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夢
眼瞅着這文會羅嗦些,大家別煩就成……等到達劉光舅姥爺門前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看到他的車,院子裏的人早迎了出來,說怎麽這麽晚呀,都等急了。劉光說路上堵車了,堵了好長時間。陸念青也從車裏鑽了出來,高大的身軀往那一戳,衆人都有些愣神,一時忘了招呼。陸念青也沒說話,只是板着個臉。劉光看着來氣,但想着這場千萬不能冷了,忙說,“這就是陸家表哥,他中國話說不利索,你們大家別介意。”大家又都一愣,這中國話說不利索是什麽意思,劉光又解釋說,“人家是從外國回來的。”衆人算是明白了,忙手忙腳亂地把他們迎了進去。
看着拽地不得了的陸念青,劉光是滿肚子的氣,但他說什麽都不想讓面前的這群厚道的鄉下親戚本身有被人看扁的感覺。都是樸實地不得了的人,看着那板着臉的陸念青,說不定只是怪罪自身招待不周。劉光可不想他們有那種感覺。反正那洋大爺也是金口難開的主,只要他不怎麽出口嗆人,就好辦。
衆星烘月般把兩人迎進了屋,昏黃的燈光下,屋中央大大的八仙桌上已經擺滿了酒菜,甚是豐盛。劉光他舅姥爺忙招呼衆人坐下,陪坐的人大都是中年人和老年人,如今,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劉光先扶老頭坐下,招呼衆人坐,掏出煙敬了一圈,看陸念青仍戳在那裏,眼裏火都冒出來了。拉了他一把,貼着他很低聲很低聲說,“大哥,你今年多大,懂不懂事呀你?這麽多人都等你,這菜怕是都準備好幾天了。我家你不去也就算了,這裏可是你老爹待過的地方,你再看不起人,你不至于看不起你親爹吧。你說你拽什麽呀拽,我就是再沒上過學,也懂地尊老愛幼,你看這裏的人哪個不比你大。你好歹也坐下,動動筷子!”陸念青板着臉看他,劉光則狠狠地回視着。最終,陸念青坐了下來,劉光轉臉笑了,坐他旁邊,說,“陸表哥他呀,有些暈車,剛才還沒回過神來呢。大家別在意,別在意!”
一衆人都笑了,這陸念青從下車到坐下,一個笑臉也沒有一個,原來,是暈車,原來這電影明星般的人物也會暈車……衆人都寬厚地原諒他了……
“念青,你爸他身體還好吧?”是舅姥爺開口在問話。
“還好,父親向你問好。”陸念青這一開口,衆人終于知道光子剛才說“中國話說不利索”的确切含義了,又都善意地笑了。劉光也舒了口氣,還好這小子沒拽到家。
“都那麽多年了,沒想到連家祥的孩子都這麽大了,哎,梅子也該安心了。她一直都喜歡孩子。”劉光看老頭開始傷心,忙舉起了酒杯,“舅姥爺,都過去這麽都年了,表姨他肯定也早托生到富貴家去了。你就別傷心了,來喝酒,咱爺倆多少年都沒湊一起喝口了。”
“好,光子,幹了!”兩人碰了下,喝光了這杯。
“對了,我媽還讓我給您帶了您最喜歡喝的醉杏花,放車上呢,剛才忘搬下來了。我現在去拿。”劉光說完,跑了出去。轉眼間,抱了一箱酒走了進來。但也就這眨眼的工夫,酒桌上就冷了場。劉光不知怎麽回事,也不好問,忙開了酒,一人倒了杯,桌子上瞬間又熱了起來。
“來,念青,這杯酒我借花獻佛,敬你。感謝你能為我們村投資建學校!”敬酒的是劉光他表舅,也是這村的村長,一位老退伍軍人,很硬朗的漢子。陸念青卻動也沒動,似乎連看都沒怎麽看對方,“那是我父親的意思。”依然是平板的聲音,卻無視表舅那舉着的杯子。
