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鳥
階梯在空洞中盤旋,彎繞回轉,像動物的腸子,不知通往天堂還是地獄。
每一層的空間裏都是栅欄,隔開的手術臺,有些空著,有些停放著。床頭貼著标簽,簡短幾個字,告訴參觀者們那些無緣無故從世間消失的人最後都變成了什麽。
一個罪惡的世界,神與罪同在。麻醉藥封印了活著的人偶,唯有膿血無聲,控訴罪狀。
男孩麻木走著,仿佛自己也是人偶之一。
盤旋、盤旋、天梯在盤旋,男孩停下來,看了看一堆肢體中溫軟的手。這只手來自一個雛妓,那是個漂亮的孩子,不知從哪戶善人家裏拐來,輾轉買賣,被送進來時一邊哭一邊祈禱著上帝的救贖。
讨厭的孩子,單純又孱弱,祈求被拯救的人,理所當然被抛棄。
他們只取走了那個孩子的手,漂亮的手,充滿年輕的生命力。如果借由這些能使“本體”重生,那該是多麽偉大的藝術。
男孩繼續走,階梯盡頭是一扇門。漆黑的實鐵的大門,複雜的齒輪和密碼,只有特殊級別的人才能進入。
他可以進去,他是特殊的。
那道門裏有一座巨大的玻璃培養柱,各種導管從各個儀器中伸出來,沒入更加複雜的人工生命系統中。
男孩走到那個巨型玻璃柱前,默默看著裏面的人。
玻璃柱的中心漂浮著一個人,一個美麗到可以混淆性別的人。半張開朦胧的眼,漂散了蜷曲的長發,他在水中,仿佛大海孕育的精怪,仿佛墜入塵世的聖靈。
本體,0。
男孩伸出手,玻璃柱裏,0的手在水中浮游。男孩幻想他是在回應他,盡管知道,0完全不會給他任何回應。
0不會給任何人回應。
0是一個死人。
Advertisement
“No5。”
手搭住了男孩的肩膀,身後的聲音充滿威嚴。
“你跑到這裏幹什麽?”
男孩指了指水中的人,說:“我聽見他在唱歌。”
密室是安靜的,絕對安靜,靜到能聽見水中浮動的氣泡,卻聽不到男孩說的歌聲。
“回到你的房間。我說過,這個地方不許随便進來。”
於是男孩被帶回那個純白的房間,孤零零坐回純白的床。白色的天花板在白色的牆上,白色的地板在白色的床下。白色的桌子上白色的書本。他的衣服也是白色的,雪白的雙腳懸在白衣下,空蕩蕩晃動在白色的空間裏。
那首歌便這樣悠蕩起來:
無垢之海上站著赫爾墨斯之鳥
為了臣服他吃自己的羽毛
當所有的羽毛吞噬殆盡
他如魔岩矗於汪洋中心
白肉與鮮血污染了聖域
死亡在頑石中滋生孕育
所有一切都不是神話
艱難與安适更替變化
最終一刻領悟一切
感謝死神對吾垂憐
“你在唱什麽?”
V張開眼,身體裏是熟悉的痛,眼睛裏是他熟悉的臉。
“你剛才唱的,是什麽?”
V看了看被夾板固定的手,笑了。
“我做了一個夢。”
“夢見赫爾墨斯之鳥?”
“夢見地獄。”
醫生譏笑:“你去過地獄?”
“也許。”
醫生叼著煙,手指在繃帶上戳戳點點。“是啊,俄耳甫斯去過地獄。拿著他的金豎琴對冥王唱歌,石頭也被歌聲打動流淚,然後冥王特許他帶妻子重返人間。可惜他沒有聽從勸告,在走出地獄前回頭擁抱愛妻,他的妻子再次被死亡帶走,只留給他兩滴眼淚。”
醫生惡狠狠去捏V的傷口。
“你到底是誰?”
V的嘴唇彎出個弧度,“V,唱歌的優伶。”
煙灰落到V身上,醫生的眼神一如既往,冷酷無情。“你在夜店裏唱的是俄耳甫斯教贊歌。一般人不會唱這個。你是什麽人,你來ATLANTIS想要幹什麽?”
“醫生也知道俄耳甫斯嗎?”
“你想要什麽?”
“醫生你呢?”
“我在問你。”
“我跟你一樣。醫生是ATLANTIS的神,我就是魔鬼吧。”
“天真!”
