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兩年後

第五十一章·兩年後

寒來暑往,光陰如梭。孩子眼裏歲月的流逝,便如那流水一般,只有在遇到怪石險灘時才會在記憶裏留下些許波瀾,風平浪靜時,甚至都叫人感覺不到時間的存在。

這般匆匆一忽,便已是兩載過去,轉眼又是一個新年在即。

今年的辰光卻算不得好。雖說秋天裏各處都報了豐收,但才剛進入冬月,老天爺就變了臉。從入冬後的頭一場雪起,中間間隔的晴天竟從來沒有超過三日的。那雨雪一直連綿進臘月裏,眼見着一場雪災已初現端倪。好在之前連着幾個豐收年,家家戶戶手裏多少都有些餘糧,便是偶有一季困頓,總不至于像那十年戰亂裏餓死了人,或叫人無家可歸的。因此,過了臘月二十後,雖然眼見着節氣不好,一家家該忙碌預備過年的,還是照舊準備着各色年貨。

這日正是臘月二十三,舊俗裏祭竈的日子。一早天還未完全大亮,沿街店鋪裏的夥計們便扛了大竹掃帚出來,開始清掃老街上的積雪——鄉規有曰:各人自掃門前雪,若路人因其門前雪未掃盡而摔傷,那店家可是要負有連帶責任的。

和別的店裏被寒氣逼得縮手縮腳的小夥計們不同,龍川客棧裏那個拿着大竹掃帚出來掃街的,是一個挺拔的少年。少年身上雖然只穿了件薄襖,卻是一點兒也沒個畏寒的模樣。且和那些邊敷衍了事掃着雪,邊抱怨連連的小夥計們不同,那少年掃得極是認真。他掃過的路面,再沒有一粒雪籽兒的痕跡。于是便有那縮着手的老掌櫃指教着店裏的小夥計道:“別廢話了,看看人家,那還是少東家呢。這大冷的天兒,還不是跟你們一樣出來掃街了,且還掃得那麽幹淨。”

小夥計不敢頂撞老掌櫃,老掌櫃那同樣被指使出來掃街的大孫子多少比小夥計多了點執仗,便低聲叽咕着:“我們哪能跟他比,健哥兒什麽人,那是天上的文曲星……”

那拿着大竹掃帚認真掃着街的少年,正是龍川客棧的少東家李健。至于說“文曲星下凡”的話,卻是因為今年秋天時,他考中了秀才的功名。雖然不是魁首,名次也在十名以內。以他十四歲的年紀,這樣的成績足以叫江河鎮的鄉親将他列為“別人家的孩子”。

過了年将十五歲的李健早不再是兩年前那光長骨頭不長肉的長腳蜘蛛模樣了。個頭已經頂到雷爹肩膀處的他,如今生得四肢修長,體态勻稱,加上那一身難掩的書卷氣,便是他執着把大竹掃帚在掃雪,看着都像是執着枝巨筆在青石板上寫着大字一般的從容優雅。

優雅從容的李健以大竹掃帚為筆,一邊掃着街,一邊在青石板上寫着狂草時,忽然從前方襲來一團雪球。耳聰目明的李健猛地一側身,眼見着将要避開那雪球的,雪球卻忽地詭異地劃出一道弧線,正正打在他的胸前。

随着那雪球開花,前方響起一串銀鈴般清脆的笑聲。不待李健擡頭,那聲音又笑道:“看吧,我就說他要往左躲的。”

李健擡頭,便只見對面肩并肩過來兩個少年。

兩個少年看着都是十二三歲的模樣,個頭兒齊齊一般高。那同樣在頭頂上方高高紮束着的馬尾辮,一樣的都不曾盤束起發尾,只任由那發尾在帶着寒氣的晨風中飄蕩着。兩個少年身上穿着一式一樣的青灰色大褂,那紮束在黑色闊口長靴內的深灰色褲管也是一式一樣,遠遠看去,恍若雙胞胎一般。

這二人,自不是別人,正是再過幾天便要過十二歲生辰的虎爺雷寅雙;以及那明明比虎爺還年長一歲,卻死皮賴臉假裝不知道自己歲數、心安理得給虎爺當弟弟的小兔江葦青。

這兩年來,不僅李健成長為一個真正的少年人,連小兔的變化也極大。過了年後,那硬是把自個兒的生辰并到跟雷寅雙同一天的江葦青就該十三歲了。如今的他早已經不再是當初被虎爺從河裏撈上來時那風吹吹就要倒的瘦弱模樣,個頭更是于近半年間猛然竄了起來,如今終于可以跟雷寅雙比肩一般高了。且随着身高的變化,他那萌萌的小兔乖乖模樣,也開始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那原本有些雌雄難辨的眉眼,漸漸開始有了少年人的棱角。這一點變化,終日和小兔厮混在一處的小老虎并不曾感覺到,鎮上的鄉鄰則已經有了些許了然。近半年來,已經很少再有人把小兔誤認作是個女孩兒了。

