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只信岳欣然

半晌,吳敬蒼回過神來,仰天且哭且笑:“這些年來,我東奔西走,當過謀士求過官職,得罪了多少世家豪族,又照應了幾個貧苦百姓?……到得今日均富濟貧終是不成……”他低沉語聲終又激昂:“既是不成,另試一法又有何妨?”

吳敬蒼是貧寒子弟出身,僥幸識得幾個字已是非常不易,想讀得詩書,縱是家中有兩個錢可以支應,天下大儒俱出世家,誰肯教他這樣出身的人呢?更遑論是岳峻這樣曾為太宰十二載的人物。

當年同窗之間隐有傳言,師尊之所以關閉精舍,也因為這小娘子年幼體弱,需要奔波尋醫。既是岳欣然開了口,吳敬蒼自己的答案已經宣告失敗,索性就答應了她,留下來照看一二,也算是報答師尊恩情之萬一吧。

大衍沉默半晌,卻向岳欣然問道:“敢問岳娘子想如何做呢?”

吳敬蒼問道:“怎麽?你不死心,還是想往魏京一試?”

大衍卻慢慢搖頭:“我的這些把戲岳娘子能一一識穿,又如何能小瞧京中權貴,乃至當今天子?想憑這些東西為進身之階,終是我輕視了天下人。”

然後他朝吳敬蒼哼笑一聲:“反正你已經認了輸,我的法子還沒試過,也不打算去試,便永遠也不可能輸了。四舍五入,這賭約算是我贏了,哈哈哈哈哈哈……”

吳敬蒼怒目而視。

岳欣然卻知道,大衍這是婉轉答應了。

而對于大衍那個提問,她只在一禮後微微一笑:“如此,先謝過二位。至于我的答案,來日方長,說總不如做,我先賣個關子,二位會看到的。”

二人對視一眼,向岳欣然鄭重回了一禮,這個邀請便算是達成,二人勉強算得上是岳欣然初步的班底。至少現在,于吳敬蒼和大衍而言,答應岳欣然更多的是因為對岳峻的感激,但此去益州,風起雲闊,他們中誰也沒有預料,會開啓怎樣一段旅程。

次日,岳欣然自去向陸老夫人禀告,這二位原是父親的學生,行事另類了些,卻也是為了那些失地的百姓,手段過激了些,卻不是什麽壞人,他們願随她一并到益州,還望老夫人準允。

聽聞是岳峻的弟子,陸老夫人不由驚奇,随即想到這二人行事,終是有疑慮。

見狀,岳欣然又将十年賭約之事一說:“終究是為天下貧苦,本意是好的,只是均富濟貧的法子卻不對,這二人亦有本事,我不忍見他們再這麽胡亂折騰,埋沒了能耐。”也白費老頭兒一番教導。

陸老夫人難免唏噓:“原來是有這蒼生賭局……”她随即看了岳欣然一眼:,笑道:“這确像是你父親會做的事,當年,他和……成國公便是這般天下為公,才能襄助上皇創下大魏基業。”

岳峻的弟子,雖路走歪了一些,但有岳欣然的背書,陸老夫人還是答應了下來。再仔細想想,雖說偷盜財物十分不對,可從頭到尾沒有傷人之意,不是什麽十惡不赦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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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欣然謝過,又道:“老夫人,諸位小公子也陸續到該開蒙的年紀了,雖說四夫人五夫人俱是飽讀詩書,亦可教導,可吳先生畢竟不同。他數十年間苦讀不綴,雖不能說是冠絕當世的大家,可經史紮實,到得益州怕也難尋這樣的人物。也算是罰罰他這番行事不管不顧。”

益州地界,畢竟偏僻,定是不比魏京人物風華的。岳欣然确實也有借此事好好磨砺吳敬蒼性情的意思,孩童天性懵懂爛漫,令吳敬蒼走出那偏狹的思路最好不過。

陸老夫人哭笑不得:“哪有這般罰人當先生的?”

