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我知道,平源兩家必有一戰,這是你們的宿命。平家落到現在的地步,不怨你,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只不過時間早晚而已。而你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江山穩固,無可厚非。所以,你不必擔心我會怨恨你。”
“阿绫!”聽她這麽說,賴朝心中湧出一陣暖流,他緊緊握住阿绫的手,“我就知道,你會懂我。你放心,有我在,定會護得你們母子平安。”
阿绫看着他,慢慢地抽回自己的手,“我懂你的立場,但是,你也清楚,我跟平家的羁絆,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那些孩子都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孩子身上流的,是平家的血,我的愛人,也是平家的男人。平家,是我第二個家,所以,賴朝,現在這個時候,我真的不想看到你的臉。”
賴朝愣住了,笑容逐漸從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蒼白的臉色,他嘴唇翕動着,卻吐不出一個字,最後只能握住拳,勉力扯出一絲笑容,“是,這樣啊。”他語調裏帶着幾分顫抖,“那,你先休息,我回去了,等你想見我的時候,我再來。”
阿绫閉上眼睛,不再看他。賴朝見沒有得到她的回應,只能慢慢起身,向門口走去,一路走走停停,不時回頭去看,卻只看到一張漠然的面孔。走到門口,他忍不住問道:
“如果這次敗的是我們,你也會如此傷心嗎?”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賴朝心中湧起一陣悲涼,自嘲一笑,手搭在門上,剛走出去,就聽到背後傳來一聲:
“會。”
賴朝身子一震,他猛回頭看去,就見阿绫張開雙眸,看着他。
“你也好,義經也好,希義也好,涼子也好,也是我看大的孩子。”她笑了一笑,卻帶出一串淚珠,“就算時間倒轉,我也希望,你們能好好活下去。還有一句,我忘了說,”阿绫低下頭,低聲說道:“謝謝你,救了我女兒。”
悲涼一點點被驅散,賴朝覺得自己的心被一只手輕輕握住,有些暖,有些緊,還有些痛,他的眼眶有些發澀,連忙擡起頭緩了一會兒,努力用平靜的聲音說:“這沒什麽,你的孩子,也是我看大的孩子。”他看着阿绫,“我看大的孩子,自然也是我的孩子。也謝謝你,會為我而難過。”
阿绫一愣,擡頭望去的時候,賴朝已轉身離開。
來到小院,看到樹上綻放的桃花,就像女子的盈盈粉淚,賴朝心裏竟也跟着疼了起來。
“這幾天,她恐怕沒有心情照顧這些花草,告訴下面的人,不許偷懶,精心照料。”他低聲說:“看着這些花,她的心情,想必也會好起來。”
“是。”藤九郎連忙應道,小心地看看主公的臉色,擔憂地問道:“您,沒事吧?”
“我?”賴朝笑着搖搖頭,看着心腹,“你,可曾有過這樣的心情:會為了一句話,改變所有的想法,赴湯蹈火,雖死無憾?”
“主公?”
“沒什麽。”賴朝笑笑,“走吧,又該有消息了。”
知道你會為我難過,就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新年第一篇就是寫這個。。。。祝各位,新年。。。大吉。。。
☆、進城?不進城?
端着一碗剛煮好的魚湯,義經細心地挑出漂浮在上面細小的魚刺,拿着它走到一間艙房前,敲了敲門,小心地拉開一條縫,探頭看着裏面的情形。
屋內有兩個年輕的女子,一個躺在榻上,儀容秀麗,神情淡漠,另一個守在旁邊,身着淡粉色小袖,含笑與躺在那裏的女子說話,如果有人見到她的面容,一定會驚嘆:世上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上天一定把所有的寵愛都集聚在她一人身上了吧!
