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說了不算!
她們回到成首縣時, 已經是下半晌,肅伯來迎, 低聲道:“靳府有位十四郎已經恭候多時, 問候過老夫人了,卻依舊不肯走, 道是一定要……”
肅伯看了一眼岳欣然,苦笑道:“……一定要見着六夫人。”
陳氏看向岳欣然,朝裏邊努努嘴冷笑道:“阿岳你才挑了靳氏的別院, 他們靳氏來找回場子倒是來得快,無妨,咱們去會會!”
先前尚有交情在,本着世家世交的原則,陳氏還存猶疑, 既然對方那般不講究, 岳欣然快刀斬亂麻開了頭, 陳氏索性幹脆接着做下去,既是已經撕破臉,陳氏乃是世家女, 她的家族身為山東豪強,乃是大魏真正的頂級閥閱, 可不是縮在這益州一隅的家族, 底氣上她可半分也不懼!
一位青衣公子果然坐在堂屋,苗氏、沈氏與梁氏在主位相陪,陳氏面含冰霜:“靳公子來得倒真是快, 竟比我等回來還迅速,不知此來有何見教?莫不是,貴府六娘子先前指教得還不夠?”
這含沙射影分明是在說對方別有用心,在別院設計不成,竟又搶在她們頭裏來祖宅攔着,分明是處心積慮另有圖謀。
這位青衣公子轉過身來,先是苦笑,然後竟長長一揖到地:“這位必是四夫人吧,舍妹與那不成器的庶弟所做之事,在下一聽別院家人回禀,便立時從書院飛馳前來,他們二人實是太過失禮不像樣,我先代他們謝罪。”
看到這謙和全無半點世家脾氣的公子,陳氏才真正吃了一驚。
靳十四郎擡起頭來,這是一張十分清俊端正的面容,瞧着也不過十七八歲,衣着簡樸俱無佩飾,卻是眉宇清朗、神情誠懇,真正君子如玉、詩書腹華。
他看着岳欣然,再次俯身深深一禮:“這位必是六夫人吧。這‘重錦宴’我早說過許多回,終是因着長輩寵愛幼妹的緣故,一直未能了斷,多謝六夫人此番勸誡,能令舍妹斷了這不成體統、奢靡鋪張的大宴。我已經禀明阿母,令幼妹禁足反思。此番來,我更要代幼妹謝過六夫人提點教導之恩,否則傾家之禍便在眼前,家中上下卻依舊懵然無知。”
對方神情眉宇中,只有情真意切的感謝,竟沒有半分虛僞推诿。
陳氏心中将信将疑,只是從對方面孔上,真是看不到半分作僞的痕跡,除非這少年郎已經大奸似拙,否則,他倒真像是誠心來感謝的。
苗氏笑道:“十四郎坐了有一陣了,道是非要向你們兩個正主當面致歉致謝。”
陳氏亦帶了點微笑:“哼,我們可當不起,只下一次,你們靳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可不要再這般對付我們這些孤兒寡母就好。”
靳十四郎連忙再次起身誠懇道:“兩家本是通家之好,他們二人太過狂妄無忌,下次四夫人再遇着,只管當自家小輩教訓就是,阖府上下只有感激的。”
陳氏冷笑:“通家之好?我看不見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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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依舊記得當初陸府進益州時的情形,三江著姓沒有一個來問一聲的!
靳十四郎顯是知道陳氏心結,他非但沒有畏懼回避,反倒主動道:“先前,國公英靈歸鄉,于情于理,我家都應過府吊唁,貴府上下再怎麽責備都是應當,靳府合該認下的。
只是……唉,先前家中那些污糟事,以兩家情誼,便也不怕說來現醜了。我那庶弟實在太不成樣子,欺負民女竟欺負到夫子家中,鬧得書院的夫子都差點跳江,阿父常年在魏京,阿母焦頭爛額,确是一直未能顧及貴府這頭。
我那妹子協助阿母掌家,她小小年紀,性子偏狹,竟膽大妄為到将這消息扣下,鬧得阖府上下無人知曉,直到別院此事鬧出來,我才知道貴府已然還鄉,家宅混亂至此,說來實在汗顏無地。”
陳氏瞥他一眼:“當初可不是你們靳府一家未曾登門,你的好舅家也未曾來賀!”
