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1
2007年，秋
早上十點，我被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第一反應就是去看手機，屏幕上顯示了十多通未接來電，全都是一個號碼打來的。
就在我看手機的半分锺，房門已經被人打開了，劈裏啪啦地沖進兩個人，大嗓門地對我喊道：“快，總監，到點了。”
我勉強硬撐著一只眼睛，拉被子還想繼續睡，沒想到一個不當心就摔下床，正好被他抓起來了。
“幾點了……”
“來不及了！你快去刷牙，這邊我們收拾。”
我幾乎是被他推進浴室的，餘光瞟見他們一個人在整理筆記本電腦，一個人在撿丢了滿地的紙。他們越是急得滿頭大汗，越是顯得我太悠閑，剛剛拿起牙刷，小丁就催道：“好了沒有？該走了。”
不等我答話，他已經沖進來，飛速地擠好牙膏塞進我的手裏，然後又跑回去看電腦裏的東西。
“總監，計劃書都沒問題了吧？”
嘴裏都是牙膏泡沫，想點頭又發現那小子對著電腦沒在看我。等他問了第二遍，我才不耐煩地說：“你當我辦事這麽不牢靠？”
聽到這話，小丁立馬搖頭，趕緊答道：“不、不是，是總監教我們辦事要仔細……”
我對他使了一個眼色，小丁沒在說這些廢話，等我刷牙洗臉完畢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幫我整理房間了。
“我說，就算工作再忙也要打掃房子，你這裏真不能住人了。”
“對對，外面還有一堆外賣，快臭了！”
“還有地上的垃圾，連飲料瓶都有，快成垃圾堆了。”
兩個小子說個沒完，而我壓根沒工夫理他們。慢條斯理地換了衣服，拍拍他們的肩膀，提醒說，“到點了，還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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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拎起電腦就往外面走，他們愣了兩三秒才跟上，走在後面還不忘叫道：“頭發！總監，你頭發還沒梳好！”
剛好走到門口，我瞟了一眼大鏡子裏的自己，頭也不回地答道：“這叫造型，比你們亂塗發蠟有型多了！”
說完，兩個年輕人不再廢話，一人拎著兩個垃圾袋，急匆匆地離開了我家。
每次接到大項目，類似的情況都要發生一次。幸虧兩個年輕人确實是好幫手，工作上打下手，私下裏充當保姆，幹起活來一點都不含糊。
到了公司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我讓小丁把整組人都叫過來，最後一次确認整個項目的計劃書。等到一切都準備就緒，再讓秘書去叫一桶咖啡，随後才有空閑打電話給老板報告情況。
我們這邊一個個都手忙腳亂的，人力資源部倒是很悠閑，帶了個人過來說是介紹來的實習生。
雖然知道是老板的朋友，但老板不在，他只能找我做主。小丁正要把人帶過來，秘書就沖進來說客戶已經到了，我揮揮手，吩咐他說：“先讓他在我辦公室等著。”
說完，幾個人著急地趕出去，走到外面的時候，餘光瞟見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子站在一邊，卻來不及多看一眼。
整整喝完了四分之一的咖啡，事情才剛剛談完。客戶不肯做高炮廣告，但老板顧及朋友的情面，早就答應把內環的一塊包了。事情沒辦妥，我哪裏敢讓他們走，費了半天口舌才說服對方，可謂講盡了好話。
