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未婚妻

俞北平出生得巧,卻也不巧,正好趕上八零末那班車。這個年紀,上不成下不搭,在這幫年輕的大院子弟中,算是個不尴不尬的人。

他這人心思深,通俗來講,就是少年老成,微微笑着的時候,也像是無時無刻都在琢磨着什麽事兒。那雙黑眼睛背後,好像藏着很多心事。

就這麽個深沉寡淡的人,卻長着一張清風霁月的臉,典型的那種甭管三十四十,都長着二十歲的臉。

這在同齡人裏可不大讨喜。

也只有肖揚、江越和李從周幾個摯交,從小到大一直跟他走得近。

解放前,西邊這片地兒還遠遠沒有現在的規模,後來改回北京市的舊名,一大批幹部和軍民過來,辦公區和一個個高牆大院如雨後春筍般冒出,沿着長安街一直往西縱深,直到與石景山接壤。

地兒廣了,伴兒多了,大家的圈子交集卻不多。

就俞北平來說,常來常往的就那幾個。

俞北平這個人,看着挺和氣,好像很不容易生氣,其實傲得很,熟悉的都知道他那是自持身份,藏得深,一般人不來往,往上湊也不拿人家當回事兒。

他還不喜歡湊熱鬧,也很少攢局。不,是基本沒有。

所以,江越一早在被窩裏醒來看到這條短信,第一反應是他手機被人盜了。

他留了個心眼,去小群裏先問了句:“你們收到俞小六的短信了嗎?別是我一個人吧[dog][dog]。”

回複最快的是肖揚:“收到了[微笑]”

江越覺得他過于淡定了,那個“微笑”後面,隐隐藏着幾分不懷好意。

他快速打下一行字,點擊“發送”:“哥們兒,是不是知道什麽內情?快點,坦白從寬。”

“去了你就知道了,到時候別跌了眼鏡。”

“賣關子就沒意思了啊。”心裏撓得像有一萬只貓爪子在亂抓,可肖揚這厮就是壞在這點上,你越急,他越不告訴你,讓你幹着急。

還是李從周給他解的惑:“小六交女朋友了,昨天告訴的我,讓你們務必都到場。”

江越咂舌不已:“老鐵樹開花了?還這麽正式?”

李從周厚道人,又提醒他一句:“別遲到,別不來,否則,後果自負。”

“俞北平說的?”

“原話複述。”

關掉微信群,江越還在溫暖的被窩裏躺了會兒,扒拉着被子想了想。太陽,也許真打西邊出來了。

好奇心作祟,真想看看俞北平中意的女孩長什麽模樣,他飛一般爬起來,用了短短五分鐘就解決了刷牙洗臉等一系列事情,開着他的愛車就去了目的地。

去的是條老胡同,挺普通的名字,明清那會兒到現在,沒變過,腳底的青石板踩着都一起一伏。

江越的車很多,随便扒拉出一輛都不下于西五百萬,這次開的是輛紅色的跑車,半路搭了肖揚和李從周一趟,開進胡同,熟門熟路地兜一圈,直接在盡頭一棵白楊樹底下停下。

不寬不窄,正正好。

“這是您的專座啊?”肖揚侃他,身子前傾,把手搭他肩膀上。

“地方就在這兒,誰愛停誰停去。”江越下來,利落甩上門。

肖揚拉着李從周下去,嘴裏不忘刺他:“江大少瞧上的地方,誰敢跟您争地方?”

江越也不跟他計較,撇撇嘴,雙手插兜一步三晃地漫步進了門前對開的一扇大紅門。在這幫人裏,江越的年紀是最小的,性格也比較情緒化。

他讀書好,但是人懶,愛享樂,當初在美國某名校讀的金融學,混了個學位就回家睡覺,死活不肯繼續深造,把他爸氣了個半死。

別看他長得好,實實在在是個人渣堆裏的家夥,大壞事不敢幹,吃喝玩樂卻是樣樣在行,不幹一件正經事。後來他爸受不了,把他扔去了部隊裏,出來後他才收斂了些,還跟着肖揚做起了生意。

看到他這副纨绔樣子,肖揚和李從周手對視一眼,苦笑,施施然并肩跟進去。

這地方是個老四合院,以前是一對老北京夫婦住的,破破爛爛的一個老地方,每到雨天屋檐還漏風,老兩口正愁着該不該給抵了。江越瞧上這裏的商機,連哄帶誘就給盤了下來,轉頭一裝修,弄成了現在頗有古典風格的休閑場所。