靳十四郎一臉羞愧:“唉,他們,我問過表兄……因為阿父在朝為官的緣故,靳氏忝居益州世族之首,此番卻愧為表率,家中未曾登門,他們便也以為是家中的意思……千錯萬錯,俱是我家中的過失,諸位夫人再怎麽責罰皆可,只是萬望海涵,不要因此傷了兩家的情誼。”
陳氏不由十分感慨,明明是一母同胞,怎地這般天差地別!看看那靳六娘今日作妖作的,再看看眼前一再致歉、雖然羞愧到面紅耳赤卻依舊躬身有禮的靳十四郎,真真是龍生九子不成。
這樣一番解釋,苗氏先前已經同陸老夫人聽過了,只嘆道:“這樹大枝多,便難免有些子弟不思進取,十四郎你自己是個好的,也不必太愁了。”
靳十四郎卻正色道:“大夫人此言差矣,家族之中,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庶弟這些胡作非為皆是在為整個靳府抹黑,豈能輕易放過?我已經寫信禀了阿父,要将他送到魏京阿父身邊嚴加管教!
家風之堕,便是從這等疥癞之患開始,絕不能姑息放縱!若想傳家百年,更要防微杜漸!故而,四夫人與六夫人在別院這番提點,靳府上下心中只有感激,絕無怨怼。靳府對陸府清正家風一直心存仰慕,只希望不要因這些龃龉壞了兩家交情。”
陳氏雖然口頭未說,但眼神中早流露贊賞之意。靳十四郎這樣的少年郎便是所有世家娘子心目中最标準的優秀子弟模樣,飽讀詩書,知情懂理,最難得的是敢于承擔家族責任,在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站出來,不推诿,不遲疑。
陳氏神情都柔和下來,岳欣然卻深深皺眉,第一次感到了對付這些世家的棘手之處——因為這些世家中,确是聚集着這個時代的精英,不乏有知識有教養有遠見之輩,然而,一個人永遠無法超越自己所屬階級的局限性。
岳欣然第一次朝這位靳十四郎開口:“敢問,貴府田地現下是由哪位在操持?”
靳十四郎面帶疑惑,似不知為什麽岳欣然突然問起這個,但是,先前別院的場景他問得清楚明白,那句阿父身為帛案使、代陛下掌天下錦帛知不知道六妹着益錦之話,便是這位六夫人問的,故而,他十分慎重地思考了之後,才道:“家中田地一應事務俱是三叔在打點。貴府可是此間上有什麽事需要三叔幫忙嗎?六夫人盡管開口。”
岳欣然瞥向眼前這位少年郎,語含深意地道:“看似芝蘭玉樹,終也是紮根在泥土地裏啊……”
靳十四郎神情茫然,全不知岳欣然這句話是何意,只想着回去要不要問問三叔父,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叫他将岳欣然這淡淡一瞥的眼神、容顏就此牢牢印在腦海中,再也無法忘卻。
阿方伯面色焦慮地俯身向岳欣然低聲快速回禀了什麽。
陳氏看着岳欣然的神色,忽然就有了不太好的預感:“怎麽?阿岳?”
岳欣然看了一眼這位猶自不知發生了什麽的靳十四郎,朝方伯道:“無妨,您直接說出來告訴大家吧。”
阿方伯苦笑:“大夫人、二夫人、四夫人、五夫人,先國公在益州的蔭地,方才有官吏登門,道是要征糧,每畝要按兩鬥麥或谷征糧。”
沈氏“哈”了一聲,一臉的荒誕:“咱家又不是那些世家,什麽時候有過蔭地了!便有幾畝田地,也是咱們幾個陪嫁來的,或是阿家後頭置辦起來的家業,哪來的蔭地!”
苗氏卻忽地回想起了什麽:“等等,阿翁好像确是有蔭地的……當年逐鹿之戰,上皇曾言,誰能砍下忽律可汗的首級,便賞賜十萬畝蔭地……”
沈氏震驚了:“十萬畝蔭地?!那得多少人打點?!我自打進了府裏,可從來不曾見過有人來遞賬目啊???!!!”
十萬畝蔭地!沈氏才忽然發現,她大兄給她議的這門親事是有多麽豪奢!便是他們家寬厚為人,不多收租,一畝地只收一鬥糧,阿金阿和下半生不做別的,只幹坐着,一年也有一萬石糧食進賬!
苗氏道:“你嫁來都是什麽時日了,自然是不知道。上皇的賞賜,阿翁當初堅辭未能推卻,上皇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阿翁無奈,便選了益州的十萬畝地。”
陳氏都不由精神一振,朝岳欣然道:“阿岳,有這些田地,咱們還要顧忌誰啊!便是咱家的糧食壓也能壓死他們了!誰來了咱們都不懼!”
