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大公子

從江河鎮到徐縣縣城,若是騎馬,不過只需一個時辰左右也就到了。可鴨腳巷的三戶人家都不富裕,自然是養不起馬的,所以板牙爹王朗也只能在休沐時才回鎮上的家裏,平常則是借住在縣衙的班房裏。

而借住在縣衙的一個明顯好處,便是叫他混得個人緣極佳。

如今大興開國不過不到十年的時間,所以官風還甚是清廉,上上下下也都不曾像前朝那樣出現人浮于事的情況,甚至可以說,縣衙的人手全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可誰家裏沒個有急事的時候?便是找人代差,也需得人願意。且,就算願意,若叫人随便應付了差事,落了錯處,最後還得是自個兒擔着。而王朗因就住在縣衙裏,倒是極方便替人臨時頂一頂差的。且他為人熱心,不管誰托他代為當差,他總能盡心盡力把差事做得滴水不漏。

人情往來總是這般有來有往的,他願意不計較得失地去幫人,縣衙上下人等自然也願意照顧于他。所以,他才剛一進縣衙大門,便從門房那裏知道了昨兒京裏來人的新鮮事兒。

那門房話還沒說完,師爺從廳上下來,正好看到王朗,便笑着把他叫進屋去,把那“京裏來人找孩子”的事跟他說了一遍,又賣着人情小聲叮咛着他道:“那可是皇親國戚,小心伺候了,有你的好處。”

王朗聽了心裏不免一陣驚詫。他可是特意查過的,京裏勳貴人家不曾有人報官說是走失孩子的。于是他問着師爺:“到底是什麽人家,這麽神秘兮兮的?而且,怎麽沒見上面行文下來?”

師爺故作神秘地搖着頭道:“不該你知道的你別瞎打聽。那位公子爺一來就說了,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又拿手遮了嘴,小聲道:“我只告訴你,可別往外傳。那府裏丢孩子的事,怕是別有內情,不然哪有不報官,這麽私下裏查找的。”又囑咐道,“你是個辦差老道的,所以老爺才把這件事交給你來辦。不過你自個兒心裏有着數,只管當差拿賞就好,多餘的事,別打聽,知道多了沒好處。”

可見師爺還是挺欣賞王朗的,所以才願意多交待他這幾句。

師爺交待完差事後,便回了廳上。王朗則沉思着回了公事房。

公事房裏,幾個老衙役正湊在一處邊閑聊邊喝着茶。見他進來,幾人全都圍了上來,問着他:“師爺給你交待了什麽差事?”

王朗笑道:“也沒什麽。前幾天我家那邊不是解救了幾個被拐的孩子嗎?說是有人來認孩子,叫我帶一帶路呢。”

幾個衙役頓時對了個眼兒。一個中年衙役過來,将手壓在王朗肩上,小聲問道:“可知道是誰來認孩子的?”

王朗道:“師爺沒說,只說是京裏的,不想讓人知道身份呢。”

一個老衙役笑道:“這些人,總以為自己想瞞就能瞞了人。”說着,一臉高深地搖搖頭。其他幾個衙役也都那麽一臉高深地微笑着。

王朗見了,那眼中微光一閃,裝着個懵懂模樣問着衆人,“幾位老哥,你們竟知道來人的身份不成?”

另一個老衙役依老賣老地笑道:“你到底年輕,不懂得這公門裏當差的訣竅。我們老哥兒幾個,可都是從前朝起就吃這一碗飯的。所謂‘瞞上不瞞下’,那些老爺們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兒,也不過是大家夥兒給那些老爺們一個面子,裝着不知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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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京裏來的貴人到底是誰啊?”王朗問道。

“若是我們沒算錯,”那個仍将胳膊壓在王朗肩上的中年衙役道:“那該是鎮遠侯府的人。”

王朗不禁一震,“鎮遠侯府?!”——他可記得清清楚楚,家裏的“小兔”說,是鎮遠侯府的人正追殺着他!他原當這是那孩子胡編的,卻再沒想到,竟真有鎮遠侯府的人追了來……

且,還是以找孩子的名義追着來的。

王朗暗暗一陣警覺,回頭問着那中年衙役:“你們是怎麽知道的?”

“這還不容易。”中年衙役笑道:“來的那位公子哥兒,說是不想人知道他的身份,可他那一身作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兒。且就算他不想露了身份,跟着他的那些人可未必會像他這樣想。人嘛,總想叫人高看一眼,何況咱縣城就這麽一點點大。他們跟人說的話,來來去去的這麽一串,傻子也能猜到他們的來處。這有什麽好隐瞞的。”

王朗立時奉承着那人,舉着大拇指道:“還是五哥厲害!”

“那是!”在巡捕房當差的中年衙役得意笑道:“咱縣裏那些偷雞摸狗的案子,可不就是憑着這些細碎消息給破了的?何況還是這麽顯眼的一個大活人。”

另一個老衙役伸手拍了那中年衙役一巴掌,小聲道:“你可收着些吧。這些事,我們私下裏議論議論也就罷了,可別往外說,省得惹禍上身。”又探着頭跟衆人道:“你們可還記得,抓到的那些人販子,也曾提到過這侯府的名字的。再沒這麽巧,偏如今那府裏就來人了。要說這裏面沒什麽事,鬼才信!”

