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針鋒

天明之時, 郭幕僚已經失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不斷書寫叫身旁的童子為自己報數, 便是這樣的童子,也已經換了三個。

當第四個童子啞聲報道:“一萬零七石……”之時, 匆匆的腳步響起,卻是靳十四郎推門而入,他忍不住叫道:“三叔!”

靳三爺只擺了擺手, 令童子停下來,才開口道:“怎地?今日書院休沐?”

靳十四郎點頭,然後終于開口道:“叔父,收手吧!”

靳三爺濃眉一軒,直令身後部曲、身前幕僚人人膽戰心驚, 靳十四郎卻認真道:“叔父, 百姓田地為生, 已極為不易。此時有人願以高價收糧,便是在相助百姓……咱們家又不缺這些,何必與民争利?”

聽到“與民争利”四個字時, 靳三爺眉心肉眼可見地重重一跳,所有人立時低頭, 不敢再看, 卻聽他只是哼笑一聲:“孩子話,都是誰告訴你這些話的?”

追随靳三爺的部曲個個屏息,知道十四公子此時說出的任何一個名字恐怕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靳十四郎只搖頭:“叔父, 我這麽大了,我自己有眼睛看得到。阿父在朝中正是關鍵之時,若這名聲傳出去,恐于他不利……”

靳三爺哈哈一笑,朝周遭道:“沒聽到十四公子的吩咐嗎?行了,停了罷。”

靳十四郎精神一振,面上難掩驚喜:“叔父!”他此時真想叫陸府的那位娘子好好看看,靳府之事,他一樣可以影響決策!

靳三爺朝身後瞥了一眼,自有部曲會意,先是出去傳那些等了一宿的糧鋪東家們,再安排雲鐵騎直向益州以西!

而靳三爺只朝靳十四郎道:“坐下吧,你不是覺着與民争利不好聽麽,現在你也一起聽聽,咱們也湊着熱鬧,跟着一道‘襄助’百姓!”

靳三爺目光微冷,可惜興奮中的靳十四郎全不知其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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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溪與龍嶺交界之地,一宿收糧,王登麾下自然也是人困馬乏,但王登無法确認三江世族這般喪心病狂,會塞過來多少糧,只得命底下人分了兩撥,輪班休息,輪班收糧。

這一夜,與長長的賣糧隊伍并排的,是長長的車隊,源源不絕直向益州以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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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微明之時,這一陣排隊售糧才慢慢止歇,忽然喧嚣大作,困乏的王登伸了個懶腰:“又是哪家來賣糧?”

下屬滿面困惑地來報:“東家!您快去看看吧,太奇怪了!”

王登掀簾出了馬車,朝霞之中,映着晨光,一排高高的巾帛迎風飄揚:“金”、“楊”、“林”……這些旗幟形制各異,卻又相似地,在最上方有一個鬥大墨字——“糧”!

王登眼皮跳得厲害,他一把抓住自己最得力的下屬,手臂竟情不自禁地劇烈顫抖,他厲聲道:“快!帶上三匹馬!換馬不換人!你就是給我累死在半道也要把岳娘子給我帶來!!!”

下屬飛身而去,王登只覺得口唇發幹,看到那一面面高大的糧鋪望子刷刷刷沉沉紮進地裏,一字排開,正正插到自己對面,他心中不祥的預感越發濃烈。

只聽得對面鑼鼓震蕩,驀然間打破這鄉間寧靜:“收糧咧——收粟——收黍咧——二十錢一鬥——二十錢一鬥————————”

經過整整一宿,此時排在王登車隊前的農夫不過只有寥寥數人,且一般困頓不堪,若非是心中一股執念定要将糧賣掉,如何能堅持到現在,鑼鼓伴着大聲的吆喝傳到耳邊時,疲乏中只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待轉過頭去。

看到一張張旗幟上墨跡淋漓的:“粟,二十錢一鬥,粟,二十錢一鬥!”時,幾個農夫對望一眼俱是驚喜,然後他們沒有半分猶豫地,全部直奔向糧鋪高高的望子之下!

