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被發現了!
北嶺郡, 兀頭山,寒風飒飒, 黃綠間雜。
兀頭這個詞, 來自北狄語,意為馬蹄印。當初北狄入主中原, 攻打益州之時,扼喉嶺死傷三萬人,也未能突關而入, 反倒是另一路大軍自益州西北奇襲立功,自後夾擊,捏碎了扼喉嶺牢不可破之勢,打開了整個益州的門戶。
這兀頭山,便是當初北狄大軍踏進益州西北之處, 山腳下大軍踏出的故道痕跡宛然, 仿佛鐵蹄轟隆猶在耳旁。
而今日, 荒涼多年的兀頭山下辚辚車馬,絡繹不絕,人聲喧嚷, 仿佛又有當年氣象。
“這位阿爺,您這粟種得不錯啊, 粒粒飽滿!”粗豪的漢子手插進獨輪車上的麻袋中, 細細審視後道。
老農單薄衣衫浸出汗意,聞言咧嘴笑起來:“十裏八鄉,哪個不知俺是侍弄粟苗的好手!今年俺家一畝地能出産兩石三鬥, 你去問問別家哪辦得到!光是拖這吃不完的粟,就得俺和俺三個兒子一齊才能拖得來哩!”
而後,老農面上的驕傲黯淡下來,他面色緊張地問道:“李老漢說的可是真的?你、你真能給個高價?”
漢子爽朗一笑:“您的糧不錯,我能給您十五錢一鬥!”
老農的眼睛驀然睜大,眼中閃着激動的光芒,随即又急促地問道:“俺的糧多,有四石,你們都能按這個價收的吧?”
他眼巴巴地盯着這漢子,生怕對方嫌自己糧太多,或是要壓價。
王登還價的話到了嘴邊,想到岳娘子的吩咐,又咽了下來,只揮手道:“都收了都收了。”
王登心中一聲長嘆:這一路多花了多少冤枉錢哪。不必十五錢,想必十二錢這些農夫也得咬牙要賣。
老農和他三個兒子簡直歡天喜地,忙前忙後地幫着将糧運到馬車上,不多時便裝滿了小半車——不怪他們這般高興,實在今年雖是老天賞臉、糧市卻不給臉,粟價傷農,北嶺郡城裏的糧鋪才收十個錢一鬥。
那可不,益州境內,糧鋪的粟黍賣才賣十五六錢,收糧的價,自然只有更低。
眼見買賣成交,老農朝王登才說了心事:“家裏原本六個娃,前邊三個跟着去了北邊兒……唉,留下前頭五個孫子孫女沒成長人。好在還有三個在家,有一把子力氣,只要老天爺賞臉,總能喂飽老老少少十幾口。
但俺思來想去,實在不願他們哪日再去吃那斷頭的糧,聽聞跟着城裏那些大老爺就能免了兵役。俺這三個娃粗笨得緊,恐是不成;可我有兩個孫子,不是俺自誇,聰明哩,俺想着,送他們去識兩個字,當個賬房,老爺們總能用得上吧?這三個也老大不小了,咱鄉下雖沒有那麽多講究,可要讨個齊整些的媳婦兒,家中也得捯饬一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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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那征糧的官兒馬上要來了,先前二十鬥粟才能換一鬥谷,聽聞最近是降了些……唉,還是多謝郎君,不然家中實是艱難……”
不論是孩子識字,準備彩禮,還是征糧要收麥谷、去換麥谷,這些都得花錢,去歲老農見粟貴,七百錢一石,便下了死力氣種粟,誰知種了出來,卻城裏卻只收十錢一鬥、百錢一石了!
家中十幾口人睜開眼就得吃飯,明年還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年成,起碼得留夠一整年的糧吧?滿打滿算也就四石能餘出來,四百個錢,這麽多用的地方,簡直把老農給愁得。
他們村裏有人說兀頭山這裏有人來收糧,價給得比城裏厚道,老農先時是将信将疑的,不過想着現下沒別的辦法,權且來看看,哪知,竟真的願以十五錢一鬥來收!多了兩百錢,便又更多了些寬裕。
王登聞言哈哈一笑:“我們從關嶺郡一路收糧北上,童叟無欺,這已經是第三輪了,全靠大家夥口口相傳才收了這麽多糧,您就只管放心吧!”