可真是改頭換面了。

錢大把大把往回兜,不出半年就回了本。

圈裏有些人瞧不上他這種行為,江越就吊兒郎當地說,他這是做善事,壓別人手裏,還變不成現在這樣呢。你們只看到現在賺的,沒細想,要換了旁人,能不能把這地方經營成這樣。

不了解他的都覺得他愛錢,只有他們這些熟悉的才知道,這厮是喜歡賺錢的過程,同樣的投入,要是換個方法,原本賺一千萬就能翻成兩千萬。

他享受的就是這個過程。

可錢真到手了,又像破爛貨一樣扔去一邊,沒準轉頭就全捐了。現在他還時不時給那對老夫婦送錢呢,房子也是他給找的,不過這些事兒,他從來不跟旁人說。

肖揚搭着他的肩,常問他:“這圖的是個什麽?”

江越也搭着她的肩,告訴他:“你又不是我媳婦兒,幹嘛要告訴你?”

“哆!”

一幫人到了走廊盡頭,推門進去,香風撲面。偌大的包間裏坐了幾人,彩繪的屏風、回字錯落的吊燈、滿地的瓜果……熱鬧、香豔,也吵鬧。

江越卻半點兒不排斥,過去踢踢一人的屁股:“人來了,都不起來迎接,還有沒有點規矩了?”

這人回頭,露出一張清秀訝異的臉,慢慢的,眼底露出驚喜:“江哥!”

江越伸脖子往裏一打量,往嘴裏塞了根煙,懶洋洋問了句:“搓麻将呢?”

小年輕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輸三盤了。”

“呦,三盤了啊?褲衩還在不?”又一人插着兜過來,吊兒郎當地叼了根煙,望着他,眼底都是壞笑。

兩人年紀相仿,向來不對付。

小年輕丢了張牌站起來,拍了拍手,像撣去灰塵:“哪家的狗沒拴好就跑出來咬人啊?”

另一人也是個天之驕子,是個能吃虧的?

眼底戾氣一聚,沖上去就掐住了他脖子。他也不甘示弱,一腳踩住他腳背,兩人纏着纏着一塊兒摔到了沙發裏。

肖揚要過去,被江越攔住:“随他們去,從小到大,鬧的還少?也就玩玩,出不了事兒。”

“都是你慣給得。”那小年輕是他表弟!

“說的你沒慣過你弟似的?”江越白他一眼,冷笑。

肖揚說不過他,幹脆作罷。這屋裏靡靡之音太盛,熏香熏得他頭暈眼花,推了門就徑直出去。

江越在後頭問她:“哪兒去?”

“随便走走。”

江越說:“一會兒六哥來了,我喊你。”

“成。”

李從周看他倆這番互動,只覺得好笑,過來跟他要了根煙:“心情不好?”

江越嘆氣:“家裏老頭子給我弄了門親事,過幾天讓我回去。”

“親事?什麽來頭?”

“聽說是個女科學家,叫什麽陳什麽的,研究生物科學的,副教授,比我大好幾歲呢,我想想就怵,這日子是沒法兒過了。”

李從周有點幸災樂禍,臉上卻嘆惋着安慰他:“見見再說呗,沒準是個美貌與智慧并存的奇女子呢。”

“你可拉倒吧,搞研究的,還副教授?不是豬扒就謝天謝地了。”

李從周這會兒是真的有點同情他了:“想開點兒吧。”

江越一把拍開他的手:“老子才不會認命!不行,我得想個法子讓她退婚,我才不想跟個女教導主任過一輩子!”

李從周還要安慰他,門這時被人敲開。俞北平牽着個眼生的姑娘進來,一瞬間就吸引了屋裏所有人的注意。打麻将的不打了,喝酒劃拳的也歇了,都看着他們。

小姑娘看着只有二十出頭,長得玲珑纖秀,骨肉勻停,被這麽多人看着也不怯場,姿态落落大方。都是玩字輩的人,見過的美女也不少了,可皮相這麽出衆的,也是少數。

标準的鵝蛋臉,近看都沒有任何棱角,渾然天成,五官小巧精致,明明是一副很清純的長相,那雙大眼睛眼尾有些上挑,笑起來帶着幾分說不出的勾人。

不止皮相,骨相也叫人挑不出半分不妥,一看就是個有福氣的,那一截玉頸,修長柔美,腰肢更是纖細束素,不堪一握,實在是誘人心弦。

“介紹一下,湯子期,我——”俞北平感受到四面八方探尋的目光,頓了頓,坦然地說,“未婚妻。”

衆人嘩然。

不是女朋友,不是朋友,更不是妹妹,而是——未婚妻。

俞太子居然有未婚妻了!