“你們、你們這兒,二十錢一鬥,是真的嗎?不是诓俺們?!”

金家糧鋪的東家一臉的慈眉善目,朝身後道:“擡出來吧。”

然後他一指那一筐筐擡出來的銅錢,笑眯眯地道:“喏,錢都在這裏啦,我們何必诓你們呢?”

農夫們簡直要喜極而泣,一夕之間,原本價賤的粟黍竟然翻了一倍,叫他們如何不喜,立時便将糧賣了出去。

看到這一幕,王登心中一沉,他擔憂的事情終于發生了,二十錢……這已經離漢中的粟黍之價不遠了,三江世族在塞給他一萬餘石粟黍之後,再次動用了淩厲手段叫他不敢輕易動彈。

随着天光漸漸亮起,看到源源不絕的推糧車時,王登心中更對對方的狠辣有了一重認知,昨日排隊的人中或許是三江世族的人多,可是,一夜火把不息,售糧隊伍看不到盡頭的場景,遠比他先時收糧的隊伍更有宣傳力,也更有煽動力。

伴随這一夜,消息早遠遠傳遞到了周遭的四鄉八方,恐怕不只是泗溪與龍嶺,晉江郡、張泾郡、邢川郡都漸漸有百姓絡繹不絕地趕來,否則王登無法相信如何能有這麽多的百姓!

而這幾家糧鋪一筐筐銅錢那般刺目,卻再沒有一粒糧進入王登懷中。

日上三竿,塵土滿面的下屬終于回來,看到他竟是一人回來的,心急如焚的王登一把拎起他:“岳娘子呢?!”

可憐這下屬,來回折返,換馬不換人,渾身都要散架了,哪裏經得起這個,好一侍兒才緩過來。

王登急得不行:“她是不是在後面的路上?”他張望了一下來路,沒有一點馬車的蹤影,不對啊,那岳娘子也會騎馬,這般緊急的情形,她當會來的吧!畢竟,若是未能按霍将軍的意思收夠糧,影響了将軍的大事,焉知不會引來将軍震怒!

那下屬喘均了氣,才虛弱地道:“岳娘子命我帶兩句話和三個錦囊。”

他按照岳欣然的吩咐,附到王登耳畔低聲道:“安西都護府那邊,要的不是四萬石,而是十萬石。”

王登心神劇顫,十萬石!原來将軍要的是十萬石!難道,他先前的猜測竟是真的?!

什麽樣的情形下,才會叫一個邊陲重鎮需要這麽多糧食!

想到上一次去安西都護府,城中關于吐谷渾的那些傳聞,王登幾乎再難站立,他只聽得自己胸膛中心髒怦怦作響,沸騰鼓噪的血液直沖腦頂!對于一個糧商來說,這幾乎是一生中如果錯過就該天打雷劈的天賜良機!這幾乎是叫他的笱得與前輩那些傳奇得以并列的唯一良機!

再看向對面那道墨跡淋漓的“二十錢一鬥”字樣,王登的眼神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警惕與敵意!岳娘子願意将這個消息告訴他,已經是天大的信任,而對面,這三江世族掌控益州,能知曉安西都護府的蛛絲馬跡亦毫不奇怪,恐怕,他們也已經推測出了什麽,否則如何敢以二十錢一鬥來收糧!

他王登,豈會這般輕易認輸!豈能放過樣的機會!

下屬站直了身子,向包括王登在內的所有人清晰道:“岳娘子還說了,銀子,她有的是,只管收吧。”

這一剎那,包括王登在內的所有人,眼中幾乎都燃起了明亮火焰——收!