聽到門口有聲響,兩個人一起擡頭看過去,見到是他,粉衣女子歡喜起來,叫了一聲:“大人。”另一個則別過頭,不說話。
義經心中嘆了口氣,但還是走過去,對躺着的女子說:“萩子,我讓廚房煮了一碗湯給你,你趁熱把它喝了吧。”
女子不說話,也不看他。
義經有些尴尬,粉衣女子見他這般,便把碗接了過來,“大人,交給妾身吧,妾身肯定會照顧好萩子夫人。”
義經勉強笑笑,“那就拜托你了,阿靜。”說完看看萩子,見她依然不說話,只能嘆口氣,起身離開。要到門口的時候,就聽後面傳來一句:“義經兄長,您不必如此對我,萩子已存死志,您救了我,只會讓我更加痛苦。”
聽她依然願意喚自己一聲兄長,義經高興起來,他連忙轉過身,快步回到萩子身邊,說道:“萩子,你這是什麽話?難道你不想自己的兄弟姐妹嗎?還有绫姨,她一直都很擔心你,一直都想見你,你死了,讓他們怎麽辦?難道讓绫姨白發人送黑發人?!”
“祖母大人,經子伯母,還有我的那些嬸嬸,堂姐妹,就這麽去了,陛下也……我看着她們沉到海底,看着她們的衣衫被海浪翻到海面上,她們都死了,我還活着,卻跟死也沒什麽區別。”萩子轉過頭,看着義經,“德子姑姑可好?還有我丈夫,父親大人,副将丸,他們都還好嗎?”
“一直有人照顧他們,萩子,你不要擔心。”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義經心中也是格外難過,他跟萩子沒有見過幾次面,但印象中的她,是一個愛笑的姑娘,笑起來還有兩個小酒窩,在陸奧的時候,她常跟自己後面玩耍,明媚活潑,可是現在……
“照顧?他們還能活多久呢?”萩子扯扯嘴角,兩行清淚滑過臉頰,“你的哥哥,會留他們一條生路嗎?”
義經語塞,其實他自己都不能給萩子一個答案,可又不能欺騙她,只能摸摸她的頭,“別亂想了,好好休息,等我送回神器,從京城回去後就能見到绫姨了。憂思過甚,對你肚子裏的孩子也不好。”
萩子看着他,默默流淚,然後,将頭轉了回去。
義經替她掖好被子,起身走了出去,回頭看着送他出來的愛妾,說道:“阿靜,照顧好我妹妹。”
“放心吧,大人。”阿靜溫婉地笑着,“萩子夫人是一個溫柔善良之人,妾身很喜歡跟她在一起呢。”
“嗯。”義經笑笑,“等我把神器還給法皇,我們立即返回鐮倉,那時你就能見到绫姨,她名義上是我的養母,但其實在我心裏,她好似我的親生母親。”
“妾身明白,妾身一直想要拜見绫夫人。”阿靜羞澀地說道:“妾身,會像對待常盤夫人一樣,對待绫夫人。”
義經點點頭,眼睛望向海的那一邊,低聲說道:“很快,很快就能見到了。”
元歷二年四月十四日,佛香缭繞,阿绫将一束剛采摘的鮮花放在一個靈牌前,掌心相對,閉上眼睛,默默祈禱。靈牌是為壇之浦一戰中死去的平家人所立,靈牌上面沒有一個字,因為阿绫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麽。而且這裏是鐮倉,源賴朝的地盤,如果就這麽大張旗鼓祭奠平家,反而會惹來災禍,自己倒無所謂,但她還有兒子。
身後的門被輕輕拉開,紫蘇小碎步輕跑了進來,低聲說道:“夫人,賴盛大人來鐮倉了。”
阿绫緩緩睜開眼睛,笑了一笑,“萩子要來了,他自然也要來的,舐犢情深。”她整理一下衣服,“收拾一下吧,他馬上就會來我這裏的。”
“是。”
等到阿绫見到平賴盛的時候,差一點沒哭出來,眼前這個兩鬓斑白,形容憔悴的男人,比上一次見面整整瘦了一圈。壇之浦一戰平家全軍覆沒的噩耗,極大摧殘着他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僅僅不到兩年時間,這位昔日風光無限的平家嫡子,已經變成了一個滄桑的老人。明明只比自己大了十歲,但在阿绫眼裏,現在的他好像比自己大了二十歲。她強忍住淚,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最後撲在他的懷裏,撫摸着他消瘦的臉龐,不停地問:“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了?你怎麽瘦成這個樣子了?你怎麽……”到最後,已語不成句,泣不成聲,埋在他的懷裏,低聲嗚咽。
“唉,小貍貓,別哭。”賴盛抱住她,聲音沙啞,嗓子似乎已經壞了,“我,沒什麽事,你不要擔心我。倒是你,瘦了很多,等女兒看到你這樣,她會傷心的。”
哭了許久,阿绫擡起頭,臉上猶帶淚痕,“你還好意思說我?你看看你自己,你才是讓女兒擔心的那一個!”