最驚訝的莫過于李從周了。這厮什麽德行他是最清楚的,對誰都彬彬有禮,獻殷勤的女孩前仆後繼,他始終态度良好,可從不答應任何邀約,态度明确,咱們沒可能。

這麽冷心冷肺不把任何人放眼裏的家夥,居然要結婚了。

悶聲不響就幹了件大事啊,這真是——

李從周過去,捶了他一下,又看向湯子期,伸出手自我介紹:“李從周,海澱檢察院的,俞北平的發小。咱們上次見過,不會忘了吧?”

“怎麽會?”湯子期連忙和他握了握,眉飛色舞:“檢察官啊,我還是第一次見着活的。”

俞北平笑着摟了她一下,打趣:“這位可不是一般的檢查員,正兒八經的二級高級檢察官,別把人給降格了。”

“滾!”李從周笑罵。

江越的表弟連忙掏出手機,把江越喊了回來。

人都到齊了,聚會才正式開始。

不聊不知道,這一聊,才知道湯子期以前也在西郊的部隊大院的待過。

她性格活潑,沒什麽心眼,很容易就跟他們打成一片。江越不一會兒就回來了,煩躁地踢了腳椅沙發,翹着二郎腿坐下。

“別擺出這副死樣子,快來見過你未來的嫂子。”肖揚起哄。

江越瞟一眼湯子期,又把目光收回,沒什麽表示。

湯子期原本想跟他握手來着,誰知他這麽不給面子,臉色不大好看。

肖揚忙打圓場:“家裏老頭子逼婚呢,他這兩天心情不好,你就當他鬧大姨媽,別跟他一般見識。”

江越聞言,火冒三丈:“你他媽才鬧大姨媽!”

見一見了,聚也聚過了,這幫人算是承認了湯子期。

俞北平正式介紹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本人也比較大方,玩得開,不忸怩,他們這樣的人很看重這點,特讨厭那種小家子氣扭扭捏捏的人。都是天之驕子,誰還耐煩遷就你?

晚上俞北平送她回去,搭的是肖揚的順風車,一直把她送到樓底下,又看着她上樓,樓上燈亮了才離開。

肖揚靠着車門點煙,臉在煙霧裏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過一會兒才撣撣煙,問他:“什麽情況?”

“什麽什麽情況?”俞北平打開車門,就要上去。

肖揚按住他的手,車門又“砰”一聲撞回去。

俞北平這才正經看向他,目光在空氣中交接了會兒,他淡淡地哂了一聲:“跟你沒關系,你別管。”

“兄弟的事兒,我怎麽不管?你真喜歡這姑娘?”肖揚和他幾十年的哥們兒,還不清楚他的性子?

剛才在聚會上,他看似鄭重其事,對小姑娘百般呵護,可總像是隔着點兒什麽。像是在遷就她,事事都為她想周全了,太過體貼,太過理智,如同電腦設置好的程序,按班就部,反而少了幾分情真意切。

對視了會兒,俞北平也不打算瞞着了:“她弟弟的死,其實跟我有一些關系。”

肖揚:“……你……”

俞北平認真想了想,笑了一下,把煙慢慢含嘴裏:“瞧得出來,她挺喜歡我的,我爸也挺中意她,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看得出來,俞北平不大想提起湯稚晖的事情。不過,肖揚是真的擔憂,只好迂回地問:“不太好吧?萬一你以後喜歡上別人……”

“不會。”不知道是天生還是小時候的種種經歷,他這人有點冷感,總是過于理智,凡事喜歡剖開來看,很少有情緒化的牽絆。

要是能喜歡上別人,這麽多年了,接觸過的優秀女子不勝枚舉,他始終無波無瀾,對任何一人都禮數周到,但是總親近不起來。

而且他這人想的太透徹,愛情那是個什麽玩意兒?說白了就是種化學物質,短暫過後,婚姻剩下的就是親情。

他沒什麽別的優點,可一旦認真思量,決定某件事後,就會持之以恒永遠堅持下去。既然決定要跟湯子期結婚,就一定會照顧她一輩子。

沉默中,肖揚發動車輛,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心裏有些悵惘又有些無奈。也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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