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節
住自己的情緒。
有時候難過,有時候害怕,有時候只想抓着什麽咬一咬,有時候不想聽到任何聲音,恨不得讓風都靜止下來,這種感覺讓他非常無措非常茫然,不管看什麽都眼底酸酸的,所見卻盡是空茫。
十六不明白,也沒有人告訴他……這樣錯綜複雜又傷人傷己的,其實就是人類的感情。
飛觞不明白,他一生辜負太多縱然痛悔也無從開口,翁楷不明白,所以他走得幹淨利落連一點灰都沒留下,卻月大概也不明白吧,他只依從自己的心意去做,縱然留下萬古罵名也全不在乎。
反正他也聽不到了。
所以沒有人告訴十六,人的感情原來是這樣的。
他只想起很多年以前,翁楷用溫和而鄭重的眼神看着他說:“你要幫我守護這座山。”十六在山頂獨立許久,面對空寂無人山景,說:“好。”
然後他就下山去了。
這一去就是五十年。
五十七、冷露
十六離開的時候,飛觞是知道的。
他甚至還在一邊遙遙看着,看十六發呆,遠眺,自語,看十六脫去全身的衣服,在漸漸長起來的竹林中拾起了一片帶露的冷葉。
竹葉從他的指間飄飄搖搖重新落回地上,變成了一汪銀子似的淺淺的池塘,十六将腳伸進去的時候抖了一下,然後幹脆咬了咬牙,張開雙臂直接撲入水裏,樣子像一只紙剪的蝴蝶。
那水是很冷的。
在寒涼的露水中泡了一會兒,他開始認真地清洗身體,細長的手指摸索着身上的每一個骨節每一寸肌膚,表情無比認真,好像在學一項新的法術。過了很久很久才洗完,從水中站起來時身上已經凍得有些紅了,然後十六就這麽赤着身體站在水邊,等水波漸去銀月重現,鏡子似的水面上映出一個純潔如初生嬰兒的身體。
但他已不是嬰兒的樣子了。
肩胛骨在後背撐起兩個好看的凸起,腰身挺得很直,長長的腿上水珠滾落,散落一地晶瑩,這是翁楷給的身體,是人的身體。
人……是這樣子的。
那麽其他的人呢?
他忽然迫切地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因為種種情緒在心裏堆積發酵,偌大的烏衣山竟再也盛不下,他想離開,哪怕有守護這座山的承諾,他也想要離開。
那之後的五十年裏,飛觞在山下見過十六兩次。
一次是看見白衣的少年沒有動用任何靈力,在努力手腳并用地爬一棵樹,其時松風晚清,草露沾衣,被他托上樹頂的雛鳥吱吱叫着,一個喝空了的酒瓶子從樹上飛下來,居然沒碎,骨碌碌滾出很遠。
一次是萬妖洞中,一路刺瞎上百妖邪的眼睛,他一身衣裳居然都沒濺多少血,就那麽施施然走出來,仿佛點燃燈籠一樣随便放了一把火。飛觞帶人上來時只聽火焰中萬妖嚎哭,骨焦肉裂,空氣中惡臭難聞,慘烈更勝過當年烏衣山千百倍。
而十六身邊一個穿金甲的少年皺眉撓頭:“天火只借給你一次啊,不然……”
十六面無表情地拍拍他,打了個哈欠。
玄門弟子後來悄悄問那是誰,門中長老也說不清楚,只猜是天上神将。
這樣的十六,飛觞其實并不算陌生。
好多年前那個一劍刺醒自己的的少年還是一樣的愛恨分明,生氣凜然,心底也一樣有小小的柔軟,縱然見過了許多人,嘗試了許多事,也交了很多朋友,可是還一如初見。
所以說,別拿時間做借口。
有些人不會變就是不會變,而有些人卻早已模糊了本來面目……飛觞看着自己飛舞在風中的灰白頭發,拒絕了門人的留請,獨自離開了。
朱衣堂覆滅,其餘各派零落數年,竟隐隐有歸一的趨勢,但那些飛觞已經不關心了,他得了小麒麟的全部靈氣,非人非鬼非妖,他不老不死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
等小麒麟醒來。
心急回烏衣山的飛觞不知道的,那天十六的腳程比他還快。滿身血腥的少年累極了,誰都沒有見,一個人躲在漸漸長起來的竹林了睡了長長的一覺,然後一個人醒來。
有那麽一刻,他忽然分不清今夕何夕。
血的味道還在,厮殺中洶湧的血脈似乎還未平息,十六忍不住扯了衣服,□的身體上滿是被新鮮的和枯萎的竹葉割出的淺淺紅痕,戰栗到極處的時候他只能小聲嗚咽着發抖,似要把胸中的痛和快意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吐盡。這是翁楷給的身體,午夜夢回時又生澀而熟練,一點點自己摸索過的身體,無論情還是欲,他已什麽都經過,什麽都懂了,那個人卻在哪裏?
