如泉,唯有搖頭,他要的何止是一雙眼睛,他要的是整個天下!只是一個被發配到皇陵守墓的廢太子,身負着無邊的仇恨,他苦心經營了十七年,他已經等不及了。
暖暖輕輕地拍着她的背,道:“綠姨,你不要哭,我會告訴爹爹,不要取方姐姐的眼睛,她同爹爹一樣,也是不快樂的人,爹爹按上她的眼睛,也會有那樣不快樂的眼神。我是爹爹的女兒,我心甘情願把眼睛給爹爹。”
“啊——”壓抑的聲音裏面,透露出無限的苦痛,一聲又一聲,顫抖着碎音,化入了無邊蒼茫的雪夜,消失在百鬼嘶號的風中。
方行衣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胸中翻滾着灼人的熱流,連吐出的氣息都燙的吓人,那噬骨入心的疼痛,教她幾乎都想把自己撕碎。
“你放心……”岑亦緊緊抱着她,扣開她的十指,任她将深深指甲印掐進他的手臂中。
放心什麽?
罔顧理智的疼痛教方行衣幾乎要咬下他的肩膀上的一塊肉,等到微微清醒的時候,她又想馬上推開他,那一陣一陣的熱痛,叫她幾乎死去活來。
等熱痛漸漸消退,她的眼神恢複了清冷如水,三個時辰發作了三次,一次比一次難熬,那人還真是歹毒。
“這裏是哪裏?”她只問了這麽一句,便幾乎耗費了全部的氣力。環顧四周,破舊的窗棂,碎成了垂縷的紗幔,塵灰遍布的房間,搖搖欲墜的房梁。風一陣一陣從窗外灌進,教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岑亦脫下大氅蓋在她的身上,柔聲道:“城門已關,這是城西的一處廢園。”
隐隐有梅香而來,方行衣眼神一暗,想起了那日經過的鬧鬼的幽園。
“離天明還有兩個時辰,我已經放出信號,杜仲與賈先生會馬上趕來,你好好休息,什麽都不要想。”岑亦溫柔地替她擦去了額上的冷汗。
方行衣突然抓住岑亦的手臂,使他的動作一頓,“怎麽了?又發作了!”
方行衣搖頭,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着他:“你要去找他?”
“我只是要去找解藥,若不然,你會活活痛死!”岑亦的話裏帶着他自己都不能察覺的顫抖。
方行衣搖頭:“不!你不能去找他,你知道那人是誰嗎?”
岑亦嘴角漾起一絲微笑:“鬥寶會設局,無崖子入宮,來洛陽之前,聽說那位守皇陵的廢太子死了,封厲王,葬覺林寺。”
方行衣猛地盯着他,看着那熟悉的微笑,冷冷道:“你原來都知道了。”
岑亦嘆息,“我也是猜到的,江湖人不問朝堂之事,只是……”他從胸口取出一方小小的鐵盒,鐵盒樸實無華,漆黑的表面上是一層潤澤的包漿,盒上還殘留着岑亦胸膛溫暖的體溫。
“這是什麽?”
岑亦緩緩打開鐵盒,頹敗的廢屋登時被一抹奇異的紅光鋪滿,流淌出令人心悸的暗波,那紅光不似晚霞,恰如血色,像無數鮮血彙聚,凝結成雞卵大小的一枚紅色結晶,未經雕琢,依然熠熠生輝,光影流動,其中的意味卻教人不寒而栗。
“這是——血琥珀?”方行衣已然驚詫萬分,“為什麽會在你這裏?”
岑亦嘆息道:“一直在我這裏。”
方行衣百般疑惑,“這是究竟是什麽東西?為什麽百寶生要用這個換聚寶盆?”
岑亦面色凝重,風撥亂了他的長發,帶起一絲惘然之色:“百寶生是廢太子的人,他設的那個局,是教皇帝入套的,梁國舅和齊王已經連續五年競買鬥寶會中的寶物進獻宮中。吳六之死,也是因為梁國舅為了不教聚寶盆落入齊王手中,而使的一塊教齊王惡心的絆腳石,更加使海龍王同齊王結怨,而不倒翁,則是為他辦成此事,丢棄掉的卒子。”
方行衣冷笑:“故弄玄虛,為了件假貨,那二人死得還真冤。”恍然又驚問:“那麽,司徒玉,在其中扮演的是什麽角色?”
岑亦的手指猛地一緊,想到今早收到的飛鴿傳信,不由秉眉看向窗外。随後又撥開方行衣粘濕的發絲,彎起一抹淺笑,看着她不經意流露的擔憂和脆弱,心底似一張輕網,被微微觸動,“無關緊要,你先休息吧。”
随後輕輕一拂,那彎清亮如月的雙眸便緩緩合上,不多時,倒在懷中的人便呼出節奏分明的呼吸。
門被推開,進來兩人,穿青衣的是杜仲,一身錦藍襖裙的是假姑娘。
“照顧好她。”
杜仲點頭,便立在床側,一動不動。
假姑娘跟着岑亦去了門外,兩人立在廊下,看着滿天紛紛卷卷的雪花,岑亦長長地嘆息:“阿語如何了?”
假姑娘微頓了一下,才道:“吃了點安神的藥,屬下教人看住了她。”
岑亦有些黯然,“你覺得我做得太過分了?”
假姑娘垂首,“阿語這次的确犯下大錯,只是她……”
“我知道。”岑亦止住他的話語,“你不必多言,我不會教溫師父泉下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