“我們兩人何必較勁,五十步笑百步罷了。”賴盛抱着她,無奈搖搖頭。
他們這邊在訴說衷腸,那邊賴朝已經知道了,聽到阿绫抱着平賴盛哭,他心裏就開始犯酸,剛剛被京城那邊嘉獎的驕傲立刻消散的無影無蹤。在平家那男人面前就是想哭就哭,自己面前卻還是硬撐着,很明顯不拿自己當自己人嘛。賴朝心裏煩悶,看着剛剛寫好的東西,眼中戾氣更勝,加蓋上自己的大印後,他把它交給心腹,說道:“發下去。”
藤九郎拿着這張紙,好似拿着千斤巨石,目光掃過上面的文字,字字驚心。他低垂下頭,說了一聲:“是。”
元歷二年五月七日,義經帶着俘虜的平宗盛父子,還有義妹萩子等人返回鐮倉。這段時間,他的心情一直都不是很好。上個月十五日,兄長大人給源家所屬所有人下達了一個命令,令中嚴厲斥責了未受鐮倉舉薦,私自接受京城官職的所有人——除了他之外,并且嚴禁他們再回鐮倉。這一命令可以說是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原本意氣風發想要凱旋而歸的他立刻慌亂了起來,因為受到責罰的人裏面,有幾個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身為主帥竟連兄弟都保護不了,實在是羞愧難當,面對着部下異樣的眼光,更是想死的心都有。不過,好在兄長大人到底還是給他留了一點顏面,等他回去後,向兄長賠罪,為他們求求情,也許他們就能回來了吧。
遠遠地看到鐮倉城,騎在馬上的義經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強打起精神,帶領人馬準備回城,走近了就看到前面有人在等他們,原來是北條時政等人。對方是兄長大人的岳父,在鐮倉也是說一不二的人,而且又是長輩,義經不敢怠慢,連忙下馬,北條時政也連忙迎了過來,與他寒暄。見對方笑容滿面,又滿是慰勞之意,義經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正要帶領人馬向城內走的時候,卻被北條時政攔住了。
義經眉心一跳,“時政大人,這是何故?”
“義經大人,主公有話,令我等将平家衆人帶入鐮倉城,您,就不必進去了。”時政微微一笑。
北條時政将這句話說得很輕,但對于義經不啻于晴天霹靂,他臉色蒼白地看着時政,“兄長大人為何要這麽做?是九郎做錯什麽了嗎?這裏面肯定有什麽誤會,我去向兄長大人解釋!”說完就要越過時政往裏闖,卻被對方一把攔住。
“義經大人,不要為難我。”北條時政依然面帶笑容,說出來的話卻讓義經好似瞬間到了冬季,“時政只是奉命行事,您過不去的。”
義經僵在那裏,嘴唇一點血色也沒有,他顫抖着說道:“莫非,兄長大人是在怪罪于我?”
“這個,時政不敢妄言。”北條時政笑笑,“義經大人,萩子夫人何在?主公說了,一定要将萩子夫人平安帶入鐮倉。”
義經已不知作何反應,他木然地指了指身後的馬車,不再說話。時政禮節性地點點頭,越過義經,徑直走到馬車前,說道:“萩子夫人,在下乃是駿河守北條時政,奉鐮倉公之命,前來迎接夫人進城。”
只聽裏面傳來幾聲輕微響動,車簾一掀,一個清瘦的年輕女子映入時政演練,只見她身着月白色小挂,小腹微微隆起,神情淡漠,眉眼頗似其母。時政知道,這就是他女婿囑咐一定要照顧好的人,連忙走近幾步,說道:“萩子夫人,走吧,主公還有令堂都在等您。”
萩子沒有說話,只是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鐮倉城,一動不動。時政有些尴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辦,心裏也在埋怨他那女婿為什麽要花費精力照料這麽一個丫頭,就因為她是绫夫人的女兒?切!
