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你一到這個季節不是特別畏寒嗎?正巧別的地方奉上一件狐裘,毛色油亮,而且擋風保暖,剛才我讓藤九郎交給紫蘇了。而且今天我出去打獵,逮到一頭鹿,我已經吩咐廚房,一會兒我們吃烤鹿肉,好不好?”
阿绫撇撇嘴,“誰稀罕?”話雖這麽說,卻也不能不說他真的很有心。阿绫自小畏寒,一入冬就手腳冰涼,要到來年春天才會好轉。後來嫁人生子,平家照顧有方,情況有所好轉。但自她離開平家,獨自奔波,畏寒的症狀又更加明顯,嚴重時幾乎不能出門。随着境況變好,她的身子也好了一些,但畏寒的體質卻還是沒有變化。這個事情她只跟賴朝說過一次,那還是他母親由良夫人在世的時候,沒想到他記到現在。
“鹿肉我吃,但那件狐裘,你給政子吧。”阿绫說:“我現在好多了,沒那麽嚴重。”
“好多了?”賴朝輕笑了一聲,伸手握住阿绫的手,“這麽涼,騙誰啊。你就別硬撐了,政子身體好得很,不像你。我已經吩咐下去,你住的房間多加兩個暖爐,你不必擔心。”他捏捏她的鼻子。
“兩個?現在不擔心會凍死,反而擔心會熱死了。”阿绫拍開他的手,輕嘆一聲:“還是博多好,我住的地方冬暖夏涼,根本不必擔心會冷。”
“這好辦,等海平過來,我問問他是怎麽弄的,也讓這裏變成那樣子。”賴朝笑道。
“那我要等到什麽時候?”
“很快。”
阿绫一愣,轉頭看到賴朝的笑容,很快就明白他指的是什麽,心頭湧起一陣傷感。
“聽說,你把義經派出去了。”
“嗯。”
“你……”阿绫想說什麽,卻又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麽,糾結許久,最後卻只能無奈地笑笑,站起身,“你不要做衣服嗎?我去找尺子。”
“阿绫,”賴朝叫住她,“有些事情,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偶爾為之;但,我現在不是只代表我自己,你懂。”
背對着賴朝,阿绫沉默良久,說了一句:“我懂。”
我懂你的立場,但為了我所要保護的人,我也會做一些事情,你,肯定也懂。
☆、決戰在即
元歷二年下旬,義經到達九州,但他沒有立即和源範賴會合,而是先讓監軍梶原景時去找範賴他們,自己帶着少數人去了博多。在這之前,他已經先跟平家打了一架,從來不按常理出牌的他,以五艘戰船的微弱之力,在別人都不會想到的暴雨天氣強行登陸屋島,打了平宗盛一個措手不及,其間招降平家手下兩大水軍幹将,更是如虎添翼,直将原本一直駐守在屋島的平家衆人逼到九州和本州的交接點——彥島,使得以往見到大海就想吐的源家軍士氣大振。知道平宗盛他們跑到了九州,義經決定,先去見一見他的好兄弟,養母的兒子,海平。
海平還沒有回去,博多現在是他妻子玉涵當家。經過阿绫多年提點和歷練,玉涵早已不是當年青澀的小媳婦,而是蛻變成了一個沉穩果敢,精明幹練的當家主母,加上性格自小潑辣,绫家商隊上下誰也不敢小瞧與她。丈夫不在,婆母也不再,大事小情就全都要這個年輕夫人處理,一開始雖有些忙亂,但也很快就井井有條,周圍人無不對此交口稱贊。
義經來的時候,玉涵正在發脾氣,她前些日子給在屋島的平家人準備了一船東西,結果半路上就被已經源範賴派人攔截了。人家也沒把他們怎麽樣,不打不罵,客客氣氣地把船上的人集中在甲板上看了起來,再客客氣氣地把他們送了回去,船上的東西也沒動,分毫不差原樣奉還。事後還給他們寫了一封信,大致是我們源家已經到了九州,以後給那邊送東西的事情還是能免就免吧,平家畢竟是我們的敵人,你這樣做,我們很為難啊,畢竟,我們已經來了嘛。