看着那長長的糧隊,老農笑了出來,王登數了六百個錢給他,老農便急急叫三個兒子護在身周,回家而去,可不知想到什麽,他竟又止了步子,在兒子們緊張催促的眼神中向王登問道:“你們明日還在啵?”
王登一怔,随即苦笑:“這位阿爺,我的糧隊裝滿了,只能下次再來。”
老農眼露失望:“啊,我們村中還有要賣糧哩……”
王登笑道:“不妨事,我們下次再來!”
這個小插曲很快便過,随着日頭升高,斷斷續續有越來越多的農戶趕來賣糧,王登漸漸忙得不可開交。
他并不知道,在兀頭山頂,幾雙眼睛敏銳地注視着這一切。
暮色降臨之時,糧車全部塞滿,後邊趕來的被勸了回去,這一日收糧才算是過去。這已經是王登他們在兀頭山停留的第三日,而兀頭山頂,所有人這一夜俱是幹糧就水,席地而眠,養精蓄銳。因為他們很清楚地知道,王登這群人收集了足夠的糧食,必是要出發前往真正的目的地,那也是他們此次追查中最重要的任務——弄清楚這群人到底是要做什麽,要去何處。
第二日清晨,目送這支長長車隊消失在益州邊境,伴随一聲長長馬嘶,一騎如離弦之箭,包鐵之蹄銀白如雲,在兀頭山留下深深蹄印,直向益州城而去。
益州城,靳府。
金東家與其他人一般,情不自禁盯着那騎士仔細打量,心中暗驚,原來這就是雲鐵騎!
才多少點功夫?三日有沒有,都官們遍尋不到、束手無策的這夥小賊,竟叫他們追蹤了個底朝天。
靳氏的雲鐵騎在整個益州赫赫有名,正是源于當年成國公起事時,他們跟着一起反抗北狄,但與成國公麾下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聲名相比,雲鐵騎是另一種威名,益州境內,但凡出動雲鐵騎,一晝夜內消息必達。
這不只是說鐵騎之速,更是在說,益州境內,只要靳氏主人想知道的消息,一晝夜內,他們便能為主人送到案頭。昔年與北狄對戰之時,多少連北狄人自己都不知道的要害消息,就是這樣呈到了成國公的案頭。
如今的雲鐵騎,一樣名下無虛,将消息帶到了靳三爺的面前。
而場中所有人在聽完對方帶來的消息之後,再也無法去思考雲鐵騎的輝煌,他們只覺心驚:這群家夥借着販賣麥谷之事,難道竟意在粟黍?明修棧道、暗渡陳倉!難怪,沒有百姓再來城中賣粗糧。
金東家情不自禁朝上首的靳三爺看去,對素來陰沉難辨的面頰上,肌肉隐隐抽動,金東家不敢再看,低下頭來,心髒卻怦怦直跳。
不怪三爺如此憤怒,在座這許多糧鋪東家,此時心中都只有一行大字:為!人!作!嫁!!!
可不正是,他們随三江世族浮沉數十載,一并執掌益州糧價數十載,太過清楚這中間的故事。
人要吃糧,三江世族借着“糧”之一字,牢牢控制着益州之人。
今年麥谷與粟黍的價格亦是三江世族意志的體現:去歲荒年,民間百姓輕易哪裏敢伺候麥谷,絕大多數皆值粟黍,故而,在三江世族的授意下,麥谷價高,粟黍價賤,到得今時今日,麥谷直逼兩千錢一石,粟黍竟只一百錢一石,懸殊幾達二十倍。
而借着民間還去年借貸的懸錢和官府征糧只收麥谷兩件事,他們更将民間百姓壓榨到了極致,才會有豐年百姓賣田典當之事發生。
但現在,他們牢牢控制的麥谷價格被這夥賊子打得稀碎,對方竟不只是借着販賣麥谷大賺了一筆,而是趁機開始大收粗糧如黍粟一類,這意味着什麽?意味着對方的黍粟定有出手之處,還另有收益!