倒是義經走了過來,勉強笑笑,“萩子,绫姨等你呢,去跟你的家人團聚吧。”
萩子偏過頭,看着義經。自從她知道源賴朝四月十五日那個命令之後,她就知道,義經的好日子到頭了。他們兄弟姐妹幾人,自小都跟着母親讀書,走南闖北,自然之道源賴朝這麽做就是不僅要讓義經顏面盡失,還要讓他孤立無援,命令裏沒有他的名字,不是給他留顏面,而是要讓其他人都懷疑他而已,是明明白白的軟刀子殺人。
按道理,她是應該高興的。源家毀了她的家,殺了她的家人,讓祖母大人她們走上絕路,現在他們兄弟骨肉相殘,應該是一件讓她開心的事情。可是看着義經蒼白的臉色,看着他眼裏的痛苦和迷茫,想到這一路上他和阿靜對自己的悉心照料,她心軟了。
唉,也罷也罷,母親當年不也是明知道處境尴尬,還收養了希義叔父的遺孤?我,也就當報恩吧。
想到這裏,她淡淡地說:“多謝時政大人前來迎接,只是妾身現在懷有平家骨肉,進城反而尴尬,只會徒增麻煩罷了。”
“哎?!”此言一出,周圍人都愣住了,義經等人瞪大眼睛看着萩子,只見面上一片淡然,時政定定神,“萩子夫人,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我還是不進城為好。留在城外就好,請鐮倉公不必擔心。”
“等一下,萩子夫人,這,您讓我怎麽跟主公交代呢?”被這一下打得措手不及,時政一時沒了章法。
“實話實說即可,有什麽不好交代的呢?”萩子一臉無所謂地說。
“這——義經大人,您看?”時政沒有辦法,求助于義經。
義經也是不明所以,“萩子,不要任性,就算你心裏生氣,也不能拿自己身體開玩笑,你現在已顯懷,難道是要把孩子生在外面?”
萩子看了他一眼,眼裏帶了幾分怒意,“我喜歡去哪裏,喜歡留在哪裏,我說的算。義經大人不必再勸了,而且妾身母親也曾在懷孕期間不得不為了生計四處奔波,跟她比起來,我這裏根本不算什麽。”沒看出我為什麽這麽做嗎?豬頭!
“萩子,你丈夫還有公公幾人是要被押解進城的,你如果不進城,一旦……你連最後一面也許都見不到!”義經有些急了,連忙低聲說道。
萩子身體一僵,咬咬嘴唇,“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只能說我們夫妻注定有此一劫。你不必再勸了,義經大人,我困了。”說完竟當着衆人面把簾子一拉,不再理會他們了。
“這……”時政十分為難,但見對方明擺着不合作,也只能作罷,跟義經打聲招呼,只帶了宗盛幾人押解進城。
看着重新關上的城門,義經只覺得從頭涼到腳,原地呆了片刻,他僵硬地說:“找個地方,先休息吧。”
後來,他們在鐮倉郊外的山內莊腰越滿福寺附近安營紮寨,阿靜在照顧萩子休息的時候,忍不住問道:“萩子夫人,您的母親就在城裏等您,為何不進去呢?這樣,你也會少吃點苦,城內,畢竟要比這裏好吧。”
萩子看了她一會兒,嘆口氣,“算了,你丈夫都不明白,你更不明白了。你不用擔心我,我有我自己的打算。”
聽了這話,阿靜更覺得奇怪,一出門就去找了義經。義經本來也不是很懂,但聽完阿靜的複述,突然豁然開朗,不覺又是感激又是愧疚,連忙去看萩子。
“萩子,你,沒必要這麽做的。”義經眼眶發澀,“我是攻擊你夫家的主帥,而且是我自己做了錯事,惹怒了兄長,不能連累你跟着我吃苦。我還是找人,送你進城吧。”
“我不是為了你,完全是因為我跟靜夫人一見如故,是為了自己罷了。而且你只是聽命令的将,操控一切的不是你。至于孩子,你不必擔心。你們照顧我照顧得很好,我沒吃什麽苦。就算受點累,也沒什麽。”萩子摸着隆起的小腹,眼神溫柔且堅毅,讓義經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養母。只聽她說道:
“我和我丈夫的孩子,沒那麽脆弱!”
