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試探
龍嶺, 成首縣,陸府大門。
幾個當值的部曲正在說笑:“老謝, 你的字識得如何了?六夫人可說了, 考試不過的,便不能當值, 只能回去養老了!”
“哼,休要你等挂心!家中婦人不才,已經通過考試, 回頭便給我補課!”
其餘部曲登時投來熊熊妒視,尤其是幾個還未成親的,目光灼灼簡直要瞪死這個天殺的老謝!成親了很了不起嗎!你家娘子能通過六夫人的識字考試很了不起嗎!
……确實是了不起啊,單身部曲們淚眼汪汪,也不知六夫人哪裏想出來的磨人法子, 簡直比當年陸家軍武場的校尉們還狠, 那些字彎彎曲曲, 記了這兒就忘了那兒,他們個個都是殺敵立功的好兒郎,哪個甘心現在退下去養老啊!
叫他們這些習武的部曲識字也就罷了, 內宅婦人,從貼身伺候的婢子到竈房裏燒火的嬷嬷, 竟一個不落, 半日幹活,半日習字,一月一考, 考中有賞,不中則罰,鬧得好好一個陸府,快比三江書院還要學習緊張!
部曲們長籲短嘆,愁眉苦臉,個個摸出了府中幾個小郎君習字抄寫的《童蒙文》開始看了起來,沒有娶娘子的幾個暗想,實在不成,便豁出臉面去求幾個小郎君教導吧!年紀雖小,卻是六夫人親自發蒙,定能妥妥助他們通過考試!
便在此時,部曲忽地面色一變,書冊往懷中一塞,刀劍便捏在了手中。
不過眨眼中,一騎青衣便至眼前,騎士一勒下馬,那馬立時四膝一軟,口吐白沫,倒地不起,騎士只聲音嘶啞地焦急道:“岳娘子可在?!”
部曲皺眉,伸手攔他,此人滿面塵土,根本看不清模樣,如何敢放他進去:“敢問閣下何人,因何求見六夫人?陸府正在孝中,怕是不便……”
對方瞪大了眼,忽地反應過來,使勁一擦面孔,塵土簌簌而去,部曲才吃驚:“原來是王郎!”
見他這般狼狽情形,必是事關重大,部曲不敢怠慢,直領他入內:“六夫人在府中的……”
王登這才像離了水終于找到口池塘的魚,又喘上了氣。
他手心冒汗,先前那五千石麥谷的販賣早已經令他五體投地,不論這位岳娘子背後是誰,對方皆是神仙在世!不然,在他自己從漢中搞來的六百石麥谷已經全部售出、三江世族嚴厲打擊之下,誰能用夜香人這樣匪夷所思的法子再賣出五千石麥谷?!
這不是點石成金的活神仙是什麽?!
反正王登是徹底的心服口服,故而,當岳欣然要求他将販賣五千石稻谷賺到的五千三百兩悉數投入收購黍粟時,他毫無二話,第一批粗糧運往安西都護府時,王登更像是吃一爐太上老君親自煉的定心丸,一直以來的推測和期盼終于得到證實——陸府身後真是安西都護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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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登毫不猶豫向岳欣然那五千三百兩收糧基金中追加了自己的一千兩,按照岳欣然的計劃,六千三百兩,要收購四萬石粟黍粗糧!
至于霍将軍為何要這麽多糧食,去了安西都護府一趟、看到那高大看不到邊際的糧倉之後,王登再無疑問。他此時只有心潮澎湃,他無比熱切地渴望,要用自己的努力為霍将軍遞一份漂亮的投名狀!
起初,王登簡直覺得大惑不解,為什麽要将這價錢定得如此寬泛,畢竟,益州諸城中糧鋪才十錢一鬥、百錢一石,只要定個十二三錢一鬥,百姓應也會願意賣,何必要定十五錢一鬥如此之高,甚至一再強調,未見她的面、得到她當面首肯絕對不允許輕易降價。
後來去了一次安西都護府,王登也很快釋然,價定高,百姓便更樂意賣,糧籌得也快啊!霍将軍的大事要緊,時間是萬萬耽擱不起的。
但王登真是萬萬沒有想到,這最簡單不過的收糧之事,竟也會橫生波瀾!叫他不得來面見岳欣然!
甚至等不及部曲通傳,王登直闖入內,大聲嚷道:“岳娘子,大事不好!!!你先前的布置——”
然後,當他看清岳欣然的模樣時,剩下的話直接卡在了咽喉。
這位背倚安西都護府的“大人物”此時正擡起頭來看他,眼神中自有波瀾不驚的強大……如果不是對方戴了帽子口罩,穿了模樣古怪的大衣裳,手上戴着手套……在折騰夜香的話,甚至她的身邊還有三個穿得一樣古怪的小家夥,正皺着小眉頭,在一起折騰。
王登真是腦子打結,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家中婦人下次再嚷嚷着要同他一道出來行商,他也再不罵她行事出格了,瞧瞧眼前這位……
岳欣然只瞥了王登一眼,便接着忙碌手中的事,向一旁的老農道:“您接着說吧,接下來要如何?”