把客戶送走以後，公司已經沒什麽人了，早就過了下班時間，連前臺小姐都坐不住了。我讓不相幹的人先回去，和小丁他們幾個還在讨論剛才的事。大家都是一副放松的樣子，正在讨論要不要去喝一杯，秘書忽然跑過來。
“總監。”
我看了她一眼，還沒問話，她倒是先開口了：“下午來面試的實習生還在你的辦公室。”
我愣了一下，驚訝地問道：“沒走？”
秘書點點頭：“我們都把他忘了，他也沒催……”
我忍不住笑了，轉頭對小丁他們說：“難得啊，現在的年輕人也能這麽有耐心。”
我拍拍小丁的肩膀，讓他先去訂位子，然後才慢悠悠地走進了辦公室。反正已經等了一個下午，想必小朋友也不會介意這一時半會兒。聽到有人進來，年輕人沒有表現出著急的模樣，禮貌地站起來，轉身向我問好。
“你好，我是來面試的。”
“恩，坐吧。”
我走到辦公桌後面，坐定之後才有工夫打量他。年輕人長得不錯，皮膚比較白，五官很清秀，戴著一副眼鏡，看上去很斯文的樣子。
“是我徐老師推薦我來的，想應聘平面設計的工作。”
他把簡歷遞給我，除了學校院系以後，并沒有什麽可看之處。
“先自我介紹一下吧。”
他點點頭，恭敬而流暢地說道：“我叫葉韓，就讀於上海大學，現在是大四……”
可能熬了幾天太累了，碰到鮮嫩的小朋友就想捉弄一下，也算是給自己放松。等到他說完之後，我微笑地點點頭，又問：“請用英文再做一遍自我介紹。”
他愣了一下，驚訝地盯著我，遲疑三秒才開口。
“My name is……”
到了大四都沒過四級，我猜想他的英文應該不怎麽樣，統共不超過十句話，結結巴巴地打了幾次嗝愣。
見我點點頭，葉韓剛松了一口氣，我突然問他：“你理想工資是多少？”
葉韓認真地斟酌了一會兒，給了一個保守的數字：“一千五。”
我假裝皺眉，反問他說：“一千五？這樣就能在上海過日子了？”
不等葉韓答話，我又說：“還是準備靠家裏補貼？”
我把自己當做刁難的面試官，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等著葉韓回答問題。那孩子頓了頓，正色道：“我認為實習工資多少并不重要，關鍵在於能不能學到東西。”
類似的話實在聽得太多，他一邊說，我一邊走神，目光在他的臉上打轉，認真的表情讓我不由得發笑。
等到葉韓說完了，我故意沒有立馬開口，皺起眉頭佯作思考的樣子，過了半天才冷淡地說：“我們公司一個月的實習工資是四百，沒有車貼和飯貼，你可以自己帶飯。”
我才說到前半句，葉韓已經露出吃驚的表情，他奇怪地看向我，多半是覺得我這個人莫名其妙的。而我倒是沈著冷靜，裝模作樣地說下去：“如果沒有問題的話，下個禮拜一就過來上班。”
說完，我冷不防地擡起頭，剛好他還來不及收回視線。
“有問題？”
我笑著反問，他趕緊搖頭：“不，我沒有問題。”
我從辦公桌走出來，鼓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年輕人挺瘦的，一把骨頭都沒多少肉。
“放心吧，只要你能盡快跟上公司的節奏，不用擔心實習工資太少。”
正好小丁他們在催了，我收拾了東西，就讓葉韓和我一起離開辦公室。那小子跟在後面，嘴裏輕聲嘀咕了一句。我沒有來得及聽清楚，回頭問他還有什麽問題，他連忙直搖頭。
葉韓跟著我們一起坐電梯，到了一樓就走了。電梯門剛關上，小丁就雞婆地問道：“他面試得怎麽樣？小夥子看起來很斯文嘛。”
我不禁笑了，反問他說：“推薦他來的老師是老板的好朋友，你說他面試得怎麽樣？”
小丁自己也笑了：“差點忘了，現在什麽不靠關系呢。不過，年輕人很有耐心啊，等了一個下午了吧，性格應該比較沈穩。”
我讓他別管別人的事了，趕快去拿車，再玩就趕不上預定的位子了。早上沒睡醒就出門了，只能搭下屬的便車，沒想到剛開出去沒多久，我突然想起手機掉在辦公室，這下連便車都搭不上了。
