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送菜新手

赴約之前, 岳欣然先提筆寫了一封書信,并且将霍将軍贈的那枚玉符沾了朱砂, 在信紙中摁下一個印記。

吳敬蒼微覺詫異:“岳娘子寫信予霍将軍……?”

岳欣然搖頭又點頭:“寫是要寫的, 卻不是這封。”

她将書信裝好,卻喚吳七來将此信送往漢中, 而不是往安西都護府,吳敬蒼就覺得更詫異了。

辦好此事,岳欣然看向大衍, 又叮囑道:“安西都護府那裏,回頭怕要大師親自走上一遭,現下倒不急,待我先赴靳家那約去看看。”

而那靳家的約,說來這位靳家六娘子也是奇特, 她定的時間與地點, 卻不是在益州城中的靳府, 而是在益州城郊的別院。

一路上,陳氏看向岳欣然眼前都有些惴惴,總是欲言又止, 令岳欣然不由心中好奇。

待牛車駛入別院,直至垂花門前, 她們還未下車, 便已經聽得周遭喧嚷,陳氏與岳欣然對視一眼,陳氏心中詫異:難道她們正巧遇到靳府另有親朋登門拜訪不成?

然而, 剛一下并車,陳氏的臉色便驟然難看起來。

靳府這別院十分闊氣,此時時節暮秋近初冬,垂花門前竟養了滿滿一池活蹦亂跳的錦鯉,金桂夾池,馥郁逼人,院中遍是花木蔥茏衆妍争姿,廊頭倚獸栩栩如生、牆面镂窗刻畫精細,無一處不精致。

然而,當人走近一看,才會吃驚地看到,那池中的錦鯉,竟是鋪在池底的琉璃魚兒,池水波動間,在光線折射之下,竟如活魚在游走一般逼真,此間琉璃十分昂貴,如非豪奢絕不得用,能有這樣一池直如活魚般的琉璃魚,起碼可買一百池子的活魚了!

而若細細看去,周遭那些百花齊放竟是細細貼在牆上的錦緞,與院中草木交相輝映,一眼看去,竟難辨真假,仿佛真似春季衆花綻放般燦爛輝煌。心思巧極,靡費奢極。

此時,華麗并車一輛接一輛,任何一輛都堪與陳氏在魏京那一輛嵌雲母繪大師之作的并車相提并論,她與岳欣然所乘這輛清漆并車在其中,簡直是天鵝中混進一只土鴨,十分刺目。

衣着華麗的貴婦人前前後後從并車上下來,歡歡喜喜地互相拉扯,打着招呼,擡着笑臉,寒暄問候,場面一派熙熙攘攘熱鬧歡喜,婦人們身上珠光寶氣绫羅綢緞燦然一片,竟壓得這垂花門的布置都黯然失色——

只除了一身素白十分刺眼的陳氏與岳欣然。

待她們二人下來時,場面登時一寂,場中貴婦人面面相觑竊竊私語,顯不知是怎麽闖進了這樣兩個不識趣的人,她們在辦宴,怎有人在孝中還來沖撞,真是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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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溫柔甜美的聲音驚喜地上前道:“四嫂!你可算來啦!”

一身桃紅錦緞的小娘子輕盈走來,她盈白肌膚被瑩瑩錦緞一襯,直叫人覺得移不開眼。

陳氏的面色不喜不怒,只淡淡道:“六娘,若知府中有宴,我今日便不登門啦,免得沖撞。”

這靳六娘當真好不知事!她們陸府尚在孝中,陳氏不過念着昔年在魏京的故交緣份,因靳六娘婚事在即,又極力相邀,她才登門一敘,現下這算什麽?這裏此時辦着宴,豈非叫她們陸府重孝在身之人,憑白失了孝中不得宴飲的禮數!

時間地點皆是靳六娘定下的,陳氏不信她事先不知!

靳六娘即是垂下頭,澀然道:“我婚期在即,實是太想念四嫂,希望有時機能說說話,誰知府中這‘重錦宴’亦在今日,我一時疏忽,忘了陸府重孝在身有些不便,未能錯開,确是我的不是,還請四嫂莫要見怪……”

一時間,各種視線自四面八方看過來:“陸府?”“啊!就是那個陸府!”“成國公……”“差點獲罪的那個……”“魏京裏待不下去了……”

陳氏面色更加難看:“既是府中有宴,恕我等重孝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辭。”

靳六娘急忙上前,拉住陳氏衣袖,泫然欲泣:“千錯萬錯俱是我的錯!四嫂莫要生氣,我在門子裏沒有多少時日了,好不容易才将四嫂盼來!一直只想與四嫂敘舊,四嫂打我罵我都成,可千萬不要不理我。”