甚至極有可能,對方收黍粟的本錢還是從販賣麥谷中賺到的……畢竟,若按先前郭幕僚的推測,對方自販賣麥谷中淨收益數千兩白銀,以今年低到塵土裏的黍粟價錢……不會超過兩百錢一石,數千兩白銀,足以收攏數萬石黍粟……這數萬石黍粟若再賣往其他地方,再有個好的去處,豈非會變成數萬、甚至數十萬的白銀之利?!
這叫什麽?他們辛辛苦苦控制糧價,卻叫一群漢中來的賊子把果子摘了個幹幹淨淨,這不是為人作嫁衣是什麽?!
三江世族,什麽時候被人這樣欺到頭上來過!
不,這已經不是簡單騎到三江世族的頭上了,這是騎上來還屙了泡屎!對方還大搖大擺地揚長而去!
靳三爺的臉色已經不能更難看,當即便有東家揣測三爺心意,站起來大聲道:“三爺,這群漢中小賊欺人太甚!直當我們益州無人不成!既然雲鐵騎已經發現他們的蹤跡,還等什麽,便将他們拿下問罪吧!”
至于罪名?反正只要拿了人,都官自會網羅好罪名的!
郭幕僚卻大聲道:“不妥!”
靳三爺冰冷眼珠也定定朝這提議的東家看過來,這東家心中一跳,不待他再說一個字,靳三爺身後的部曲已經大步上前,直直給了他兩耳光,直扇得他七竊流血吐出幾顆牙來“唔唔”發不出聲音。
金東家與餘人連忙齊齊跪倒,大氣也不敢出。
郭幕僚卻語氣冷靜:“三爺,是否命他們退下?”
靳三爺點頭,有部曲将這些糧鋪東家帶了下去,金東家吊着的心放了下來,卻更有一重失望,看來,這一輪局勢中,靳三爺是覺得他們這些人無用了。
靳三爺又道:“叫他們在外候着。”
金東家心中百轉千回,是還有什麽用得着他們的地方?
而郭幕僚此時才出聲道:“他們消失在益州以西……如今正是大老爺争奪大中正之位的關鍵時刻,不宜節外生枝,不宜額外樹敵。”
成國公亡故于亭州,大中正之位自然空出,靳家大爺身為帛案使,并且,成國公一死,靳家大爺便成為益州在朝堂地位最尊之人,他當然要竭力争取大中正之位。
甚至整個三江世族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全力支持他争取這個位置。
雖然借着三江書院的門生故吏與錯綜複雜的姻親關系,三江世族實質上把持了益州官場大半位置,但先前成國公帶來的威懾,令三江著姓深感忌憚,更迫切渴望得到大中正之位,從而名正言順地薦舉官員,将益州經營得更加固若金湯。
故此,郭幕僚才有這一說。
靳三爺緩緩點頭,他也是有此顧慮,否則,幾個蠡賊,既然尋着了,捏死他們就跟捏死臭蟲一樣,還須下人提點?再得,以對方借助夜香人行事的手段而言,此番收糧卻并未用上那些鬼蜮伎倆,顯是另有倚仗。
什麽樣的倚仗,令他們只敢暗地裏破壞三江世族定下的(麥谷)糧價,卻敢明面上按着三江世族定下的(粟黍)糧價收糧呢?必然是因為,這倚仗足以令三江世族忌憚,只要有明面上過得去的理由,三江世族甚至吃了暗虧也不能輕易與之撕破臉。
益州四面八方,能這樣叫三江世族忌憚的勢力屈指可數。
那夥賊人消失在益州以西,正是安西都護府的地盤。
兼之益州大中正之位懸而未定,靳氏心中的忌憚恐怕比那夥人想像的更多。
郭幕僚甚至語帶擔憂:“霍将軍與咱們益州素來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這又是何意?會不會是想壞大老爺在朝中之事?”
靳三爺看了一眼這幕僚,那倒未必,下邊的人果然就是見識有限。只是,他的揣測,還需證實。
然後,靳三爺恢複了過往一貫的從容,慢條斯理地下令道:“賣糧。”
郭幕僚愕然,賣糧?明知道自己在為人作嫁,那群小賊在收糧……三爺竟下令他們賣糧?這豈不正中那群小賊下懷?!縱使背後有安西都護府,他們三江著姓在益州也根本沒有必要做到這般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