而和小兔相反的則是那野小子一般的雷寅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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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一年來,她的個頭竟像是在等着小兔一般,小兔那邊噌噌地往上長着,她卻一直在原地未動。且于孩子來說,其實十歲是一道坎。十歲前,雷寅雙生得虎頭虎腦,常常叫人将她誤認作是個男孩兒;十歲一過,雖然她還是那同樣的眉眼,那眉眼卻于細微處開始變得柔和起來,嬰兒肥的臉頰也漸漸清瘦下去,那挺直的鼻梁,那小而尖翹的下巴,竟隐約透出點美人胚子的味道來。

鄉下人一般不講究什麽“七歲不同席”,但還是約定俗成地以十歲為界,從此分出個男女差別的。小靜和三姐便是從十歲生日那天起,脫下那不分男女的大褂裝束,穿起女兒家特有的裙子。雖然雷寅雙十歲生日那天,小靜費了很大的心血親手給小老虎制了一套漂亮至極的衣裙,叫小老虎也曾興興頭頭地穿着過了個新年,可正月一過,那才剛有了點少女模樣的雷寅雙,到底還不曾生出一副愛美的少女心腸,只覺得那裙子不如褲子利索,于是便鄭重其事地把那套衣裙脫下收藏起來,她則依舊穿起舊時裝束,跟小兔扮着個雙胞胎的模樣……

鴨腳巷的大人們對孩子一向都是放羊吃草似地散養着,見小老虎如此,大人們誰也沒覺得這有什麽不好。倒是如今跟宋家姐妹交好的小靜和三姐看了,明裏暗裏多有不贊同——便是鴨腳巷的孩子們跟那宋家姐妹再要好,所謂“人以群分”,有人的地方必定分幫,分幫的人們便是再交好,心裏必定存着決個高下之心。三姐和小靜見那宋家姑娘一個個都是文靜秀雅,她倆于潛移默化下,漸漸也開始注意起自己的行為舉止,越來越有了種文雅氣息。雖說她倆都沒有明着逼小老虎有所改變,可大環境的改變,也于潛移默化下影響了小老虎。如今小老虎最顯著的變化,便是再不會動不動就撸着衣袖跟人幹仗了……當然,這也有小兔總是沖在她的前頭,叫她沒個用武之地的原因。

但不得不說,便是如今她依舊不愛穿裙子,依舊愛跟小兔扮着個雙胞胎的模樣,人們這般猛地一眼看過去,卻是再不會像兩年前那樣,總把他倆的性別給弄颠倒了。

李健看看小兔和小老虎,那目光往二人手上提着的野味上瞄了一眼,便對着雷寅雙笑道:“看來今兒收獲不小。”

雷寅雙笑盈盈地舉起手裏一只赤紅色的物件道:“運氣好,竟逮着只狐貍。”

雖說江河鎮外不出五十裏便是一片群山綿延,可就近打到狐貍卻是少有的事。原縮着手站在廊檐下看着小夥計掃街的老掌櫃聽到,立時好奇地過來,看着雷寅雙手上的狐貍問道:“這是哪兒逮到的?”

雷寅雙笑道:“宋家的山林子裏。”

老虎竈上的張老爹也跟過來,把那只小狐貍接過去看了看,道:“喲,還是只成年的大狐貍。”又道,“可見今年的雪不會小,連山裏的狐貍都下來了,不定緊接着就得有狼下來呢。”

于是張老爹就在那裏和老掌櫃等老人兒們,說起多年前大雪的時候,山上下來狼禍害周遭鄉村,還差點跑進鎮子裏的舊事來。

男人們好談古論今,女人們關注的重點卻是不同。聽說雷寅雙逮到只狐貍,原縮在家裏烤着火的女人們立時紛紛跑出去,一下子把雷寅雙圍了起來。

便有那從來沒見過狐貍的道:“從前總聽說有錢人家愛穿個狐裘什麽的,我還當狐貍該多大一只呢,原來竟這麽一點點大。怪道那狐裘值錢了,這該多少只狐貍才能制成一件衣裳啊。”

便又有人道:“這一點制不成衣裳,制個圍脖手筒什麽的總是可以的。”

于是就有人替這狐貍想到了去處,對雷寅雙笑道:“回頭叫你爹給你花姨制成圍脖手筒什麽的,将來他倆成親時,也算得是一擡聘禮了。”

