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痛苦……十六飲下滾燙的苦茶,微微一嘆。
是啊,怎麽就那麽巧呢?
五十二、誰的歌
十六聽見歌聲。
山崩地裂的激烈震蕩之中,巨大的落石帶着雷鳴般的響動滾滾而下,連惡靈的嚎叫和走獸的哀鳴都如此微渺,十六卻覺得自己聽到了歌聲。
很輕很靜,如同耳語。
十六滿臉是淚。
他深深吸氣,尚來不及将胸中的痛意和那口氣一起吐出來,一直被他攥着手腕的小麒麟忽然劇烈地掙紮起來,十六咬緊了牙就是不松手,用盡全力把他拖進了之前躲避的地道。地下震顫之感更強,土石剝落空氣污濁,幾乎什麽都看不見,而身後的入口在兩人進入的瞬間就被巨石砸塌,十六只能拖着小麒麟一直往裏跑。
越往裏,就越靠近烏衣山的核心。
可是他們別無選擇。
長長的石道好像永無盡頭,石壁後面是無比恐怖的巨大聲響,就算沒有時不時砸落下來的石頭,十六也簡直懷疑下一刻他就會被某種破壁而出的東西撕咬殆盡。
但是那又有什麽呢?他本來就不過是一堆石頭……一堆石頭又有什麽好怕的呢?在奔跑的間隙裏他這樣想,腦子裏空空的只有這一個念頭,身體還是在用盡全力奔跑,好像丢掉了什麽重要的東西,又好像把自己都跑丢了。
“十六!”小麒麟一邊咳嗽一邊叫他,“十六!”
十六就好像沒聽到一樣。
“十六我看見他了!”麒麟大叫,“我看見翁楷!翁楷!”
十六猛然停住,沒站穩,整個人都撲倒在地上,小麒麟摸索着把他扶起來,用衣袖替他擦了擦頭上的血。
“他……在哪兒?”十六問。
“你先起來,”小麒麟退後了兩步,說,“十六。”
十六掙紮着站起來。
“十六,”小麒麟又退了兩步,他輕聲說,“對不起。”
他布滿塵污的寬大衣袖下火光一閃,只是眨眼的瞬間十六就被巨大的氣流再度沖倒在地,再擡頭時他們跑過的密道已經被炸塌大半,一道巨石和泥土組成的牆隔開了他和小麒麟。
牆的那邊沒有聲息。
十六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疼,覺得冷,覺得累,卻不想哭,有生以來從未如此難過,也從未如此淡然。他知道小麒麟是自己引爆了那枚最後的道符,他是去找飛觞了,也許能找到,也許找不到……也許根本連這條密道都出不去。但他又能怎麽辦?他們又能怎麽辦呢?
身後退路被完全隔斷,他只能沖着可能有翁楷在的方向,多跑一步,再多跑一步。
然後他真的跑出去了。
這條石道貫穿了整個山體,經過卻月的密室,經過墓道中心的石壇,經過山坳裏淺淺的一池水,經過那些蕭蕭飒飒的竹,幾乎是在十六跑過的瞬間就寸寸塌陷,但就是只差那麽一點,十六跑出去了。
那麽多的竹,全都被撕裂了。
堅硬的竹竿被割成一片一片,和亂葉一起鋪在地上,如同棉絮裏的刀刃,十六忍着疼踩在上面,一步一步接近原本竹林的深處。
真的有人在唱歌。
十六覺得自己這一路的奔波終于找到了終點,因為那是他在唱歌……在用月光一樣的,金鐵一樣的,又沁涼又溫柔的聲音唱歌,就如同當初他第一次叫“十六”,給了懵懂的小神獸名字和生命一樣。
當然一樣啊,十六抱住那個唱歌的人,閉上了眼睛。
反正都是他……即使變成了一具白骨。
也一如初見。
五十三、白骨歌
白骨在唱歌。
十六聽不懂,可他像一個在沙漠中掙紮數日極度渴水的旅人,把每一個音都當成最後一滴水,生怕漏下一點……如此幸福,又如此絕望。
“翁楷,”他跪在白骨面前低低地念,“翁楷。”
卻月在密室入口處刻下的“楷”字從眼前飛掠而過,還有那個晚上清涼的月光,和一顆剛剛懂得什麽是愛的、似涼似熱的、小小的心。曾經用手指隔空劃過多少遍,如果他能剝開胸膛看自己的骨頭,那恐怕白骨上也都深深刻上了這個名字。
那麽你呢?
你的骨頭上有沒有我的名字?有沒有相愛卻即将分離的刻骨悲傷?