然後玉涵就火了,一直很注重涵養的她把平生所聽到的最刻薄的詞彙全用到了源家身上,足足罵了半個時辰還多。
罵完之後,玉涵嘆口氣,這話怎麽說,人家也沒錯。以前源家沒上來,自己這邊想怎麽樣都成,但現在他們已經登陸九州,在他們眼皮底下給他們的對手雪中送炭,估計誰都無法做到毫不在意,沒把船扣下,已經是很給他們面子了。除非把他們打出去,但自己手下兵丁不夠,而且平家宗盛叔父還送了信,讓他們不要輕舉妄動,保全自己為先,其中深意,她也是知道的。因為知道丈夫和婆母與平家關系匪淺,玉涵以前一直寫信請宗盛他們來這邊躲一下,但都被婉言謝絕了。現在,呵呵,自從戰勝了原田種直,源範賴占據了築前國,正好擋在博多與彥島之間,想來都來不了了。
但知道歸知道,心裏還是憋着一口氣,這天對賬的時候,看到下面的人因為粗心大意算錯了帳,绫家少夫人當即就對着那倒黴蛋開了炮,剛罵完,手下來報,說源家那邊來人了。聽到名字,玉涵想了想,嗯,這個人她見過,跟自己丈夫親如兄弟,是婆婆的養子,不知道這次有何貴幹,莫非,是來下戰書的?心思轉了幾圈,玉涵讓人請客人進來。
義經一進屋,就看到一個秀美的年輕婦人坐在主座上,雪白色襦裙外批豆青色繡淺黃花邊緞面襖,蛋青色的繡鞋在若隐若現,頭上梳了一個簡單的發髻,幾朵簡單卻又不失雅致的小花點綴在密密的烏雲間,旁邊插了一支鑲嵌着明珠的蝶戀花金步搖,華貴大方。見到義經,婦人緩緩起身,微微一笑,用帶着一絲異國韻味的日語說道:“義經大人,一別數年,您,一向可好?”
義經恍恍神,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養母的影子,不過很快就恢複常态,他笑道:“玉夫人,越來越有當家主母的樣子了。”
“我還差得很遠。”玉涵笑了笑,“請坐——來人,上茶。”
喝了一會兒茶,義經清清嗓子,“咳咳,玉夫人,嗯,我與你夫君親如兄弟,你的婆母待我如親生母親,嗯,所以我不會傷害你們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玉涵微微一笑,“不懂。”
“額,這個,”義經撓撓頭,努力用最簡單的語言來表明心跡,“就是,我們這次是要打平家,不是你們,你們不必怕我們,嗯,對,就是這個意思。”為了加強說明,他結尾時還重重地點了點頭。
玉涵手托香腮,眨眨眼睛,“義經大人,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呢,只是商人,就想做生意賺賺錢,不圖別的什麽,您不要想太多。不過如果逼我們太緊,我們也不在乎魚死網破,這個地方從忠盛公開始,直到我婆婆和夫君接手,已經經營數十年,我們可不想就因為誰的一句話把這裏拱手讓與他人。”
“嗯,那就好,那就好。”義經有些尴尬,搓搓手,笑着說:“聽說绫姨已經被接到鐮倉了。”
“嗯,”玉涵彎彎唇角,“鐮倉公太好客了,都沒跟我們說一聲,就直接把我婆婆帶走了。大半年了都不放人,實在是熱情。”
“咳咳!”義經拼命咳了起來,“這件事,卻是做的有些失禮。”
“哦,僅僅是失禮嗎?”玉涵似笑非笑。
“那個,我剛到這裏,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就不多打擾了。你夫君回來的時候,給他帶好。”在婦人針刺一般的目光裏,義經覺得如坐針氈,尴尬地找了個臺階就要走。
“義經大人,”玉涵叫住他,“你們把我的船攔了回來,我不說什麽;但是,我想給我的小姑送點東西,她現在情況特殊,我很不放心。”
“小姑?你說萩子?”義經忙問:“萩子怎麽了?”