“天真、邪惡、下賤,難道不是魔鬼嗎?”
醫生不說話了,醫生去吻V,吻得兇狠,嘴唇咬出血來。
“滿嘴謊言的小孩,我應該拿你喂狗。”
“喂吧,如果你高興。”
V張開腿,難說挑釁還是誘惑。他使這一套,因為被他挑釁的,就吃這一套。
血又流出身體,繃帶散了,律動伴随痛苦,歡樂在呻吟。V的呻吟依舊魔鬼,吟唱魔鬼的贊美詩,邪惡如同沙漏,降落,降落。
“你在報複誰?”醫生咬著V的脖子問。
“誰也沒有。”
“那你想在地獄找什麽?”
“找你。”
“你這個瘋子。”
然後他們瘋狂做愛,仿佛隔天就是世界末日。醫生揉碎了V的頭發V的傷口,紅色飛舞,像紛落的葉子。V在他身下狂暴得像只魔獸,又溫柔得像個天使,V哭,哭了又笑,然後又哭。
欲望就像病毒,明知危險,無可奈何。醫生死死地按住了V,将他的軀體扭曲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那個欲望的器官像從不知肉體從未滿足過一樣憤怒又貪婪。他嚎叫著他的名字,經歷著不曾經歷過的瘋狂,他的行為全然是個瘋子,可他意識不到自己就是那個瘋子。他滿腦子積蓄著發洩的快感,施暴的快感,欲望的快感,這些快感點燃了滿心空白,仿佛要燃盡靈魂。
“殺了我!”V吼叫著:“殺了我吧!醫生──”
“閉嘴!”他揚手給了他一耳光,“不準命令我。喜歡痛就來享受痛!”
他們不是娼妓和嫖客,同樣不是醫生和病人。他們在床上撕咬,像兩只搏鬥的獸,可獸不會這樣醜惡,一邊屈辱,一邊享受。
人在分裂的時候往往看不見自己的瘋狂,然而在正常的時候想起它來。我瘋了嗎?醫生問自己,用确定的語氣全盤否定。房間被砸得七零八落,那張床幾乎已經不再成型,他知道自己血液裏埋藏著暴力因子,他知道對著內髒殘肢微笑的人是不正常的,他知道他的所作所為比那些花錢施暴的人還要龌龊,可知道又有什麽用?這裏是ATLANTIS,這就是他們。
煙在他手裏燃起,幾粒煙灰落下來,用手一揩,白床單上黑色的印子。他在煙中呼吸,薄荷的幽涼充滿辛酸。V就在他身邊,睜著眼,屍體似的。
“……我是赫爾墨斯之鳥,我吞食自己的羽毛。”
“什麽?”
V含糊地呓語,将那首歌慢慢唱完──感謝死神對吾垂憐。
“你腦子有毛病吧?”醫生摸住V的額頭,“想些什麽?”
V的綠眼睛霧蒙蒙的,問:“醫生,死去的靈魂可以重回人間嗎?”
“不可以。”
“他們說可以。他們說,你可以讓死人複活。”
“呵,如果你是為了這個找我。”醫生抖掉煙灰,“我告訴你,這個世界沒有靈魂,有的是細胞、器官與肉體。控制這些的是物質,不是魔法,更不是靈魂!”
“你覺得人是沒有靈魂的?”
“我覺得靈魂是狗屁!”
V閉了閉眼,“如果我死了,你會讓我複活嗎?”
“不會。”
“你能讓我複活嗎?”
“不能。”
醫生呼出一口煙,不耐煩地說:“不管你想幹什麽,V,我再明白一點告訴你,死去的就是死去。我是醫生不是巫師,我可以讓人活著下地獄,不能讓死人從地獄爬回來。懂嗎?”
“不能嗎?”
“不能。”
“這樣啊……”
V眼神空空地笑,然後瞳孔縮起來,面容詭異。
“但是你喜歡我,你會到地獄找我!”
“瘋子。”醫生說。可是他很難否認,這個瘋子,讓他有一點點,心疼的,錯覺。
“V,你到底來ATLANTIS找什麽?”
“答案。”
“什麽答案?”
V倦倦閉上眼。
“出生的意義,死亡的意義,還有,活著的意義。”
作家的話:
赫爾墨斯之鳥記載於中世紀煉金術手稿《瑞普利卷軸》,文中截取內容及翻譯以文章主題進行了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