王登內心激動,卻是個有行動力亦有判斷力的商人,他并不自大,以為自己能在財力上挑戰三江世族,他心中知道,五萬兩,怕是岳娘子手中全部銀錢了……故而,他只是冷靜地将價格提了——二十一錢一鬥。

對面很快将響應——二十五錢一鬥。

王登心髒重重一跳,他眼中的糾結痛苦幾乎要溢出,一個糧商的理智在告訴他,不能再貿進,可是,将軍要的是十萬石糧食,加上先前所收的兩萬石,和現在的一萬石,才不過三萬石……

下屬提醒他:“東家,岳娘子的錦囊。”

王登連忙摸出錦囊,标着“壹”的錦囊上:“收!”

王登心中一緊,将價錢加到了——二十六錢一鬥!

到得此時,絡繹不絕的百姓們已經有人開始觀望起來,他們鬧不明白,怎麽會有兩撥人開始收糧,還打起了擂臺,可是,百姓們不傻啊,他們樂見!糧價越高當然越好!對這些百姓而言,今年豐收,家中已經留足了口糧與地裏的種子,餘糧能賣個好價錢,便是手中餘錢越多,沒人是傻的。

對面的糧鋪東家們遲疑了一陣,不多時,對面的墨跡再次變幻——三十錢一鬥!

這猛然一跳的價格背後,仿佛一張森然冷酷強大的面孔冷冷俯視着王登與陸府:想同三江世族掰手腕,不自量力!

王登面色慘白,這個價錢、這個價錢與漢中糧價已經差不離了!

三百錢一石!今歲乃是豐年,漢中也差不多三百餘錢一石而已!

百姓當中發出一陣歡呼,有人便将自己的糧車直直向三江世族那裏送去……

王登想到十萬石的任務,面色難看地摸出了第二個錦囊:“繼續收!”

他深吸一口氣,不讓自己再想什麽漢中不漢中,這裏是益州!

一閉眼,三十一錢一鬥挂了出去。

這一次,對面沉默了許久,但雲鐵騎的來回終究不是王登這下屬換馬不換人能比的,日上中天,一日最暖之時,“三十五錢一鬥”的價錢終于挂了出來!

王登身形一顫,他手幾乎抖得摸不出身上第三個錦囊,便在這時,忽然有農夫朝王家糧隊洶湧而至,喧嘩的百姓幾乎吵鬧得要翻天——“我不要你的錢,你把糧給我!”“我十五錢賣你的,你還我!”“我是二十一錢!你退我!”

吵嚷不休中,王登幾乎便要軟倒下去,他所乘的馬車被恐怖的人潮挾裹得動蕩不休,車隊的夥計何曾見識過這樣可怖的畫面。

王登也只竭力在車中嘶吼道:“你們糧已經賣給我們了!”

百姓如何肯幹,便有兇猛地,當即便要去搶糧。。

陸府的部曲們可不是王登的夥計,當即就有人掏出了刀!

百姓中有人哭喊道:“我們才賣給你們不到半日,我們後悔了!”

對面的糧鋪東家們簡直要仰天大笑,這群小賊也有今日!

王登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打開錦囊,看清上面那句話時,幾乎要當場昏厥過去,在百姓嘩變之時,王登顫聲道:“休得吵鬧!!!二十錢一鬥!準你們買回去!”

當即有人不幹:“什麽二十錢,我昨日明明十五錢賣給你的!”

王登轉身抄過一把部曲的刀,高高舉過頭頂,面對着洶湧得仿佛随時可能暴動的人潮,他面頰上肌肉抽搐,眼珠子紅得仿佛烙鐵,一字一句仿佛吃人般:“二!十!錢!少一個子兒!老子跟你拼命!!!!”

暴動之中,百姓們互相對望,陸府部曲有人舉刀淩空砍出恐怖的風聲,竟将大腿粗的車轅斬成兩截,他們才不甘願地安靜下來,交錢贖回自己的糧,頭也不回地直奔對面的糧鋪而去。

王登卻像被人抽掉脊梁骨一般,軟倒在車上,再也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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