“啊,也沒什麽。”玉涵笑笑,“只不過懷孕了,而已。”
“你說什麽?”阿绫愣愣地看着面前這個家夥,問道。
“萩子懷孕了,嗯,兩個多月?”賴朝笑笑,“恭喜你,又要多一個外孫或外孫女。”
阿绫無言地坐在那裏,心中喜憂參半,喜的是孩子要當母親了,憂的是現在不是時候啊!大戰在即,如果有什麽意外,可就是一屍兩命!她越想越害怕,到最後禁不住全身顫抖。
一只手摁住她的肩頭,“你放心,”賴朝說:“我已經吩咐下去,一定保護好萩子,不會讓她出一點事,你信我。”
阿绫搖搖頭,聲音裏有着不可抑制的悲哀,“就怕到時候,你攔不住。”
“不會的,阿绫,你相信我。”賴朝輕輕攬她入懷,“我一定會把萩子完完整整帶到你面前,我會保護你們的。”
阿绫笑了一下,眼裏含着淚,推開賴朝,“我心領了,賴朝。只是,以後的事情,全看造化吧。”說完,她勉力起身,推開賴朝要扶她的手,領着兒子進了裏屋。看着她的背影,賴朝嘆了口氣,自知現在無法再在這裏呆下去,只能起身離開。剛出房門,藤九郎帶着剛得到的信小跑而來。
“主公,前線來信。”他說:“是景時大人來的。”
“哦?”賴朝拆開信,大致看了一眼,不由冷冷一笑。
信的內容大概是這樣的:主公,先告訴您一個好消息,平家被我們趕出屋島了!但是這一點也不奇怪,我景時一直覺得勝利是屬于咱們源家滴!開戰之前我還做了一個夢,夢見頭頂有一白鳥,夢醒時分細想,那不就是源家大旗嗎?果真如此!我們贏了!不過屬下還是有些擔憂啊,九郎大人獨斷專行,一味争強好勝,不顧實際情況,拿底下武士的性命不當回事,而且把這次勝利全看成是憑他一人之功,實在是讓人擔心啊。
巴拉巴拉巴拉。
總而言之,這封信歸納起來就兩點:
一,義經驕傲自滿,不把別人放在眼裏;
二,他梶原景時忍辱負重,為了賴朝主公任勞任怨死而無悔。
實際情況如何呢?當時義經率領兩百艘戰船到達攝津,決定風雨天出海時只動員了五艘海船出戰,其他都不願意去送死,為首的就是梶原景時。等到梶原看到天氣晴朗,帶着剩下一百九十五艘戰船出海時,源義經已經得勝歸來。因為這場戰役,我們這位景時大人被手下武士親切地稱呼為“六日菖蒲”,意思是關鍵時候不出場,事後才出現的廢物。聽到這個美譽的時候,景時大人差點氣瘋了,他覺得很委屈。當時那個情況,風雨交加,海面波濤洶湧,你讓他再怎麽贊成主帥命令也說服不了自己,你想死,我能讓別人跟着你一起死啊?!那個時候渡海作戰都不是正常人,取得勝利就更不是人,可沒想到這位年輕主帥就真的不是人!僅僅五艘戰船,風雨天出海了,而且大勝而歸,你都沒地方說理去。自己呢?錯過一個好機會,還得到一個“六日菖蒲”的雅號,真是奇恥大辱!羞愧,憤怒,與此同時還有深深的恐懼,為了避免自己被鐮倉責罰,他決定,先下手為強,向主公表明自己的忠心,然後,順帶告了義經一狀。
梶原景時是一個小人,心胸狹窄是他最大的“優點”,單純而完全不懂人情世故的義經有了這麽一個家夥做監軍,可以說是最大的不幸。
讀完這封信,對于白鳥那一部分,賴朝是将信将疑;而對于義經那一部分,他在心裏已經做出了判斷:鬼扯!
梶原景時是個什麽樣的家夥,他太清楚不過,雖然對自己忠心耿耿,但卻見不得別人好,無風三尺浪的東西;九郎則是軍事天才,但卻性格簡單,不知道會在什麽時候得罪這位小心眼監軍。正因為如此,他才把這兩個人配在一起,他相信,他會得到很多“驚喜”,而這些“驚喜”,也許以後會有大用處。至于現在,在不影響戰局的情況下,随他們鬧去吧。
他掃了一眼結尾,梶原景時說九郎屋島一戰結束後,沒有立即去與範賴會合,而是去了博多,因為這個還與景時吵了一架。景時懷疑對方有通敵嫌疑,對此,賴朝皺了一下眉,把信扔給藤九郎。
“告訴梶原,博多的事,不用他管!”
“是!”