“我回去拿手機。”
我正要下車，小丁趕緊說道：“一起回去吧。”
我看看手表，這會兒已經很晚了。
“你們先去飯店點菜，我回頭叫出租車過來。”
說完，不給他們有異議的機會，我已經下車往回走了。沒走幾步就看到對面的人挺眼熟的，好像就是剛剛的葉韓。
大概也是一時興起，我悄悄地過馬路，走在了他的後面。那孩子一只手拿著可樂罐，一只手拿著手機，吵吵鬧鬧的聲音連我都聽得一清二楚。“一群混蛋，玩的時候不知道等我，不夠錢買單倒想著我了。”
“沒帶錢包？真敢說沒帶錢包！別扯了。”
“別提了，你們以為我不想來啊，本來說好兩點锺面試的，誰知道一等就等到六點多。”
剛剛在辦公室還是一副斯文乖巧的樣子，現在怎麽就跟換了個人一樣。滿臉氣憤地對著電話裏的朋友抱怨，說到興頭上的時候還得猛灌一口可樂。
“給我面試的人大概腦子不太清楚，真不懂是什麽情況了，一會兒問我一千五怎麽夠用，一會兒 又說只有四百，他到底算什麽意思？”
“他問我要多少工資，我當然得低調點，誰不想要四千五千的，一千五夠少了吧。”
“擺明了就是耍我，拽什麽拽啊。還問我有沒有聽過他們公司，要不是徐老師讓我去，我才懶得跑一趟。”
正說到興頭上的時候，葉韓突然舉起可樂罐，猛地扔進了樹叢，嘴裏當然不忘大罵我一句。
原本就聽得我大笑不止，到這份上再不逗逗他，豈不是白白浪費機會？反正他也猜到我就是故意作弄他，更不差這一會兒了。
“葉韓。”
我趕快憋住笑，語氣平淡地叫了他的名字。他倒是很敏感，立刻轉過身，看到我的時候臉都僵了。
“那個……總監……”
剛才就猜到他肯定連我姓什麽都忘了，這會兒看到他努力回想的樣子，仍是覺得很好笑。
“我姓江，江衡予，剛才不是介紹過了嗎？年輕人怎麽記性這麽差。”
他尴尬地站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樹叢，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表情，可能在猜我聽到了多少。
我故意不作聲，他不說話，我也就這麽看著他。場面越來越僵，他覺得不好意思，我倒是開心極了。
多可愛的孩子，裝的時候能裝到底，放松下來也懂得發洩。小孩子就該這樣，标準的兩面派。
“準備去找同學啊？去南京路？正好，我們順路，一起叫車吧。”
聽到這話，葉韓的臉色更難看了，支支吾吾地說：“不用了吧，我自己也可以……”
這時，我已經叫到了出租車，開門讓他先進去。他實在不好拒絕，硬著頭皮坐進車。等到我坐進去的時候，他趕緊往裏面靠了又靠，低著頭不敢和我對視。
我故意盯著他看，開玩笑地說：“怎麽不說話，現在又不是在面試，還緊張什麽啊。”
我這麽一說，葉韓把頭壓得更低了。
“你是領導，我緊張是應該的……”
我長長地“哦”了一聲，反問他說：“原來我是領導啊。”
不等他有反應，我立馬皺起眉頭，馬上補了一句：“做領導不好，又要被老板罵，又要被下屬偷偷地罵，壓力大啊。”
葉韓似乎坐不住了，擡頭打量了我的臉色，表情越發拘束。他幾次想要開口，都掙紮在說與不說之間，一臉的懊悔和頭痛，看樣子真讓他煩透了。
玩夠了，也作弄夠了，我好心地把他送到好樂迪門口，然後才讓司機開去飯店。我正得意於剛才的惡作劇，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突然發現手機不在。愣了兩三秒锺，這才想起我壓根就沒回去拿手機，趕緊叫司機把車子開回去，心裏不停地暗罵道，都怪那個臭小子，害我自己也丢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