☆、言如刀
自從沒在進城的人裏看到萩子,賴朝的臉色就沒放晴過,本來很粘着他的萬壽這幾天也是一見他就跑,實在是因為他的臉色太吓人。
萩子為什麽突然不進城,賴朝略微一想就知道,肯定不是北條時政所言的,什麽對鐮倉對他有怨言。那丫頭不進城,是為了義經。
果然,等他再派人接她回來的時候,那丫頭慢悠悠地說道:“實不相瞞,這段時間,我與義經大人和靜夫人相見恨晚,已經習慣了他們的照顧。再說了,我能撿回一條命,多虧了義經大人還有他身邊的弁慶大人,有道是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還要好好謝謝人家,想必我的母親也是這個意思。什麽?您說義經大人不進城?那這可不太好,連個像樣的謝禮都沒有,怎麽叫道謝呢?”
總而言之,進城可以,但義經他們也要一起;義經進不了城,她也不進。
賴朝氣得牙根直癢,恨不得沖到那不聽話的丫頭面前把她直接扛回來。要說你哥哥姐姐與義經交好就罷了,他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你個丫頭跟義經見過幾次面——嗯,好吧,當年義經在鞍馬寺,你的母親對他照料頗多,想必你也跟着見了幾面,但那時候你才多大?!等你記事的時候,應該是我的記憶更多吧,你母親沒告訴過你嗎?!
“那個,大人,绫夫人一直視九郎大人如親生,想必她的孩子也一直當九郎大人為兄長吧。”就算主公不說,藤九郎也多少能猜到主公心中那一團亂麻似的話,只能陪笑着打着圓場。
賴朝冷着臉,不說話。政子坐在一旁,猶豫一下,小聲說:“要不,請绫夫人出面,叫萩子夫人進城……?”
賴朝臉色更差,說到這個他就有氣。就好像是母女連心一樣,知道女兒不進城,阿绫也不急,每天不是與平賴盛為平家亡靈禱告,就是帶着兒子讀書寫字。跟她說正事,她幾句話就岔開了話題,要不就是躲着不見人,不是“哎呀賴盛大人身體不太好我要去照顧他”,就是“今天太累了該天再說吧”,就是不提讓女兒進城的事。
這時,有人呈上來一封書狀,原來是與義經一同帶領水師的大江廣元,他這次奉命去接萩子,沒接回來人,倒收到來自義經的一封信,這封書狀,也就是後世廣為流傳的“腰越狀”。信中義經反複強調自己并無謀反之意,接受朝廷任職也是出于各種考量,不是出于私利。賴朝掃了一眼,沒多久就把它扔了出去。
他當然知道這個弟弟沒有謀反之意,他也不僅僅是因為義經未經允許接受官職而惱怒,他顧及的更多,東國武士,禦家人的地位,包括陸奧,所有的原因加在一起,決定了他不能允許這個弟弟有太多的榮光,所謂朝廷任職,僅僅就是借口罷了。更何況,他冷冷一笑,你敢說自己當時不是因為沒有一官半職所以才選擇站在朝廷那邊,借此出口氣?
所以,這封書狀有還是沒有,你是否具備謀反之意,對我而言,根本不重要,九郎,你懂嗎?
按照他早已定好的計劃,只要他一直置之不理,按九弟那個脾氣,就算沒有反意,也早晚會讓自己逼走,那時他就有理由處置他了。只是現在,他手裏有了萩子。
賴朝握緊拳頭,努力平複心中的怒氣,卻沒什麽效果。他真的很想狠心不管那丫頭了,把孩子生外面就生外面吧,反正是平家的孩子!但到時候又下不去手,想當年在伊豆第一次見面,那個丫頭還是粉雕玉琢的一個女娃娃,走起路來搖搖擺擺,會拽着他的衣服求抱抱,抱在懷裏會甜甜的笑,讓人愛不釋手。世事無常,卻讓兩人必須在這種情形下見面,他也是既傷感又無奈;更何況,還有那丫頭她娘。賴朝相信,如果他真的就任由萩子在外面生孩子,而且還出了意外,那女人會跟他拼命。
“告訴梨花院那邊,”賴朝深吸一口氣,咬着牙,“今天說什麽都要見她一面,多晚都要見!”