岳欣然在一邊看着這姑娘,心中極是無語。

誰知這小娘子一邊要哭不哭,目光卻極犀利,絲毫沒有忽略岳欣然,下一瞬間,她便伸手來拉岳欣然,被岳欣然眼疾手快且不動聲色地避開時,她微微一怔,卻笑道:“這位就是剛入門的六嫂了吧,”然後她目露哀傷:“六哥哥人是極好的……六嫂還沒有見過他吧,真是太叫人難過了……”

周遭的議論聲驟然大了起來:“成國公世子也跟着沒了……”“……這是世子妃?”“嫁過去世子就沒了,哪裏來得及冊封?沒頭銜哩……”“豈不是嫁了就守寡?圖個什麽啊……”“啧啧,若是世子還活着倒無二話……”

岳欣然眉毛一揚,她不是陳氏,有這耐心和小姑娘玩這些磨磨唧唧的心眼兒,她只微微一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所有竊竊私語:“我不難過。為國盡忠,男兒本色,與有榮焉,何來難過!”

她氣宇軒昂,眉目清正,這一句話說得簡直太有說服力。

有這樣一種人,她站在你面前,眸若星辰,唇邊含笑,便是你想将可悲、難過、頹喪這種詞強加在她身上,自己都會覺得太過勉強。

靳六娘沾着淚珠的睫毛下冷色一閃而逝,她收了溫柔,唇角一揚:“六嫂既是不難過,也休要嫌我家府門喜慶,一道進來吧。”然後她看向陳氏:“四嫂,你們遠道而來,至少喝杯茶湯再走吧,否則我這心裏實是過意不去。”

對方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陳氏只得朝岳欣然點點頭:“我們略坐坐便回去。”

岳欣然并沒有什麽興趣看小姑娘玩弄小花樣,可陳氏過往畢竟與對方有交情在,此時她既不想同對方撕破臉鬧太僵,岳欣然便權當參觀一下,這古代世族究竟将民脂民膏揮霍到了什麽地方。

踏進垂花門,岳欣然便知道,民脂民膏都到什麽地方了。

明明只是一重院落,暮秋時節,竟有溪流淙淙百靈争鳴,仙鶴漫步,蒼松清寂,草吐芳華……野趣叢生,山水自然,哪裏像院落,竟好像一步踏進了叢林之中,步伐向前,眼前景致竟景随布移,步步不同,看似自然,卻處處充滿精心設計,絕非自然可成。

披帛戴翠的貴婦人們相攜着歡笑打趣,間或指點山水,這裏奇趣足夠,哪裏自然尚缺,不少竟也是賞玩山水園林的行家裏手,想必家中亦不缺這些。

岳欣然不由心中一嘆,明明城外十裏便是自然山廓,卻偏要于居住的院落中花偌大心力建造人工園景,圈起來只供這少數人賞玩……再想到先前那些攔住她們送靈的孤兒寡母,個個食不裹腹面有菜色,對比實是太過鮮明慘烈。

靳六娘将她們引到一處清雅小院中分主賓而坐,擇水、焙茶、碾茶、上釜、三沸、分茶,這其間,按着世家禮儀,衆人俱是安靜候茶,無人說話,靳六娘亦是全神貫注,動作如行雲流水,顯是經過嚴格訓練,十分動人。

分茶已畢,自有婢女捧着玉托将茶一盞盞送到衆人手中,陳氏淺啜一口,開口道:“多謝六娘的茶湯,既已飲罷,我等便告……”

她話未說完,便聽身邊一聲驚呼:“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卻是那捧茶給岳欣然的婢女腳下不慎,将茶潑到了岳欣然身上。

靳六娘不由勃然大怒:“你是怎麽伺候客人的!來人,給我拖下去!”

岳欣然看着濕了小小一角的裙擺,眼中的無語已經快溢出來了,只開口道:“不必如此,她很無辜。”

靳六娘急急道:“哎!這可如何是好!啊!我喚阿奴去尋前歲祖母過世時我的孝衣!府中下人太過粗疏,六嫂,哎,我真不知該說什麽是好……”

這種小手段,陳氏不知看了多少,此時不由面現恚怒:“六娘!你這……”

靳六娘焦急得快哭出來:“四嫂!你竟是這般想我的嗎!不過是一盞茶湯!”