元歷二年三月二十三,夜。遠在九洲的義經擦拭着手中的太刀,目光冷靜而深邃。明日,就要與平家徹底做一個了斷,這場持續數年的戰争終于走到了盡頭。大戰在即,他只覺得全身都在發抖,不是恐懼,不是緊張,而是興奮。
自從他踏上九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遠沒有自己想象的受歡迎,就算他得勝而歸。原因,恐怕也就是因為自己得勝而歸。
還記得異母兄弟源範賴在見到他的時候,似笑非笑:“不愧是戰神九郎啊,一出手就拿下了屋島,早知道何必派我們來?你一人足矣。”他說:“自一之谷一戰後,你已是人人敬畏的名将,就連我管轄之內,原屬于平家的九州水軍都投奔你這個四國國守的麾下,真是讓人不得不佩服!”
短短一席話,看起來是贊揚,其實諷刺和怨憤之意已經不能再明顯了。
但是,他不在乎。
自小對軍事兵法感興趣的他,似乎就是為戰争而生。別人的事情與他無關,那些無聊人士的惡意揣測更是沒必要放在心上,梶原景時之流算什麽?源範賴也僅僅就是個凡将!他只關心戰場,僅是屬于他的戰場,其他人都是過眼雲煙,他注定要在這片汪洋上書寫他的輝煌!至于那些閑言碎語,他沒必要理會,只要他把戰功拿出來,保證讓那些碌碌無為卻還嫉賢妒能的人顏面掃地!義經看着波濤洶湧的大海,平日清澈見底的眸中,竟也是驚濤駭浪。
“大人,您在這裏啊。”身後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聲如洪鐘,義經回頭一看,果然是武僧弁慶。
“已經很晚了大人,您要早點休息才是,明天就全靠您呢。”弁慶說道。
“我睡不着。”義經笑笑,“一想到明天,就很難入睡呢。”
“大人,我今天又看到梶原那厮在後面與範賴大人嘀嘀咕咕,肯定不是什麽好話。”弁慶氣沖沖地說:“哪天要是把小的逼急了,我就讓他們知道弁慶這個名字到底怎麽寫!”
“何必與這等人斤斤計較?我們做我們的就好。”義經不在乎地說:“兄長大人說,一定要安全帶回天皇和二位尼夫人,尤其是三件神器。既然我們知道了他們都會在哪裏,明天就速戰速決,找到之後,馬上帶走!”
“是!”
“還有一件事,你要記住。那些女眷裏面肯定有萩子,明天一定要找到她,那是绫姨的女兒,也是我妹妹,你懂嗎?”
“大人你放心,弁慶即使這條命不要,也一定保護好萩子夫人毫發無損!”
“嗯,”義經深吸一口氣,“明天,就是明天……”
☆、壇之浦
元歷二年三月二十四日,那天,是一個大晴天。天空湛藍的如同青色的琉璃,清澈得讓人想要去碰觸。萬裏無雲,微風拂面,雪白的浪花拍打着海岸,沙沙作響。南國的春天,一直都要比本州要早一些,海岸上的花樹早已綻放,瑰麗的花朵還有綠意濃郁的葉子,無一不在告訴着人們:春天,已經來了。
直到臨刑前的那一刻,宗盛還記得當天的景象,就在這迷人的風光裏,平家,終于迎來了他們的結局。
是宿命嗎?宗盛不知道,不論是因為什麽,平家,終究是敗了。
結局不是早就決定好了嗎?自從他選擇在一之谷相信後白河那一時起,自從他們平家只能滞留在屋島那一時起,自從他們連屋島都回不去,只能退守彥島,且被源家切斷後路那一時起,結局,已然注定。所以他沒有讓海盛他們出手相助,也拒絕了前往博多躲避的提議,既然勝負已分,又何必牽連他人?多一個人活下去,總是好的。三月二十四日那一場大戰,在他眼裏,根本就是什麽翻身之戰,僅僅就是,要為平家争最後一口氣罷了。
這不僅是他的想法,也是當時平家上下的想法。
生為平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得壯烈!
壇之浦,位于長門國赤間關,是本州與九州之間最窄的海峽,因為距離狹窄,也是連接日本本州和九州的要道。三月二十四那場戰役,就在這裏打響。
“最壞的結局,不過就是一死了吧。”
那天上午,面對着從海岸那一邊撲面而來的源家八百艘戰船,帶領着平家全部力量,統領五百艘戰船的平知盛喃喃自語。這一天終于到了,而他,已經做好必死的覺悟。
父親,您看着吧,您的四郎,不會給平家丢人!