這話立時叫人想起一個舊話題,便又有人問着雷寅雙和李健道:“你們兩家到底什麽時候辦喜事啊?這訂親哪有訂個兩年都不成親的?若早些辦了喜事,怕是這會兒你弟弟都該會叫人了。”

确實,雷爹和花姐訂親都已經兩年了,卻還是沒把那成親的事提上議程。一開始時,板牙奶奶還跟着操心來着,可沒多久,板牙奶奶就反應過來,這兩人訂親,完全就是為了應付外面那些流言蜚語的。板牙奶奶一開始還不太樂意,想着如何把這“權宜之計”撮合成“既成事實”,可某天裏,當她看到花姐一邊跟雷爹有說有笑,一邊替雷爹補着衣裳時,忽然就醒悟到,這二人間不僅沒有因為訂親的關系而彼此疏遠,甚至還因此比先前走得更近了。花姐那裏有什麽事,總跑來喊雷爹幫忙,雷爹這裏有什麽事,也常支使花姐幫忙,倒是你來我往得甚是親熱……老太太活了半個世紀,對別的見識可能有限,偏對這男男女女間的那點事,有種天生的火眼金睛。漸漸地,在那二人自己還沒感覺到有什麽變化的時候,老太太就已經感覺到,他倆之間有什麽東西正在悄悄滋長着。于是老太太難得地精明了一回,除了跟板牙娘通了通氣外,對外竟緊閉了嘴,什麽都不曾言語。

見鎮上的人又舊話重提,雷寅雙不禁嘆了口氣。如今她跟花姨極是要好,有什麽心思跟她爹談不到一處,倒很願意跟花姨說上一說的。比起鎮上出于獵奇心理的鄉鄰們,她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她爹趕緊把這門親給結了。可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她再怎麽磨着,她爹和花姨不着急,她也沒法子。

背着人時,雷寅雙也曾跟小兔分析過她爹跟花姨為什麽這麽幹耗着,“定是我爹覺得,花姨那麽有錢,我家卻這麽窮,他‘大男子主義’犯了。”

雖然這大概又是雷寅雙自創的新詞兒,不過好歹琢磨一下,也能叫人想明白意思。小兔便撐着下巴道:“未必吧,當初他們訂婚時,不就已經是當下這樣了嗎?”

“可當初客棧生意都快敗了,如今正紅火着,哪能一樣。”雷寅雙道。

如今客棧生意果然如雷寅雙所說的那樣已經起來了。而一切的契機,卻正是因着那年他們幾個賣涼粉的事。

那年,雷寅雙忽悠着鴨腳巷的孩子們一起去賣涼粉時,原也沒想到生意竟會那麽紅火,加上小兔建議胖叔在賣涼粉的時候帶着賣些特色點心,漸漸的,竟真叫客棧把名聲給打了出去。自古以來都說“民以食為天”,便是江河鎮地盤小,沒什麽人需要住店,卻是人人都需要吃飯的。何況胖叔确實手藝不錯,又有小兔那張被宮裏養刁了的嘴,以及自小看慣了的精良制作,還有小老虎不時的“奇思妙想”,于是客棧裏制作出來的糕點便有了一種別家所沒有的精細品質。于是漸漸的,周圍四鄉八鎮的鄉民們走個親戚拜個客什麽的,都流行起提一簍子刻着“龍川”二字的茶點禮盒了。

龍川客棧的生意日益紅火,雷家的鐵匠鋪子卻還是那樣半死不活,兩廂裏一對比,也難怪雷寅雙會有這樣的想法。

連雷寅雙都會有這樣的想法,鎮上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們更是會這樣想了。有眼紅客棧生意紅火的,再見李健又是少年才俊,便有人酸不溜丢兼含沙射影地對雷寅雙道:“你爹到底猶豫着什麽?女人的青春短暫,花掌櫃可經不起你爹這般的耽誤。還是說,你爹想你兩家兩件好事一起辦?”

這話雖說得含蓄,該聽懂的仍是能夠聽得懂。便有個嬸子看着雷寅雙和李健一陣笑,起着哄道:“是呢,我看你們兩家幹脆并一家得了。”

要說兩年前李健不過還是個懵懂少年,對個“情”字只一點模糊認知的話,年後便已十五歲的他早到了開竅的年紀。他看看拉下臉來的雷寅雙,再看看皺起眉頭,眼神不善的小兔,便對那起着哄的嬸子笑道:“嬸子說我也就罷了,我姑姑和雙雙卻不該叫嬸子這麽議論着。将心比心,嬸子怕也不樂意有人這麽開着嬸子的玩笑吧。”