“表舅,表哥他不是暈車嘛,不能喝酒,這杯我替他喝,咱爺倆喝。”劉光笑着站了起來,和他碰了下,咕嘟喝下了肚。北方的漢子以能喝而著稱,劉光的酒量也不差,但因為開車是他職業,所以只有無事時才敢敞開量喝。他估計了今天的架勢,今天這酒是少喝不了了,旁邊這位洋大人好象也許大概是喝那些個什麽洋酒的主,這酒恐怕是絲毫入不了他的眼。不過,這醉杏花不便宜,多喝些不吃虧……
酒過三旬,劉光已經開始有些小暈了
“我想現在去掃墓,能不能帶我去?”迷糊中,劉光聽到陸念青在說話,不過說話的對象是表舅。
還沒等表舅回答,劉光喊了出來,“這麽晚了,往墳場跑,還是清明,你……你……”劉光本想說你腦子壞了,可看看周圍的人,還是咽了回去。
“正因為是清明,才特意趕到今天來,曾答應父親清明替他來掃墓,不想食言。”
“好,我帶你去。”表舅開了口。聽他這麽說,劉光住了口。不過,他可不打算去,這麽晚,又是清明,他不是去找折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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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又喝了會,就散了。劉光趴在桌子上,顯然是不能走了,被人扶起的當口,還不忘說,“表舅,我車裏的座位下有我媽給表姨折的金锞子,你帶去燒了,是我媽的心意。”說完,就倒床上睡了。
這一睡,卻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劉光是被內急給活活急醒的,忍着頭痛,勉強爬了起來,摸到了桌子上的手電筒,搖晃着出門朝廁所走去。等解決完生理問題,往回走時,卻隐約聽到有人在哭,聽聲音竟然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劉光搖了搖腦袋,不是幻聽,确實有人在哭。他多長了個心眼,把手電給關了。眯眼朝哭聲處瞧去,卻是在牆角的葡萄架下,隐約有個人影。劉光擡頭瞧天,陰陰的,象是個罩子似的。遂好象根本沒看到那人影,朝自己屋徑直走去,這麽晚,誰會在那哭?這院落裏,只有舅媽一個女人,但已經是五十多歲的老太了,哪裏有年輕女人?
到了屋裏,躺到床上,極力想睡的當口,誰知那哭聲越來越大,似乎就在他耳旁,劉光煩悶之極,用被子蒙着頭,但憋了他一頭汗,卻仍然能聽到那哽咽的哭泣聲……頭本來就疼,這一熱,似乎更疼了,夾雜着還有些嗓子冒煙,火氣嗖嗖嗖往上竄,什麽也不管了,猛地坐了起,刷把門拉開,沖了出去,朝那人喊到,“哭什麽哭?大半夜的,讓不讓人睡了?”
葡萄架下的人似乎被他吓到了,猛地擡起了頭。雖然是陰天,但天卻不是特別黑,劉光能看到是個年輕的女人,兩條長長的辮子垂到胸前,眼睛很大,人很漂亮……
面對這麽個漂亮的女孩子,劉光剛才的火氣消了不少,他大大打了個哈欠,轉身往回走,說,“好了,別哭了,把人都吵醒了。什麽大不了的事,有事明天說!”
“大哥,等等”劉光還想接着打哈欠,面前卻多了個人。心裏一陣郁悶,想着自己又是給自己找麻煩了。
“大哥,請你幫我個忙,不,求你幫我個忙!”
劉光撓了撓頭,他可真不想亂幫忙。但看着眼前的人,心裏卻是很熟悉,似乎很難拒絕。他又撓了撓頭,說,“說說什麽事,我幫不了你也別怪我!”
那女子聽他如此說,深彎了一腰給他鞠了一躬,說,“大哥,謝謝你!”