白骨卻只是坐在那裏,唱歌。
他的兩條腿一曲一伸,樣子優雅也随意,寬大的衣袍包裹在伶仃的骨架上面,被風吹起來,像一面鼓蕩的旗。十六捉住他的袍角,幾乎是用全身的力氣死死攥住,還算細膩的布料上開出了梅花似的血跡。
過了很久很久,白骨不唱了。
他說:“十六,別哭。”
“我沒有哭……”十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他擡起頭來,面上果然只有先前幹涸的淚跡。
“十六,”翁楷接着說,“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你們都不要說……”十六直視着翁楷空洞的眼眶,覺得自己從裏面瞧出了慣常的溫柔,“告訴我,我還能做些什麽?”
問話的語氣很平靜,因為他幾乎用上了一生的勇氣。
翁楷依舊溫柔地看着他。
十六保持着跪坐的姿勢,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我畫了一個陣,”翁楷忽然推開十六,伸手一指,“那裏是陣的核心。”
十六向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十丈之外果然有一片沒有亂葉的地面,上面依稀有郁黯的紅。翁楷說:“幫我。”
十六心中忽然一陣難過:“你走不過去了,對麽?”
翁楷點了點頭。
“口訣是什麽?”十六注視着他。
“沒有口訣……”翁楷的語氣好像對着想看雨景的情人說“今天沒有下雨”一樣,略帶遺憾卻始終溫柔,然後他輕輕拍了拍十六的後背,對着他的臉吻了下去。
以骨相見,這是他這輩子最坦白的一個吻,沒有柔軟的唇包裹、緩沖,他只能用最堅硬的方式來直面離別。
十六卻笑了,他像安撫一個小朋友一樣輕輕摸了摸翁楷的臉:“好了,我馬上回來。”
馬上回來……馬上回來和你在一起。
永遠在一起。
直到背對着翁楷站在那片空地上時,十六都是抱着訣別的心态。
他只知道連翁楷都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幫他做完最後一件事,然後和他死在一起。
更何況,他看了一眼陰沉如墨的天空想,我們本來都是要死的。
難解的符號和線條圈成了一個寥落的圓形,翁楷說沒有口訣,十六踩在那上面的時候本以為會發生什麽,卻只聽到風掠過耳邊的低吟。他想了想,然後蹲下來,将手按在地面上。
卻只觸摸到因為地下蠢蠢欲動而灼熱如沸的泥土。
正當他想起身的時候,忽然有一道熟悉的氣息在身體裏流轉,屬于他的和不屬于他的記憶四處沖撞,他看見了數百年如一日的冷月,看見了眯着眼還未醒來的小獸,看見了問着“我好不好看”的自己……這些東西仿佛有形有質,流遍了全身每一條血脈,再從掌心沒入滾燙的泥土。
然後所有血染的痕跡都亮了起來。
十六想要站起來,掌心卻被牢牢吸住,比起四周的變化,身體裏面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更加深刻地改變着,這感覺太過陌生,他想知道那是什麽卻無從表達。
是啊,的确陌生。
當一切都結束之後十六按住自己的手腕,呆坐在地上久久無法回神,因為他第一次在自己的手腕處感覺到了脈搏,一下一下,是和心髒同樣的速度。
血脈通暢氣息靈動,不再是修煉中的形态……他變成了一個完整的人。
翁楷騙了他。
五十四、你該同我生死相許
翁楷騙了他!
十六滿腦子只有這一個念頭,竟有些微微的眩暈,血液在身體裏激烈地沖撞,一只手還被牢牢固定在地面上,他茫然回望,能瞧見翁楷的衣角,卻不能移動分毫。
身後有風大作,撕衣斷發,徹骨寒涼。
“你給了它名字,它給了你靈氣……約定便成立了。”
“一體同心,休戚與共……”
翁楷當年同飛觞說的話歷歷如昨,十六将臉貼在地上,不住顫抖。“翁楷!”他口中含了一口血,哭得聲嘶力竭,“休戚與共!這就是你說的休戚與共!”
這算什麽休戚與共……連同死的機會都不給,這算什麽休戚與共?
而此時寒風更烈,滿地碎竹亂葉疾飛如刀,嗖嗖地從耳邊掠過,一片被風撕下的衣袖摻在其中,只一閃就飛遠了。
于是十六坐在那裏,眼睜睜地看着無數衣物的碎片随風而逝,直到地上亂葉盡被吹走,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
翁楷所在之處被風吹得幹幹淨淨,空無一物,仿佛從來不曾有人在那裏同惡靈糾纏,在那裏變成白骨,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