岳欣然笑道:“哪怕不收束修,吳先生也必會用心教導諸位小公子念書識字的,老夫人請放心。”

陸老夫人看了岳欣然一眼,嘆了口氣道:“好孩子,難為你了,從魏京起操心這許多事情,如今還未到益州,連他們念書的事都有了着落。”

岳欣然見陸老夫人似有未盡之意,不由流露出傾聽神色。

陸老夫人剖白了長長一番話:“詩書禮義,我自是相信吳先生的教導。可這世間不光是聖人的道理,阿金他們終是府中未來的指望,每每想到魏京中那些事……我俱是心驚肉跳難以安眠。若是當初不是你在,換了另一個人,未必有這樣的能耐,有這樣的能耐卻未見得能有這樣光明的心性。

這府上除了你,誰能教他們如何應對魏京中的風霜雨雪明槍暗箭?這世上除了你,我又怎放心叫旁的人教他們這些安身立命的道理?吳先生可以教他們念書識字,卻當不得他們的先生。他們的先生,我只要你來當。”

岳欣然怔住,原來陸老夫人竟還有這樣一番思量。

室內一時安靜,外間隐隐傳來阿金他們打鬧的嬉鬧聲,魏京的驚濤駭浪,一路颠簸,到得豐城又一番折騰,幾個孩子現在還不能完全明白世事傾覆的含義,父親不會回來了,可母親還一直陪在身邊,受過的驚吓也很快忘記了,反倒是長長的旅途叫他們見識到了許多新奇的東西,甚至小小縣城中的秋蟬麻雀都能叫他們啛啛喳喳熱鬧半天,叫嚷着別人幫他們去抓。

陸老夫人沒有催促,她上了年紀,這一生經歷過驅逐北狄的大戰、見過三代帝王登基、親生的兩個孩子先後亡沒,還能支撐到現在,有時甚至連她都不知道支撐下來的力量是什麽。經歷了這許多,她有足夠的耐心等這個孩子的回答。

岳欣然苦笑:“老夫人,我從來沒有做過別人的先生,亦不知該如何開始。但這幾個孩子,凡他們願意,我定會傾力相授。”

這是一個不算答應的答應,沒有承認先生的名分,卻答應教導。

陸老夫人神情中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欣慰,岳欣然出得屋來,仰望晴空萬裏,又見院中,幾個孩子圍着流民手中逮着的小鳥大聲笑鬧,岳欣然卻問心無愧,在這個時代,“先生”二字實在承載着太過沉重的含義,傳道授業解惑,師徒如父子,她不是老頭兒,有那樣的勇氣承擔起那麽多人的未來,只能說盡力而為罷了。

吳敬蒼與大衍算是在陸府這裏過了明路,不過終究是做下這樣的事情,不宜大張旗鼓宣稱來歷,然後接下來還要将那些流民安置……這一堆的事情,岳欣然又不由無奈,所以說,不要随便收弟子,萬一裏面有一二腦回路清奇的,還要連累後人……

這件事倒還不至于叫岳欣然為難,她勞煩信伯請了驿丞來,先是感謝,東西已經尋回,勞累驿館上下折騰,十分過意不去雲雲。

驿丞心中其實亦覺驚奇,這一門孤兒寡母路途迢迢十分不易,遇上這樣離奇之事,失了行囊,卻能在這樣短的時日尋回,亦足見本事,但他沒有想到,背後主事的竟會是這樣一個小娘子。

可從周遭部曲、管家的恭敬神色中,驿丞心想,乖乖,還真是這麽一個小娘拿的主意啊!這樣的年紀,要是個小郎君,不知未來會是怎生名動天下的人物,可惜了。

岳欣然便将前因後果春秋筆法簡述道:“……也只是一些可憐人,失了田地,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家中老夫人心慈,見不得這個。想問問貴縣向來處置流民是什麽個章程?”

可憐人?能搞出這種絲絲入扣将他們耍得團團轉的大案,鬼才相信只是失地流民呢!