一個老衙役掐着胡子道:“若說侯府跟人販子勾結,我看着倒不像,不然咱們牢裏關着的那幾個,這會兒早叫人滅了口了。前朝時,這種事多了去了。”

那中年衙役道:“可也未必。咱們抓住的那幾個,不過是跑腿的小角色,能知道什麽大事。真正的主謀,是逃了的那個。想知道那府裏跟這些人販子是不是有什麽關聯,得等抓住那個人販子才能知道。”

“依我看,那府裏應該不會參與這種事。那位侯爺可是戰功赫赫,還跟皇家沾着親,來錢的路子多了去了,完全沒必要做這種龌龊生意。我看,不定真是那府裏丢了孩子呢。”

“便是真丢了孩子,這孩子也丢得古怪。”中年衙役道,“你們想,哪家丢了孩子會不報官,自己找的?便是那鎮遠侯手裏握着兵權,如今還掌着一路兵馬,只憑着他們一府之力,到底不如朝廷下文書,各關各卡一起查找來得更便宜。”

“也只有一種情況下會這樣。”之前那老衙役接着話道:“就是那府裏的什麽人故意把這孩子拐出來的,那府裏不敢叫人知道了家醜,才這麽私下裏查找着的。”

說着,老衙役回身拍拍王朗,道:“你聽着就好,一路上多長點心眼兒,別叫人猜忌了你,賞銀沒拿到,倒給自己招了禍。”

王朗趕緊應着,謝了那幾位好心提點他的老油子們。

等王朗跟着師爺去見那位“京裏來的貴客”後,他才知道,為什麽那些老衙役一眼就看穿了這位公子哥兒的身份——便是那位公子哥兒想要低調行事,可跟着他的那些人,則一個個都恨不能在臉上挂着一塊牌子,上面寫上“上差辦事,閑人避讓”這八個大字的。

要說縣衙的師爺,那可是衙門裏的隐形二把手,他親自登門,那些人竟也是拿鼻孔看着師爺的。好在師爺涵養好——當然,許也是忌諱着那位“公子哥”的出身——不曾跟這些人計較。

等裏面傳喚着請師爺進去時,王朗不禁暗暗提了神,小心翼翼跟在師爺身後進了客棧裏那唯一一間天字號客房。

進得門來,王朗還不曾看清前方的人影,師爺那裏已經向着屋裏的什麽人躬身施禮,口稱“學生”了。

王朗趕緊也跟着躬身施禮。

然後,他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笑道:“師爺多禮。這位大叔也多禮了。”

王朗擡起頭來,向着聲音的來處看去。

便只見客棧那光線不甚明亮的窗前,站着個翩翩少年。少年身材颀長,一件八成新的白色暗繡竹葉紋長衫,将他那挺拔的身姿襯得如玉樹臨風一般。腰間單束着根素淨的豆綠絲縧,除此外,別無裝飾——這身打扮,一點不見奢華,卻是難掩這少年自骨子裏帶出的那股世家貴氣。

少年向着王朗和師爺迎過來,等他走到光線明亮處,王朗才發現,這少年雖然個子挺高,可那面容明顯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

少年先是沖着師爺伸手虛扶了一把,然後看着王朗客氣地笑了笑。

于是王朗又向着那少年躬身行了一禮,悄悄後退一步,藏在師爺的身後,不着痕跡地打量着那個少年。

少年生得面容白淨,眉宇修長,那雙眼尾飛揚的桃花眼,看人時柔風一片,很能得人的好感。

可以說,這是王朗見過的,長得最為英俊的一個少年,竟是比他們家收留的那只小兔生得還要更好上三分。而若是非要在這少年身上挑個毛病的話,便是他的唇色對于一個男孩子來說,似乎顯得過于紅豔了些,竟跟點了胭脂一般。偏他笑起來的時候,那紅唇被一口參差不齊的牙撐開,露出一側尖尖的犬牙。

那森森的白牙襯着殷紅的唇色,卻是明顯破壞了這少年給人的溫文印象,顯得有些鋒芒畢露了。少年似乎也知道他的笑有些破壞了他的美貌,因此他那露齒的笑容只一閃的功夫便縮了回去,只餘下唇角處一絲淺淺的笑意。

師爺給少年介紹了王朗後便告辭了。少年則看着王朗笑着道了聲:“辛苦。”賓主二人客套地虛應了一回,少年又問着王朗:“那江河鎮上距縣城多遠?救下來的孩子都是什麽樣的?幾個男孩幾個女孩?”

王朗道:“如今大多數孩子都被家長領走了,只還有四個孩子不曾找到家人,都是男孩兒。”又問着那少年,“不知道大公子要找的孩子,大約是多大年紀,身上可有什麽标記?”

那大公子的眼閃了閃,只道:“如今這麽白說着也說不清,不如你帶我親自去一個個看過,也就知道那些孩子裏有沒有我親戚家那個被拐的孩子了。”

他這此地無銀般特意指出的“親戚家”三個字,不禁叫王朗的眼也跟着閃了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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