“唰——”太刀出鞘,寒光凜冽,冰冷的刀面上,映襯出知盛平靜如水的神情。
“平家的武士們!敵人就在眼前!聽我號令,出擊!!!!!!”
随着一聲令下,五百艘戰船如離弦的箭,向源義經率領的源家水師沖了過去。
面對洶湧而來的平家水軍,義經只是微微一笑,“來了嗎?”他擡頭看看旗杆上飛揚的白色大旗,如同展翅翺翔的白鳥,迎風飛舞,直上雲霄。
“記住了,平家人。”義經抽出太刀,指向敵軍,“送你們去極樂世界的,是源家九郎,源,義,經!”
戰役開始的時候,占有優勢的是平家水軍。作為一個數十年都重視海上貿易的家族,而且還是征讨海賊的主力部隊,平家數代都很重視水軍,兵士們幾乎個個都在海面上受過訓,對他們來說,海洋就是第二個家,這一點是新興水軍源家軍所不能比的,就算受過急訓,到現在為止,還是有很多源家武士們看見大海就想吐,站到甲板就跳舞,如果不是分屬兩方,源家軍們真想一臉崇拜地問平家人:請問你們是怎麽做到在甲板上健步如飛如履平地的?請收下我的膝蓋!
但現實沒有給他們唱快樂崇拜的機會,源家軍們悲哀的發現,雖然他們的戰船要比平家整整多出三百餘艘,但卻被平家水軍壓着打,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意識到這一點平家人們鬥志昂揚,愈戰愈勇,眼看着源家水軍被他們一點點逼退,都不約而同心想:莫非老天爺是要給我們一條生路了?
但事實證明,他們想多了。作為一個軍事天才,而且是從來不走尋常路的軍事天才,面對這種局面,源義經早有準備,他下達了一個被後世诟病甚久,甚至可以稱得上違反道義的命令:射殺平家戰船掌舵的水手。
相對于一般武士而言,掌舵水手的防衛裝備是最少的,而且他們無法向武士們一樣拿起武器去阻擋如雨一般的箭矢,只能活活地被當作活靶子。一個船上沒有舵手,肯定會陷入慌亂,雖然很快會有其他人代替掌舵,但只要你成為舵手,就只能心無旁骛駕船,如果有人向你攻擊,就只有兩種結局,要麽躲,要麽死。戰場上大家都看着,躲避會被視為懦夫,所以只能硬生生去受死。雖說兵不厭詐,義經這個命令稱不上卑鄙,但也絕不是堂堂正正,更不會讓對手服氣。看着武士接二連三的倒下,平家将領的怒氣到達了頂點,他們紛紛叫喊着:
“源家九郎!有本事堂堂正正一決雌雄!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你還是不是武士!”
“源義經!你就是個娘們兒!只會用這些見不得人的陰損招數嗎?!!”
就在這一片叫喊聲中,一個壯如山的将領站了出來,目似銅鈴,劍眉倒豎,這個人叫平教經,是平家有名的武将。只聽得他大喝一聲:“源義經!休要縮頭藏尾!你教經爺爺送你上西天!”然後迅速拔出太刀,劈開撲面而來的箭雨,竟就這樣直接跳上相鄰的源家戰船,沖着義經就殺了過去。見過不要命的,沒見過這麽不要命的,源家武士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平教經橫掃一片,頓時戰船周圍的海面一片血紅。很明顯,平教經是來玩命的,義經用膝蓋也猜得出來,作為一個傑出将領,在面對一個已經殺紅眼的猛将時,他僅在眨眼間就做出了冷靜的判斷:跑!
然後,源家的武士們就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們的主帥身手敏捷地從一艘船跳到另一艘船,而平教經也是緊追不舍,長刀一揮,還在看熱鬧的源家軍們又被送走一片。義經皺皺眉:你還追?我再跳;你怎麽還追?好吧我繼續……你沒完了是吧?!