陳氏眼神便朝靳十四郎那一斜,靳十四郎心中驚奇之外、唯有苦笑諾諾而已。
梁氏也跟着抿嘴笑起來。
苗氏卻苦笑:“若真是這般,那倒好了……阿翁所選之,俱是山間密林。”
沈氏 & 陳氏 & 梁氏:……
這種突然天上掉下座金山又忽然消失的感覺,大起大落是要叫她們去大衍大師的道場那裏看破紅塵嗎?
這可不只是座天降金山消失的問題,岳欣然提醒道:“而今還要征稅,且只征麥谷。”
沈氏驚呆了:“十萬畝地的稅!那豈不是……兩萬石糧食!我們家哪來那麽多糧食!便是要買,如今還來得及嗎?這麽多,買得到嗎?哪家糧鋪會有這麽多糧食!”
突然從擁有很多田地的夢裏醒來也就算了,最殘忍的是,醒來發生自己非但沒有許多田地,卻要背上這許多田地帶來的債!
阿方伯小聲補充道:“且征稅如今只要麥谷。”
苗氏眉頭緊皺:“多少錢一石了?”
阿方伯聲音更小了:“小人方才問過了,益州城中糧鋪又漲了一輪,最新的價錢是一千五六百錢一石。”
沈氏已經難以成言:“什麽?!那豈不是要兩三萬兩的白銀?!”
岳欣然冷靜地補充:“兩三萬兩白銀可未必夠……”
她視線掃過靳十四郎,若有所指地道:“整個益州的糧鋪必是都在一個聲音的控制之下,才能令糧價這般要高便高、要低便低,便是我們陸府願意出這筆錢,他們肯願意賣給我們?”
整個益州的糧鋪在哪個聲音的控制之下,所有人看着坐立不安、臉疼不已的靳十四郎,簡直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
苗氏看了看靳十四郎,遲疑道:“這、這、這應是不至于吧,十四郎才來要與咱們府上修好……”
不必岳欣然開口,陳氏向她道:“大嫂,若真像那靳十四郎說的那般,為何還會有這官吏上咱們家門征稅之事,他們明明曉得那十萬畝地的真實情形。”然後她朝靳十四郎嘿然一笑:“十四郎,莫要說你不知道你們府上與這些官吏的關系!”
陳氏不似苗氏,她對這些世家門道知曉得再清楚不過,上門征稅的這些官吏若無當地世族的首肯,要征稅也會先撿軟柿子捏,怎麽會來挑陸府?前些年他們何曾聽方伯回禀類似之事?
靳十四郎确實不像撒謊,唯一的可能只有一樣,這個少年郎頂天了只能代表他自己,他做不了靳家的主。他說起田地之事時,甚至是全然陌生的。也許未來,他會是靳府的主人,但眼下,他的話于靳陸二府間的情勢不過杯水車薪。
苗氏登時沉默下來。
靳十四郎此時再也無法再待下去,方才岳欣然那一瞥中的含義此刻再回味簡直再清晰不過:你以為你是誰,你能代表整個靳府嗎?你,說了不算。
靳十四郎起身告辭道:“我這便回去向三叔父問個清楚!”
良久,陳氏才百般苦澀地道:“唉,終是我奢求了,難以共存哪,只是情勢也未免變得太快……”
可這一聲嘆息之後,她卻擡起頭來看向岳欣然,果決地道:“阿岳,除公中所有之外,我嫁妝中的活銀可全部拿出來,這一戰你務要全力以赴!”
世家中可不只是風花雪月詩酒茶,世家之間的傾軋鬥争,一旦撕破臉之後往往是夷族滅門之禍,身在陳家這樣的世族,陳氏耳濡目染得太多。她還有一個孩子要養大成人,她不會将希望寄托在一個少年郎君的善念上,一旦世家這樣的龐然大物開始啓動,沒有吞食到足夠血肉,便誰也不可能輕易罷手。
算算時辰,征稅之事便發生在別府之事後,靳府的反擊,來得當真是果決而犀利,遠在陸府之上啊……
陳氏等人不知封書海透露的三江著姓行事之險惡,卻已經看到了對方對陸府的不懷好意。
梁氏亦少見地果斷道:“我也是一般,但有用得上的,阿岳你只管吩咐。”
苗氏沈氏更無二話。
苗氏只低聲道:“三江著姓在益州盤根錯節勢力龐大,阿岳你準備何時從何處下手呢?”
岳欣然微微一笑:“我已經動手了啊。”
在看到益州百姓的情況之時,岳欣然就已經對這個時代的貴族再不抱任何奢望。
十日之後,一支運着麥谷的糧隊日夜兼程,終于越過豐嶺,踏上了益州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