可陸家的人這樣說了,便代表了一種不追究的态度,驿丞迎來送往,不知見識過多少人物,自然不會不識趣地去追問。

他只是照實答道:“怕是不好說,往年嘛,多半是令遣返原籍,可今年北邊打着仗,一個不好,怕是要充作賤役,征發往北邊哩。”

賤役,乃是軍中最低的階層,約摸等同于軍奴,沒有自由,幹着最苦最重的活,若是遇到一個冷酷些的統帥,被驅趕着以血肉之軀應敵也不是沒有可能。

岳欣然垂眸沉吟,随即朝驿丞一笑:“府上人多,今次這番,實是叨擾,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信伯随即将一個盒子捧了出來。

驿丞連聲稱辭,卻終是卻不過陸府盛意收了下來,心中卻越發肯定這陸府中必是這位小娘子主事,原因無它,對方實在對官場套路太了解,根本不似後宅中的小娘!

送禮的時機、節拍、輕重是十分微妙難言的,譬如此時,譬如送禮前的話題,譬如裏邊那枚溫潤玉璧,乃是魏京中最時新的模樣。懸了這枚玉璧,往來的貴人們亦要思量一下,這小小驿丞會不會與魏京中哪位貴人有舊?

驿丞十分上道,主動道:“咳,今年豐城乃至整個豐州俱是米糧滿倉,我有個結義兄弟,正缺些人手看管糧倉……待得明年,風頭過了,便也好說。”

不過是去看家護院、扛個包袱,這些人也折騰不出什麽風浪,他那把兄弟随便給口飯吃還是好安排的。

陸府不可能将這些流民帶去益州,一是他們都尚未安頓下來,又怎麽可能安頓這些人;二是,流民擅離原籍,是個什麽樣的罪狀,非常不好說,到得地頭,萬一弄巧成拙,倒讓他們被處置了,再去調解更是麻煩。

這位驿丞不愧是滑不溜手的地頭蛇,方法穩妥可靠,岳欣然自是謝過不提,然後又道:“如此便先勞煩貴兄代為安置,最遲到明年四五月間,府中會來接他們回去的。”

送走了驿丞,她才扣扣裏間的門:“如何?”

吳敬蒼一臉尴尬,卻不得不承認岳欣然确實處事與他不同,她沒有動用什麽額外的資源搞得雞飛狗跳,卻不動聲色把事情處置了。

大衍卻道:“這驿丞可靠?”

岳欣然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跑得了和尚跑不廟。”

豐城與益州緊鄰,這驿丞世代居于豐城,還不至于為了一枚玉璧幹這種可能後患無窮的騙人之事。

大衍又道:“明年四五月間,你這般有把握?”

岳欣然嘆氣:“不過幾十個流民而已。”她在益州安頓小半年,連幾十人都安置不了,她可以尋塊豆腐撞一撞了。

看到大衍好像還有疑問,岳欣然索性道:“說不如做,大師何妨到明年看看我會如何安置?”

随即,岳欣然命人将流民們喚了來,朝吳敬蒼與大衍正色道:“他們既是你們招來的,善始善終,同他們道個別,将事情交待清楚。”

二人這才尴尬起來,這一剎那,站在岳欣然面前,竟仿佛有種做錯事面對恩師時、羞愧得擡不起頭來的感覺。

人都來了,再怎麽樣,岳欣然說得對,事情是他們起了頭,自然要有個交待,聽得這二人要留下來,而他們卻要另外藏到別的地方,場面一時有些失控擾亂起來。

部曲們不是吃素的,登時鎮壓下來,只是,流民們看着吳敬蒼與大衍的眼神确實稱不上好。他們确是淳樸,別的不知道,只曉得這位帶他們出來的先生與大師,現下要将他們扔給別人了!

吳敬蒼深吸一口氣:“此事确是我有錯在先,不該輕率将你們诓來幹這個……你們放心,此事我定會給你們一個交待,吳七,我教了你寫信,若有個什麽不好,寫信來報。”

底下安靜一片,沒有人答應。

吳敬蒼疑惑地看下去,一張張面孔看過去,竟沒有吳七,然後他看向岳欣然:“人沒到齊啊……”

屋外忽然十分安靜,岳欣然腦海中閃現小孩子們同一個流民玩耍的場面,倏然起身:“幾個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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