義經就這樣從一艘船接連不斷跳到另一艘船,平教經就在後面追。平教經想法很簡單,他根本沒打算活着回去,但是臨死前,他要拉源義經做墊背!只見他一路狂追,可謂人擋殺人,佛阻弑佛,源家武士們想要幫助主帥脫困,但不是被平教經大力摔下海就是成了刀下鬼;也不是沒有人想要射殺平教經,但兩人距離不遠,而且移動速度太快,很容易誤傷自己人,遠在岸邊做陸上支持的源範賴也看到兩人在船頭飛來飛去不亦樂乎,一半是因為幸災樂禍,另一半也是因為怕誤傷義經而遲遲不能動手。
義經一連氣跳了七條船,平教經也追了他七條船,就在第八條的時候,終于有人咬着牙攔住了平教經,是源家一名大力士名叫安芸太郎的,他與平教經厮殺在一起,然後一起跌入海,葬身魚腹。義經也終于不用跳船了,而他這“八連跳”也被後來人津津樂道。
戰鬥繼續,由于平家接連失去舵手,義經逐漸掌握了主動權,并向平家反撲;與此同時,在岸上的範賴等人也開始加大力度,用弓箭來做支援,讓平家腹背受敵。很多屬于平家陣營的水軍将領們見平家大勢已去,紛紛倒戈,投靠源家,襲擊平家本家将領。進不能去本州,退不能回彥島,将領紛紛投靠敵營,對于此時的平家人而言,可謂是四面楚歌。眼看着兵士們成片倒下,傷痕累累的知盛對天狂笑三聲,然後找到安德天皇和時子等女眷所在的船只,剛沖進去,就大笑道:“陛下,母親大人,把那些破破爛爛的東西都扔了吧,再過不久,你們就能見到真正的東國武士了!”
時子冷靜地看着兒子,笑了笑,“去吧,知盛,去盡你身為平家子該盡的義務吧。”她說:“我們,也有我們要做的事。”
知盛停止了笑聲,他擦了一把沾滿血污的臉,看着母親,忍着悲痛,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轉身沖回戰場。
時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轉頭對平家女眷說道:“走吧,即使身為女流,也有應該我們去做的事。”
“是的,母親大人。”建禮門院德子含淚說道,身後女人們的表情亦然,悲痛,卻又莊嚴。她們帶好三件神器,時子抱着小天皇,緩緩走上甲板,海浪擊打着船身,發出沉悶的聲響,海腥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讓人作嘔。不遠處的戰船上,兵刃碰撞的聲音,厮殺的聲音,身體跌入水中的聲音不絕于耳,她擡頭看着一望無際的天空,心裏卻是難得的平靜。
大人,黃泉路上慢些走,妾身,來陪您了。
“聖尼,我們要去哪裏?”小天皇擡頭看着外祖母,漂亮的眼睛布滿疑惑。
時子低下頭,慈愛地親親外孫,柔聲說:“陛下,老身帶您去極樂世界,那裏沒有痛苦,沒有戰亂,卻也有帝都,在那裏,你繼續做天皇。”
我們一家人,都會守護在你的身邊。
雖然年紀還小,但安德天皇言仁也多少知道會發生什麽,他看着外祖母,不哭不鬧,只是緊緊抓住外祖母的衣襟,閉上眼睛,好像真的只是去游玩一番而已。
就在此時,已經知道他們所在的義經也急速向這邊奔來,遠遠看到這些人一臉平靜地走上甲板,義經心中大叫不好,雖然戰場上他無所不用其極,但是對于老弱婦孺,他下不去手,更何況裏面還有兄長大人三令五申要保護的天皇和二位尼夫人,他對手下大喊道:“快!攔住她們!射箭!射她們的衣服!”
但是還是晚了一步,就在他下命令的同時,平家的女眷們在時子的帶領下,紛紛投海自盡。飛起的箭矢只射中了還未來得及投海的重衡之妻,藤原輔子的衣服。而義經看到了在她之前跳海的那個女子的面孔,驚恐之餘一聲吶喊脫口而出:“萩子!!!!”
