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先傷你的毫毛

益州城, 金家糧鋪。

天光蒙蒙亮,門外買糧的人已經哆嗦着排了起來:“喲, 都這麽早呢!”“家裏使君娘子都等着米面下鍋, 哪敢耽擱!”“嗨,誰不是呢。”“哼, 最近也是邪了門兒的,明明再好不過的光景,這價兒一天比一天高, 若不來得早些,夫人又要催問。”

這句話立時引起共鳴,采買的個個開始大倒苦水:“可不是!我家夫人日日裏還遣她的貼身嬷嬷來糧鋪前頭看價兒,就怕我诓了她去!天爺!這益州城如今都是這樣,她非還不信!”“前些日子還好我見機得快, 多搶了幾斤米回去, 唉, 也不知今日是怎麽樣了。”

開門的夥計卻沒顧上招呼外邊的客人,而是踩着胡凳将糧鋪門楣上的價牌挂上,翻了過來, 簇新的墨跡立時叫外邊兒炸了鍋,幾乎所有人異口同聲叫了出來:“怎麽又漲了!!!”

只見那價牌上寫着“米, 兩百五十錢一鬥。面, 兩百四十五錢一鬥。”

“昨日還是兩百三十錢!”有那采買的管事當即就叫喚了起來!

金家掌櫃連連解釋:“諸位,諸位,且消消氣, 實是今年的麥和谷價格接連走高,今日都要一千七百錢一石了,這面和米自然也要跟着漲,若是諸位不相信,大可去其他店裏看看,咱們金家多少年的老字號招牌了,豈能在這種事上玩心眼子?”

此處近着益州城的繁華市集,能上這裏來買米面的,這個時候還吃得起米面的,絕不可能是尋常百姓,哪個不是在城裏還算是有些頭臉的人家,最起碼也得在益州城裏有十數個商鋪,做着買賣、有些家底的,能在這樣的人家負責采買,撈着這樣油水充足的位置,哪個是省油的燈?

立時有人冷笑着大聲道:“今年既無大雨又無大旱,老天爺再賞臉不過!便是麥谷價高,也絕無可能一日一漲,分明就是你們這些糧鋪合起夥來騙大家的銀錢!”

“正是!我們府上人口多,這月家中光是采買米面多花幾錢銀子了!夫人天天查我的賬,明明中間這油水你們糧鋪賺幹淨了!倒将這帽子戴在我腦門兒上!”

此話一出,排着隊的采買們簡直個個都要流下心酸的淚水來。

本來嘛,采買一事上做些手腳再正常不過,只要服侍得妥當,不太做得太過,平素裏主人們便也睜只眼閉只眼,他們個個活得十分滋潤,如今這米糧的價格着實太離譜,叫管家的夫人們個個睜大了眼睛,容不得半點砂子,哪個采買的能受得了!

偏偏他們是真沒從中撈着半點好處,還連累得其他采買之物都要小心翼翼,誰不火光!

金家掌櫃連連作揖:“實在不是我家不想降價,這皆是北邊打仗做的孽,要是成國公守住了徑關,那還有甚可說?北狄兇惡在前,朝廷要征麥谷,好叫當兵的有氣力,我們糧鋪也是無奈啊。”

“掌櫃的,咱們平素有來有往,你們金家可不能這麽坑我們啊!”

金家掌櫃十分為難,如今這價格乃是背後東家定下的死價,半點是動不得的:“您看要不這般,如今粟黍便宜些,不過十來錢一鬥,不若同家中的夫人娘子們解釋一聲,買些粟黍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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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即采買的眼兒一瞪:“咱們家什麽時候到那份兒上了!我若真敢問,夫人還不得掐死我!”

更有管事的身子越過盛糧的攤子,唾沫直飛到金掌櫃面上:“使君、夫人、公子、娘子,你瞅着哪個肯吃這糟賤的粟黍!還摻着?回頭還不得硬要我們去咽!這什麽狗屎的馊主意!”

一道嘹亮清奇的吆喝忽地飄了過來,打斷了這陣雞飛狗跳:“新米新面!新米新面!兩百二十錢一鬥!兩百二十錢一鬥!”

只見一個皮膚黝黑的粗豪漢子穿着短褐,一屁股坐在糧袋上,一邊扇着鬥笠,一邊大聲吆喝起來,他腳邊打開的麻袋中,白生生一片,可不正是米!

采買的管事們彼此對視一眼,俱有些遲疑,這益州城中,素來就那麽十來家糧鋪,俱是老字號,陡然來個農夫叫賣,他們一時還有些不慣。

金家掌櫃的遠遠看了一眼:“吓,這等村野匹夫怎麽可能伺候得起麥子谷子,這些米面還不知是什麽來歷呢……”

金家掌櫃原本要勸這些采買的管事們當心些,莫要上當……卻只聽“嗖”地一聲,金家掌櫃眼前一花,再睜眼時,他家糧店門口哪還有人啊!

——來歷不正才好!管他偷的搶的!中間的油水可做不得假!

他們腦子靈光着呢!金家非要兩百四五十錢一鬥,他們按兩百二十錢采買,中間這差價麽……天爺憐憫!這麽些日子,可終于又見着油水了!夫人若有話問怎麽糧價又漲了,叫她自己去問這金家掌櫃!

那漢子好似從來沒見過這麽多人同時搶過來的瘋狂場面,瞪大了眼睛,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裏放,這個揪了他衣襟高聲問他:“二百二十錢?我沒聽錯?二百二十錢?!”那個抖了抖他的糧袋:“哇呀!真是今年的新米!”

七嘴八舌間,便有人将錢往他手裏一塞,彎腰扛了糧袋便要跑。

漢子看起來憨直,卻不傻,一把拉住對方罩衫:“我還沒數錢呢!”