帶着竹葉冷香的露水打在身體上,仿佛滾水一般直燙到靈魂深處,将那個名字燙得更深更分明了。
五十八、我是開花的
“後來怎樣呢?”
聽書的人大多去吃午飯了,也有閑來無事就在茶館裏湊合的,零零星星倒也不多,說書的老人得空就着茶水吃他的夾肉燒餅,卻總有個小孩子追着他問:“後來怎樣呢?”
“後來就都死了呗。”老人答。
“騙人,神仙怎麽會死。”小孩子鼓起兩腮,像個皺皺的小包子。
十六将茶杯放回桌上,發出輕輕的“嗒”的一聲。
神仙的确不會死,但可惜……他們都不是神仙。
他曾經很想問問真正的神仙,烏衣山被毀的時候,翁楷死的時候他們都在哪裏,可是在山下游歷許久,等到真的認識了做神仙的朋友,一起喝過酒打過怪無話不談了,他已經不想去問了。
如果神仙可以幹預所有的事,大概卻月不會那樣死,更不會有翁楷,也不會有自己了。“神仙要怎麽管?”天上偷溜下來的那個一邊灌酒一邊說,“人什麽的,看都看不懂呢。”
當時他們沒在說烏衣山的事,說的是才聽來的一個仙女愛凡人,凡人娶小妾,新人笑舊人哭的陳舊八卦,十六默默地把這樣的愛情故事和戲曲詩文比對,沒比出所以然來。
他看到過像戲文一樣完美的感情,才子愛佳人,仿佛那些人天生命好,輕而易舉就平順幸福,也看到過什麽都有了卻不珍惜的,還有人作惡多端臨死卻救了個孩子,有人一生為善卻礙于懦弱假裝沒聽到弱者的求救,有人為了一個不存在的寶藏打得頭破血流,有人為了采崖邊一朵野花失足喪命,還有飛觞、小桃、顧長松那些人,很多好人,很多壞人,可無論是對是錯,總有人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拼上性命。
人類如此果決,感情如此鋒利,傷人傷己,卻甘之如饴。
這就是人。
“其實你也不算人,”抱着空酒壇子不撒手的天庭小神将戳努力學做人的十六,“人會死,你不會。”
十六淚如泉湧。
不算人的十六玩夠了,終于在一個很漂亮的黃昏回到了烏衣山,他帶了兩大壇烈酒,對着漸漸沉下地平線的鴨蛋黃,把山上的石人石獸全都灌醉了。老虎和狻猊抱在一起互啃,約定天亮就下山私奔,而史官嚴肅地思考要不要寫本書,已經把大綱列到了二百八十二章,聽得石猴子都困了。
後半夜,所有的石頭才全都睡去。
飛觞走過來拿起只剩一點點酒的壇子,問:“可以請我喝嗎?”
“歸你,”十六醉醺醺地把另一個空壇子也推過去,“都歸你。”
飛觞靠着麒麟的石像,将剩餘的酒了一頭一臉,閉上眼不知在想什麽,而十六在草叢裏滾來滾去,已經開始胡言亂語。
“我喝酒了,很辣,”他對着半空笑笑又皺眉,“我當人了,不好玩。”
一個人下山,一個人回來,這一點都不好玩……他皺着眉越想越難受,抽抽鼻子哭了起來:“不好玩,你快回來吧……回來……”
聲音漸漸越來越低,終于湮沒在夜晚的蟲鳴之中。
他是以石獸的形态醒來的。
有個軟軟的東西抱住他的脖子來回磨蹭,聲音有點委屈的樣子:“讨厭,他們都去哪裏啦,怎麽就剩咱倆了。”
十六的腦中一片空白,風在裏面自由來去,吹去一切過往悲喜,只剩下眼前的大片青草,那麽綠,那麽綠。
“你傻啦?”漂亮的小少年戳戳十六的腦門,“因為腦袋上長草了嗎?”
“你……”十六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你腦袋上才……長草了。”
少年睜着一雙靈動的眼睛對上石頭小獸的鼻尖,把頭仰起一個驕傲的小角度:“才不是草,我是開花的,最好看的小紅花!”
五十九、他長什麽樣子?
“我有紅花我自豪”的少年抓抓頭發,沒抓到引以為傲的小紅花,于是幹脆變成石獸,在十六身上挨挨蹭蹭。柔嫩的花瓣傾下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