看着面前濃綠色的茶湯,乳白色茶沫如同點綴其間的白色小花,鮮明可愛,聞着淼淼茶香,看着阿绫将剛采摘的鮮花小心地放在青色梅瓶裏,賴朝原本浮躁的心,也就靜了一大半。目光觸及到梅瓶與無字靈牌之間的小黑陶罐,再看看旁邊整理花瓣的女子,他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這個陶罐,自從他第一次與阿绫見面時就有印象。據現在已經回到老家養老,阿绫的乳母阿菊講,這個裏面裝的,是她的至交好友。死因有諸多忌諱不能多講,但阿绫怕他寂寞,竟一把火燒了他的屍身,把骨灰裝在裏面,發誓無論走到哪裏。這裏面裝的是誰,聯想到那個刻着“賴長”二字的宋國端硯來看,賴朝多少能猜到一點。要按照普通人來看,就算是再好的朋友,畢竟是死人,你随身帶着肯定會多少有些抵觸,更何況死者身份特殊,可能還會招來災禍。但是她,當時還只是個未滿十三歲的姑娘,竟就真的這麽帶在身上,而且一帶就是近三十年,實在是令人感嘆。
“你在看什麽?”
“嗯?”賴朝反應過來,見阿绫正看着他,便笑道:“我在看那個陶罐,你真的就是一直帶在身上。”
“因為我答應過他,活着的話為他留一個窩,死了的話,為他收屍。”阿绫将雪白色的小豆薄餅切成均勻幾塊,放到賴朝面前,“但後來我想,不會有人為他祭掃,怕他寂寞,就帶他四處看看也好。”
“你很重情義。”賴朝笑笑,“你的孩子,與你很像。”
阿绫笑了一下,“既然知道這一點,有些事情就不必說了吧。”
“阿绫。”賴朝皺皺眉,“萩子現在身子不方便,她任性,你也任性?”
“任性嗎?”阿绫笑着放下茶盞,“賴朝,我一生共有四個孩子,性格各有不同。四個孩子中,長子與我最像,晴子和小松,像他們的父親。而萩子,則像我的母親。看似柔弱,實則堅毅,打定主意,誰也不能強迫她改變。就如同當年她明知危險,卻還義無反顧地跟着平家衆人離開京城一樣。她現在所做的事情,我知道是為了什麽,想必你也知道,所以,我不會阻攔她的。”
“阿绫!”
“賴朝,正如我以前所言,有些事情,我理解你的立場,但是,我也有我想要做的事。現在萩子做的,就是我想做的。”阿绫看着他的眼睛,說道:“即使會讓你不快,我也依然會這麽做,因為,我曾答應過別人,保護好那個孩子。”
“那我呢?你有沒有考慮我是什麽心情?你答應過別人照顧九郎,那你還曾答應過我母親照顧我們兄妹,你忘了嗎?”賴朝一怒之下脫口而出,說完馬上就後悔了。
阿绫平靜地看着他,“你這是,在怨恨我嗎?”
“不是的,阿绫……”
“你就算怨恨我,也可以理解,畢竟當時,我确實沒有為你們求過情。但是,”阿绫看他一眼,“在我眼裏,你不是那種因為個人私怨就牽扯他人的人。”
賴朝嘴角剛剛上揚,想到為什麽要來,又強迫自己板起臉,“你誇我,還不是為了要為九郎求情?”
“求情?如果你真的打定主意,我求情有用嗎?”阿绫嘆了一口氣,“我只是覺得,有些時候,有更迂回的處理方法,沒有必要鬧那麽僵。這也許因為我是商人,我主張和氣生財。”
“阿绫,有些事情沒有你想的那麽簡單……”賴朝欲辯駁,卻被阿绫打斷。
“那是你的事情,賴朝。而且,”阿绫冷冷地說:“是真的沒有那麽簡單,還是你自己不想讓它變得簡單,只有你自己知道。”
賴朝臉色一沉,“讓你一說,好像是我別有用心一樣。”
阿绫沉默片刻,擡起頭,看着他說道:“賴朝,我說過,我理解你的立場,但是,我也有想要保護的人,想要做的事。也許會與你相違背,但是我還是會那麽做。我活在人世間數十載,但求問心無愧,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唯一一次例外,就是對經子夫人,不是對你。”
賴朝愣了一會兒,尴尬地咳了一聲,“你看,我剛才只是随口一說,戲言而已,你還當真了。”他湊過去,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不好,說了不該說的話,你不要在意。”
阿绫閉上眼睛,“我沒有在意,你剛才說了什麽我都忘了。”她抽回自己的手,“萩子的事情,我沒法幫你。那個孩子,性格倔強的很,你自求多福吧。”說完,她看看坐在一旁的小松,“我有些累了,替我送送鐮倉公。”
“是。”小松站起身,把門拉開,“鐮倉公,請。”
見她不打算再談下去,賴朝無奈地嘆了口氣,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走出房間,賴朝回頭,看到跟在他後面的小松,笑着摸摸他的頭,“照顧好你的母親,你姐姐那邊,我再想想辦法。”
小松看着他,說了一句:“鐮倉公……”
“嗯?”