衣服很快取來,倉促間,合身那是不能夠了,此處院落為靳六娘自己的院子,更衣之處便在一旁,陳氏略微放下心來,叮囑阿田和阿英好生服侍。

引路的婢女道:“娘子,便是這裏了。”

阿田卻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捂住這婢女的嘴巴将她推進門口,阿英十分機智,故意做出重重腳步,而後便聽一個男子的聲音輕浮地道:“喲,我抱住的這是哪家小娘子……咦?張家伯母,于家叔母,你們怎麽來了?”

岳欣然早閃身到一旁,這群貴婦人出現後,她才綴在後面,遠遠目送她們進去,靳六娘早被一臉憤怒的陳氏拉到這裏,她壓低聲音道:“靳家娘子!我們也算相識一場,真不知我們是何處得罪了你!竟要這般陷害!”

若非方才她提點及時,阿岳知機得快,早早猜到屋中有人,悄然閃到另一處,只怕現下所有人都會看着阿岳同個男子牽扯不清,她身上還戴着孝!

靳六娘卻依舊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六嫂,你快給四嫂分說一二,你不是好好在這兒麽……”

岳欣然扶額:就算要陷害,也麻煩過一過腦子,走走心,好不好。

然後,岳欣然淡淡開口道:“這位小娘子,如果你真的想用這個計策,一開始也許就不應該選這種宴會場合,叫我們打從一開始就覺得心中不舒服有了防備。”

靳六娘卻露了一個笑容:“哈,也許是我太想看你們出醜了吧。”

對方竟連惺惺作态都懶得裝,陳氏不由怒極。

靳六娘慵懶一笑:“好啦,我的好四嫂,你莫非還當你是成國公府的将軍夫人?人人都要捧着你,讓着你?今日呢,我心情好,願意陪你們耍耍,現在,你們叫我不高興了。”

然後她冷冷盯着岳欣然:“我的計策從來沒有失敗,便是你沒有進屋又如何,明日我一樣可以講整個益州城都知道你和我那位好庶兄發生了什麽!”

說着,那頭的男子終于擺脫了一衆母親輩的親戚走了過來,聽到靳六娘這話,他看向岳欣然道:“正主是這一個麽……倒是生得……”

陳氏怒不可遏地道:“你們家是不是早忘了當年,是如何四時八節往陸府問禮的了!你靳六娘是不是也忘了,當年到魏京,是誰教你,是誰護你!縱是今日阿翁、夫君他們不在!陸府豈能容你們這般肆意欺淩!便是陸府無法奈何你們!我也還有娘家人!”

不知是她哪一句話觸怒了對方,這靳六娘竟第一次撕下了面具,惡狠狠地道:“你竟還敢提魏京之事!你明明知道我當初上魏京是為了什麽!阿父本就看中了六哥哥,也親口告訴了我!可你們陸府是怎麽做的!叫我在魏京待了半年,道是六哥哥暫不議親,我回轉益州,竟轉頭給他定下這樣一門親事!害得他戰死邊關……都是這女人命硬克夫!”

岳欣然:???

本來只是對三大世家基礎實力日常起居探個小底,萬萬沒有想到,猝不及防這樣一盆狗血……争風吃醋,居然還是為個死人……

岳欣然再也沒有耐心了,她瞥了眼前這對兄妹一眼,淡淡道:“好了,今日之事到此為止。四嫂,我們走吧。”

靳六娘不敢相信,對方竟然這般目中無人,她大聲道:“你敢走!你只要敢踏出一步,我便叫整個益州城都曉得你與我……”

那頭貴婦人們已經朝這邊關注過來,岳欣然極少這般不耐地開口打斷別人說話:“這位娘子!你身上所着為益州所出益錦吧。”

靳六娘一怔,但少女愛美本能叫她下意識開口糾正:“乃是最頂級的桃光錦……”

岳欣然客氣地道:“好,桃光錦。據我所知,陛下賞賜宮中妃嫔所用益錦,亦是有數,越數則會被禦史勸誡,貴府的使女、往來客人皆着益錦,甚至以之鋪牆,您更是穿着益錦中‘最頂級的桃光錦’……令父身為度支尚書之下帛案使,代陛下掌管着天下錦帛,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陛下知不知道?

多謝您茶湯款待,告辭。”

整個靳府別院,從靳六娘、到她的庶兄、到一衆過來圍觀的貴婦人,個個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人敢出聲再阻攔這位一身重孝的小娘子。

岳欣然他們的并車剛剛出發,後面就無數奢華并車争先恐後地離開,好像那靳府別院成了什麽窮兇極惡之地,好好一場“重錦宴”,就此鳥悄兒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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