管事的個個着急,真是生怕手快有手慢無,這消息傳得極快,這漢子屁股牢牢坐在糧袋上,一點也不讓,他不過低頭數錢子的功夫裏,便又多了許多人,個個七嘴八舌,偏偏他慢吞吞數得極慢,被打斷了一時不記得,竟又要重數,簡直要将這些管事的氣暈在當地。

早有那萬分機智的管事,一見這場景,沒有生等在當場,反倒是沖出重圍跑走了,待這漢子将幾鬥新米倒給第一個管事,那些跑走的管事居然帶着下人回來了!

只聽他豪氣地一揮手:“你這有沒有一石,我悉數包了!”找了這麽些下人,大可一次扛回府中了,如今糧價一日一漲,便是夫人也只有誇贊他辦事穩妥的!

其餘人瞪大了眼睛:“什麽?!你休想!!”

那漢子也是一臉不贊同:“這位貴人,俺們鄉下,便是買米買面也有先來後到哩。”

其餘管事連連稱是,只催促着他趕緊清點銀錢,個別見他點得慢,甚至搶了過來,當着他的面飛快幫他數了清楚,便是多給幾個錢也顧不得了,沒看人已經越圍越多了麽?!

待金家掌櫃滿面陰沉帶了衙役前來,這粗豪漢子明明看着呆傻木讷,眼神竟這般賊,撒腿便跑了,此時益州城裏人來人往,衙役要追卻被這些買到了米面的管事們一臉笑眯眯地攔住了去路:“大人大人,消消氣消消氣,不過一個不知事的農夫罷了。”

呸!金家那糧鋪不給他們活路,還不許人家種地的給他們送些銀錢嗎!

這一幕,這一天,不只是在金家糧鋪,在楊家糧鋪,宋家糧鋪,林家糧鋪……都在發生,有的賣新米,有的賣新面,在益州城裏分得極散,一時間,糧鋪的掌櫃們個個只當是偶然的晦氣,啐了一口便罷。

這一晚,成首縣陸府,燈火未熄。

岳欣然坐在主位,悠然飲茶,聽得機靈的部曲把今日益州城各處“農夫賣糧被搶購”的故事講得唾沫橫飛,将苗氏沈氏等人逗得前合後仰。

沈氏直拍桌案:“阿岳你個促狹鬼!今日怕是三江世家虧了一日的生意都還未反應過來呢!”

妯娌幾個開心議論起來,只覺得這手段雖是簡單,卻着實出了口惡氣。

岳欣然卻搖頭道:“不過是糧鋪一日的生意罷了,于三江世家而言,九牛一毛。”

她這樣講,衆人不由嘆氣,唉,這樣的龐然大物,确是不好對付。

吳敬蒼卻不贊成地道:“便是九牛一毛,也該要慶賀的,多少人想動三大世家的皮毛也不動成!更何況,今日皮毛,明日皮毛,積少成多,集腋成裘,便相當于斷了對方一指,沒有糧鋪收益,三大世家也要肉痛哩。”

岳欣然一怔,雖然胸中有計策,絕不是吳敬蒼說的那麽簡單,但看向妯娌們,頓時明白,自己方才的話道理上對,但太過影響士氣,便微微一笑認真道:“先生說的極是。”

此時,肅伯領着吳七進來,吳七向岳欣然行了一禮,聲音難掩激動道:“此行總算不負六夫人之命!”

對于吳七此次使命完成如此之快,岳欣然是心中有數:“這麽短時日,往來漢中,你辛苦了。”

吳七遲疑了片刻,卻道:“六夫人,屬下還有一事……”

“請講。”

吳七難掩忐忑地道:“漢中糧店那位王掌櫃的,一定要求見您,死乞白賴非要跟着屬下一道回來。”

岳欣然笑了:“請王掌櫃進來吧,他不來見我,我也是要見他的。”

風風火火大踏步的腳步聲響起,對方皮膚黝黑,卻目光犀利敏銳,哪裏還是白日裏那個将那些采買管事耍得團團轉的憨厚農夫!便是那些管事的站在他面前,看到他一身衣飾,怕也不敢指認。

他大步踏進廳堂,目光一掃,登時怫然不悅道:“吳七!我王某人誠心誠意來談這樁生意,你何故這般戲耍于我!”

他此次不辭艱辛日夜兼程,親自押運糧車,豈是看中今日翻手賺到的那點銀錢?王登看中是整個益州的糧市!益州米糧被三江世家牢牢把持,不論進出還是此地市場,外人皆不可得。多少糧商望益州興嘆。

收到這樁買賣的邀請時,王登興奮得幾乎徹夜難眠!敢在三江世家太歲頭上動土,必是過江猛龍!低聲下氣,他也要來求見幕後的大人物!

可放眼看去,這場中看過去都是些婦道人家,首位上坐着的,甚至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小娘子,叫他如何不憤怒?

吳七一愕,看向岳欣然,額頭上的汗都要下來了,登時回身斥道:“王登!你怎麽這麽不識好歹!我向夫人舉薦你,你卻這般失禮!”

輪到王登愕然,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坐在上首的岳欣然:“夫人?!”

對方一身重孝,坐在案幾後,恐怕不過十五六歲,那樣辛辣的一封信函會出自對方之手?敢在三大世家地盤上翻江倒海的會是這樣一個小娘?

王登嗤笑一聲,只差沒有放聲大嘲!

岳欣然喝了口水,笑了笑道:“我如果是王掌櫃,會在聽完我的提議之後,再做從漢中補充米糧的決定。”

王登表情一滞,難以置信的目光牢牢落在岳欣然面上,他決定補糧的事情剛剛才派人去做,這小娘是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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