他這話既把不滿給清清楚楚地表達了出來,卻又并不叫人讨厭。那起哄的嬸子聽了老臉微紅了紅,便趕緊扯起別的話題,放過了雷寅雙和李健。

小兔看着卻似乎并不承李健的這個情,只兀自沉着張臉,拉着雷寅雙頭也不回地進了鴨腳巷。

李健看看他二人的背影,微搖了搖頭,唇邊挂起一抹無奈的微笑。

小鎮百姓總是這樣,從一件事總能聯想到另一件事。當初他姑姑跟雷爹訂親時,鎮上的人就曾拿他和雷寅雙起過一陣子的哄,也曾有過什麽“兩家并一家”的話。甚至他還曾于無意中聽到他姑姑跟雷爹提起過這種可能,不過雷爹當時就跟他姑姑明說了,他更希望看到小兔跟雙雙在一起。至于原因,他姑姑愣了愣之後,忽然就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然後說了一句叫李健至今都是沒能想明白的話:“她是正月裏生的。”又道,“這樣對雙雙最好。”

當初剛搬來江河鎮時,不可否認,李健對活潑的雷寅雙是抱着種不太一樣的情愫的。只是那時候的他到底年紀還小,對雷寅雙與其說是一種愛慕,倒不如說是對異性的一點朦胧绮思。若是沒有那重生亂入的小兔,接下來的他十有八-九還會跟前世一樣,在雷爹和花姐的樂觀其成下,對小老虎由好感至愛慕,再至結為夫妻……偏今生多了個緊黏着小老虎不放的小兔,且雷爹那裏也早接受了姚爺的主意,暗暗把這虎兔二人看作了一對。沒了大人有意無意地引導,加上那虎兔二人之間确實存在着一種誰也插不進去的親昵,理智如李健,很快便散去了最初的那點绮思。如今他對雷寅雙,與其說是把她看作鄰家女孩,倒不如說是當作自家妹子一般。

只是,他這裏對雷寅雙并不存在任何非分之想,小兔卻依舊把他當作是個随時會侵入自己地盤的……“賊”。

想着小兔對小老虎的獨霸欲,李健不由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正搖着頭,忽然有人在他背後喝了一聲:“書呆子,擋路了。”

李健一回頭,卻原來是三姐。

過了年,三姐也該十四歲了。可和長得人高馬大的雷寅雙不同,三姐是天生骨架嬌小,如今個頭兒不過才到李健的肩下而已。這兩年來,因着三姐那和自己相似的悲慘身世,李健對三姐多有忍讓。而三姐的性情裏有着種“遇強愈強”的倔性,李健這般忍讓着她,倒叫她不好意思再那麽明目張膽地挑釁着他了,最多便是像今兒這樣,在口頭上沾點李健的小便宜。

雖然又被她叫作“書呆子”,李健仍是沒跟她一般計較,只從容地抱着那竹掃帚對她拱了拱手,便很是君子地退讓到一邊,把鴨腳巷的巷口讓了出來。

牙尖嘴利的三姐能夠從容應對“舌戰群儒”,卻總是應付不來李健這“不戰而退”的君子風範。看着笑盈盈退到一旁的李健,三姐很有種拳頭打進綿花包裏的郁悶。于是她恨恨地瞪了一眼李健,一撇嘴,滿臉不高興地進了鴨腳巷。

她的身後,李健帶着一臉天使般的包容,看着她的背影一陣搖頭微笑。那笑容,落進從街的另一頭過來的小靜眼裏,莫名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和李健一樣,小靜也越來越活成個人精模樣了。鎮上衆人把李健塑造成“別人家孩子”的同時,小靜也成了“別人家的女兒”——要模樣有模樣,要氣質有氣質。且為人溫婉随和,對誰都笑眯眯的,便是有什麽對人不滿的話,從她嘴裏說出來,總叫人聽着極是舒服,也樂于接受……就這一點來說,其實李健和小靜極像。

許正是因為這份相似,叫這二人都只于表面上維持着平和,暗地底卻總覺得對方背後藏了奸似的,有種微妙的氣場不合。

跟在小靜身後的,是過了年就該十一歲的板牙。板牙雖說如今個子都快要趕上他姐姐了,可看上去仍是一團的孩子氣。見小靜看着李健一臉的古怪,他便湊過去問道:“姐,怎麽了?”

小靜忽然一轉身,正色告誡着板牙道:“咱巷子裏,你誰都可以惹,千萬別惹健哥兒。知道嗎?”

說着,小靜走過去,文文靜靜地向李健問了聲好,便端着個淑女的模樣,娉娉婷婷地進了巷子。

板牙一頭霧水地摸摸腦袋,看着李健憨笑道:”你家開始祭竈了嗎?”

李健自然知道他這話問的意思,便笑道:“還沒。”又道,“回頭過來吃糖瓜,我看胖叔做了很多。”

板牙等的就是這一句,立時答應一聲,這才笑嘻嘻地跑回了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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