小松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只是低下頭,說了一句:“沒什麽,您慢走。”說完,轉身回到房間,關上房門。賴朝站在那裏,眉頭輕蹙,若有所思。
看到來人只是跟自己寒暄了一下,就馬上轉向萩子,請她進城,義經只覺得心裏涼了半截。他不明白,雖然擅自接受朝廷官職是他的錯,但他已經盡可能的去彌補,以求将功贖罪,為什麽兄長還是容不下他呢?委屈,不甘,難過,種種感情交織在一起,最後變成了即将噴溢而出的憤怒。
“兄長大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原諒我嗎?”
“哎?”正在苦哈哈勸說萩子進鐮倉城的義時突然被背後傳來的聲音打斷,回頭一看,只見義經面色蒼白,眼眶發紅,也有點同情他,畢竟他可是立了汗馬功勞的人,誰想到會落到這種地步?不過這種事情,他是不好多嘴的,只能說一些不痛不癢的安慰。
“九郎大人,主公還沒有消氣,所以……呵呵。不過您放心,等他氣消了,就會……”
“不必了。”義經緊握雙拳,眼中的戾氣讓義時心驚,說出的話仿佛從牙縫裏磨出來一般,“既然兄長大人已經容不下九郎,那我——”
“好痛!”
一聲驚呼打斷了義經,他連忙向後看去,只見萩子捂着肚子,緊閉雙眸,額頭上有汗珠滴下,喊着:“好痛啊!肚子好痛!”
義經慌了神,也顧不上計較進不進城的問題,連忙跑過來扶住義妹,看着守在一旁的愛妾連聲問:“這是怎麽了?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
阿靜也是不知所措,“妾身,妾身也不知道!一直都好好的……會不會,會不會是因為剛才喝的水太涼了?”
阿靜都不知道,義經一個大男人更不知道,只能先抱住萩子,“萩子!萩子,你現在怎麽樣?要不要我去把大夫找來?”
“不用,可能是因為我最近有些累,睡得不塌實,所以才不适——痛!”話還沒說完,萩子又抱着肚子喊痛。看她這樣,義經也是沒了章法,只能求救似地看着義時。義時被看得頭皮發麻,這個,生孩子的事情,他不懂啊。
“那個,萩子夫人,我們進城吧,這裏畢竟——如果有什麽萬一,我們不好交代。”他小心地勸說着。
義經也在旁邊連連點頭,跟着一起勸說道:“義時大人說得對,萩子,你還是進城吧,如果你有了什麽閃失,我這一生都不會好過的!”
“可是我現在,根本走不了——好痛!”萩子拽住義經的衣服,語不成句,“不行了……我需要回房躺一下……痛!”
“好好好!立刻送你回房!你堅持一下,我馬上去找大夫!”義經忙說。
“不必!阿若就懂醫術,讓她給我看——啊!!”
“好好,找阿若,找阿若給你看啊,乖!”義經一把将萩子橫抱在懷裏,對愣在一旁的義時說:“義時大人,請您幫個忙。”
“啊,啊,好!”
衆人七手八腳把萩子擡進屋,找來了阿若,讓她給萩子好好看看。阿若是萩子的貼身侍女,也是萩子乳母的女兒,兩人自小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小姑娘很聰明,很小的時候就對岐黃之術感興趣,別看年紀輕,但貴在潛心鑽研,也可稱得上行家裏手。本來正在給自家小姐煮東西喝的她,看到小姐竟然被抱着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