老農亦是誠惶誠恐地繼續指點:“封好之後,糊上泥,放上三月,來年春播即成可用。”
岳欣然道過謝,便真地開始拌泥,三個小家夥們跑前跑後遞水和泥,一個小家夥問:“六嬸,到開春,阿娘那些花草就有新的肥料可以用啦?”
岳欣然耐心道:“不只是花草,我先前托你阿娘種了些糧食瓜果蔬菜,都可以用,屆時你們自己也可以用這肥料種。”
小家夥驚喜地開始叽叽喳喳,然後其中一個小聲吐槽道:“就是太臭了!”
三人皆是看了看岳欣然,猛點頭。
岳欣然神情不變:“那你們看方才種田的老翁,為了地裏多産些糧,年年都要臭上這麽一遭。”
先前吐槽的阿金悶悶道:“我再也不敢浪費米糧了……”
王登這才明白,原來這位岳娘子是在教幾個侄子!粒粒皆辛苦,他平素這般打罵家中幾個小的,可哪裏及得上叫他們親自種上一遭知道的詳細,這位岳娘子倒是也不簡單……
等等!王登回過神來,他可不是來看岳娘子教侄的!
“岳娘子!泗溪的糧也太多了!我原先準備的四百五十兩已經追加到六百兩!此事恐有不對!”
泗溪在益州正中,他收糧之地在龍嶺與泗溪交界之地,不算太遠,否則他也不能這般趕來。
岳欣然只摘了身上的圍衣、帽子、手套,請使女帶幾個小的下去梳洗,才朝王登道:“無妨,我更衣,您稍待。”
王登目瞪口呆,婦人更衣,那豈不是半日就過去了,這是什麽當口!哪還顧得上這些事!
可岳欣然說走就走,壓根兒沒給王登反對的機會。
事實上,相比于這時代的大多數女人,岳欣然絕對是高效的,但看到岳欣然施施然梳洗完畢而來時,王登急得直接跳了起來:“岳娘子!方才下屬來報,如今來賣糧的都已經排上了隊……那泗溪乃是三江世族的地盤,他們的佃田最多,哪來這麽多散農賣糧!怕不是他們在背後搗鬼,趁機賺咱們的銀子!
若只是些銀子還好,就怕他們憋着壞……咱們趕緊降價吧!”
王登恨得牙癢癢,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又要流回三江世族手上,他就心急如焚,不知不覺間,早将這益州盤踞的地頭蛇當成最大的敵手了!
岳欣然卻淡定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三江世族在背後又如何?他們的糧不是糧?一百五十錢一石,照樣收着就是。”
王登一時語結:“可可可……那是三江著姓……”
雖然岳娘子說的是這麽個道理,但他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難道是前段時日的對立叫他太過着相,總是針對三江世族?
王登猛然省悟:“可照這架勢,若不降價,咱們剩下的銀子怕是不夠了呀!前邊已經有兩萬石送往安西都護府,如今只剩下三千餘兩,靳邢張三氏不知有多少糧……呃,花光了銀兩我們就停下?”
岳欣然搖頭:“不必停,接着收。一百五十錢一石,有多少我們收多少。”
王登“啊”了一聲:“可咱們銀子不夠了啊……”
岳欣然擡頭瞥了他一眼:“我這裏還備有五萬兩,夠不夠?”
王登再次被震住,然後再不敢多問一個字,狼狽地領命而去。他自己也想了明白,何必計較糧是哪兒來的,反正都是為霍将軍收糧,收夠了就是了!
再次趕到灑溪,看到暮色中,蜿蜒出去的火把長龍,王登感到深深的震撼——那是本地農戶自己用草柴紮起來照亮的火把,如果不是怕有人趁暗偷糧,他們也不值得這樣費柴——王龍手上再次隐隐冒汗,之前收糧,雖也一直受百姓歡迎,可是,他們也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景象。
看到他來,沒經過這等陣仗的下屬已經連滾帶爬地跑來:“郎君!這些人瘋了!賣糧的……已經排到龍嶺郡了!”
王登的身子都不由僵了一僵!三江世族到底是動用了多少人手來排隊?!
可随即,想到岳娘子那淡淡一瞥,王登只朝下屬淡淡一瞥,微微一擡身後匣蓋,火把光芒散射下,一線銀光奪目,下屬一看那重重疊疊的匣子,倒吸一口氣。
下屬再看向王登時,那眼中油然而生的信心令王登高深莫測地一笑:“好了,安心收糧去,一百五十錢一石,來多少,咱們只管收多少。糧車不夠,便在此地立時去雇,雙倍工錢!”
陸府甚至将部曲都派了不少來幫着運糧,王登勢在必得。
這一宿,收糧之地,火把不熄。
這一夜,靳府亦是燈火通明,雲鐵騎進進出出,郭幕僚赤紅着雙目,口中報數不停:“一百八十一石,二百七十三石,四百九十一石……八百六十石……”然後,郭幕僚突然口幹舌燥地停了下來,聲音幹啞地道:“三爺,已經一千石了!”
靳三爺一直沉凝的眉宇這才微微一展,然後他哼笑:“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