“撲通!”“撲通!”源家武士們中有水性好的紛紛入水救人,想要盡力去把那些女眷撈上來,弁慶也在其中,他的目标很簡單,就是自家大人的妹妹萩子夫人,很快,他觸碰到了萩子的手,一用力便把不斷下沉的她撈出海面,那一邊其他人也救出了已經昏迷的德子,而時子等人,卻已葬身海底。
就算死,也要死得幹幹淨淨。我們是平家的女人,這一生只是平家的女人,決不允許別人,碰觸我們的身體。
士可殺,不可辱。
幾乎在同一時間,已經拼盡全力直到最後的平家子弟們,看到大批湧上前的源家軍,知道已無力回天,為了避免受更大的屈辱,從老一輩的教盛經盛,到宗盛,再到資盛這些晚輩,依次投海自盡,其中最決絕的就是知盛,為了讓自己盡快解脫,他在自己身上綁上了沉重的鐵錨,大笑而去。
午時,大戰結束。望着海面上的血紅和處處皆是的浮屍,義經閉上眼睛。
“速速報于兄長大人,”他說:“壇之浦一戰,我軍勝,平家,皆滅。”
那一年,義經二十五歲,賴朝三十八歲,阿绫,四十二歲。
就算守在門外,藤九郎也能想象屋裏的情景,他嘆了口氣。
屋內,看着面前滿面難色的賴朝,阿绫只是問了一句話:“你就告訴我,活下來的,還有誰?”
看着她的眼睛,賴朝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原先想好的話也全都沒了蹤影,包括那句“萩子還活着,母子平安”,也是說不出口。但是阿绫不打算放過他,她就那樣盯着他的臉,誓要他給出個答案。他只好咬咬牙,硬着頭皮說道:“現在知道的,萩子,建禮門院夫人,平重衡之妻輔子夫人,女眷裏,她們還活着。男人的話,目前只知有平宗盛父子幾人,其他,還要再看。”
屋內鴉雀無聲,阿绫不說話,盯着他看了半晌,賴朝坐在那裏,低着頭一動也不敢動,只覺得這滋味比萬箭穿心還難受。突然,他聽到面前傳來一聲輕笑,擡起頭,竟在她的臉上,看到一絲笑容。只是這個笑容,讓他心中一痛。
阿绫看着他的方向,目光卻越過他,只聽她幽幽說道:“當年,我為摯友赴京奔喪,被信西入道送到平家小住,照顧我最多的,就是時子夫人。她給我們姐弟一個容身之所,還給我講源氏物語,她真的很喜歡光源氏,而在她心裏,清盛入道,就是她的光源氏。”
“阿绫……”
“後來清盛入道希望我嫁給香王,去紀伊求親的,就是經盛叔父。他是一個很溫柔的人,雖不善武功,但精通音律,是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而他的兄弟,教盛叔父與他截然相反,性格爽朗,好武,別看長那麽大個子,卻格外嘴饞,我嫁過去後,經常跟我的公公磨,讓我有時間再下一次廚,其實我當時哪有那麽厲害,就是勉強拿得出手罷了。”
“阿绫,別再想了。”
“我嫁過去後,除了祖母大人和母親大人,教我最多的就是經子夫人,她是我的嫂子,是一個端莊秀美的女子,她和小松殿養育的孩子,也都是溫柔端莊之人。在我心裏,我一直将她當作姐姐,可是就是這樣的人,我還是傷了她。她對我那麽好,我卻與她的丈夫同床共枕,可她依然待我如初,成全了我對小松殿的情誼,對待小松如親子,處處維護我們母子。我這輩子都欠她的,也許來生,下一個來生,都無法補償她,報答她的恩德。”一滴淚珠滑下臉龐,阿绫扯扯嘴角,“沒關系,我會向上蒼祈禱,如果真有來生,就讓我們做真正的姐妹,我做姐姐,她做妹妹,換我來守護她。”
“阿绫!不要再說了!”見她神色不對,賴朝慌了神,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努力讓她回過神來。
阿绫一臉平靜地看着他,“行盛,那個孩子,是不是也走了?”
“行盛?”賴朝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說的是誰。
“行盛,明次郎,那個孩子,我從未允許過他叫我母親。我沒有生他,有沒養他,怎麽有資格做他的母親?可即使如此,他也是個好孩子。”阿绫慘然一笑,“我給他留了玉佩,希望他可以用到它,可貌似,他到死都沒有用。不愧是香王的兒子,果真是硬骨頭!”
聽她說起玉佩,賴朝心裏不是滋味,“阿绫,不要再想了,好不好?”他輕聲說道:“你好好休息,然後,等着萩子來鐮倉,你們母女團聚,好不好?”
阿绫看着賴朝,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