“好了,說什麽事吧。”
“我收到一封信,可我……我不識字,可不可以麻煩你給我讀讀?”劉光一陣輕松,還以為是什麽事,這事簡單等回去重新拿了手電筒,回到葡萄架下的石桌旁時,那女子遞過來幾張紙給他,劉光掂了掂,說這信可真夠長的,聽他如此說,對面的女子竟然笑了。
把手電筒放好,劉光把紙拿到手裏,歪着頭看着信紙,然後問了一句,“你叫。梅?青梅?”女子點了點頭。劉光暗想,怪不得看着熟悉呢,原來她竟然是自己的表姨,長相和表舅是有些神似的。又想着剛才她喊自己大哥,想這輩是差遠了。也不去點明,就拿着信讀了起來:“親愛的梅:
提筆寫這封信的時候,你已經離我而去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多少次午夜夢回,總是能看到你微笑的雙眼,聽到你輕聲的呢喃……
梅,你能想象寫這封信時,我是怎麽樣的心情嗎?我答應過你一定去看你,可都三十多年過去了,我卻一次也沒去過……
回城後不久,姑姑就把我接到了國外。這裏已經沒有了我的親人,父母和姐姐都在那場浩劫中離開了人世,對于這個讓我傷透心的地方,我沒有絲毫的留戀。到了異國他鄉,我的心情重新平靜下來,當遇到那個酷似你的女孩子時,我恍然以為是你重新來到了我身邊。她就是我現在的妻子……後來,我們有了兩個孩子,大的,我給他取名叫念青,小的叫念梅。梅,我知道你喜歡孩子……梅,我對不起你,我應該守着對你的承諾,生同衾,死同穴,我不該結婚……梅,你一定會怨恨我吧……“聽信的人已經泣不可聲,讀信的人只有停了下來,等那聲音稍稍平複了些,又接着念了下去“我經常想,在那段日子裏,如果沒有你,我是根本活不下來的。那段陰暗的日子,被毆打,被辱罵,我曾經以為是走到了世界的盡頭,我曾經想過自殺。
後來,我很慶幸自己沒死掉,否則我就看不到你。你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和我這黑五類結了婚,支持我活下去。你還說等到我們有錢,就一定湊錢給我買把小提琴,聽我拉梁祝。你那時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小提琴,但在你心中,我向往的東西總是好的,所以,你想攢錢給我買我想要的東西。梅,在你心中,只有我是最重要的,我的命是你和肚子裏的孩子換來的呀。
我永遠忘不了,那夜我發高燒,是你挺着三個月的身孕,走了那麽長的路去給我找醫生,當回來時,卻……卻……我是罪人呀,一身兩命,就因為我,而沒了呀,梅,我有罪呀,我有罪……該死的是我,不應該是你和孩子呀……“哭聲又大了起來,劉光摸兜想掏根煙來抽,但想想對面的人是怕火的,便把煙瘾給壓了下去……
“後來你家人不僅沒怪我,反而護着我,照顧我,直到那段混亂歲月結束。後來,我返了城,之前,我跪在你的墳前,發誓說,要經常回來看你,每年清明我都會來給你上墳。可我又食了言,從我離開,一直三十多年,我一次也沒回去看過你……你恨我嗎?你一定恨我吧……
梅,可能我永遠也回不去了,我的腿已經走不動了……梅,記得你說過的話嗎?你說你最遺憾的就是沒能上學……這句話,我一直記着,所以,我投資在村裏建所學校,我只想彌補你的遺憾……
……
……
梅,我愛你,永遠愛你,這輩子無法和你在一起,我只有祈求來世,讓我和你做對長久夫妻……
……
……
念了好久,信終于念完了,對面的人卻仍然抑制不住地哽咽着。劉光把信放回了石桌上,說,“看來他是回不來了,即使他想回來,這麽遠的路,隔山望海的,那魂魄也回不來了。沒等到他,但等來了信,也算是等到了。心願了了,你也該走了。等到來世,再續前緣吧。”
那女子停止了哭泣,把信拿到手裏,輕輕撫摩着,然後折了起來,裝進了口袋,站了起來,把辮子甩到了身後,對劉光說了聲謝謝,朝着門口走去,慢慢隐去了身影……
一聲嘹亮的雞鳴打碎了寂靜的黑暗,夜,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