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等等。”
聞言,林竹回過頭看向趙小姐,有些詫異的問道:“有事嗎?”
站在古宅大院裏的紅衣女人定定的看着他,沒有開口。她身後的堂屋兩扇大門敞開着,裏面沒有燈光,有的是深深沉沉的黑暗。那黑暗裏仿佛隐藏着什麽,正欲擇人而噬。林竹一陣恍惚,忽覺那臉色慘白的女人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充滿惡意的微笑,用口型對他說:“你跑不掉的……”
夢境突然變成了現實,林竹在剎那間幾乎以為自己又陷入了噩夢之中。然而等他定睛看去,看見趙小姐仍是面無表情的望着他,沒有笑,沒有開口。剛才的情景,難道只是他的錯覺嗎?他忍不住問道:“趙小姐,你剛才說什麽了?”
趙小姐緩緩的搖了搖頭:“我什麽也沒有說。”說完,她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了。
林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終于擡起腳往外走去,離開了古宅。一路上,他都在思索适才在趙家大院裏所見到的場景,究竟是真實的,還是自己産生了錯覺。想來想去,不得要領。
時間已經是傍晚,金紅色的斜陽有氣無力的挂在西邊的天際,照得雲層紫一片,紅一片,黃的又是一片,色彩濃麗得像是一幅古典油畫。披着一身夕陽餘晖,林竹來到了謝家的小院前,想着江子修應該回來了。
走進小院子的門扉裏,謝家姑娘正坐在門前吃晚飯。她身穿藍底白花的棉襖,拖着油黑粗長的大辮子,手裏捧着粗瓷大碗,正埋頭苦吃。看見林竹進了門,她有些不好意思的站起身來,問道:“林哥來了,吃了飯沒有?”
雖然已經饑腸辘辘,但林竹還是笑道:“已經吃過了,我來看看江子修。他在屋裏吧?”
謝家姑娘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江大哥不是已經走了嗎?你不知道?”
“他走了?怎麽可能!”林竹吃了一驚,“他什麽時候走的?”
“就是今天早上,吃過早飯就走了。”
突如其來的消息令林竹感到煩躁而不解,江子修不可能抛下他們三人一個人離開的。可是,謝家四口人同一張嘴,口口聲聲說江子修真的一個人走了。懷着憤怒不安的情緒,他離開謝家回到了宋老家裏,将這個消息告訴給了施以德。
“我不相信江子修會一個人離開,這個村子一定有問題!”林竹說道。
施以德皺起了眉頭,第一次相信了林竹的話,他說:“我也覺得老江不可能一個人走掉,不說別的,他女朋友還在這裏呢!”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本來我打算就這兩天就該上路了,可現在,要是我們走了,江子修還在這裏,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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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外面已經黑了,明天我們起個大早,找到白寧,三個人一起商量一下該怎麽辦。”施以德說道。
林竹深深呼出一口氣,無奈的說:“也只能這樣了。”
兩人意興闌珊的吃過晚飯,坐了一陣子之後,便早早的上床休息了。半夜,林竹被小腹的酸脹鬧醒,睜眼下床去上廁所。山村裏老式房屋的廁所并不在屋裏,一般是挨着豬圈另起一間小屋,底下挖個坑,上面蓋上木板,便是個簡易廁所了,宋家也不例外。因此,林竹打起電筒,披上外衣,打開大門走了出去。
一出門,一陣冷風便撲面而來,吹得林竹瑟瑟發抖。擡頭望望天空,漆黑的天幕中星月稀疏,冷冷清清。想起下落不明的江子修,他嘆了一口氣,借着手電淡黃色的光圈往廁所走去。
解決了生理問題,林竹拉扯了一下肩上滑落的外衣,擡腳走出了低矮的廁所門。剛一出門,他便瞧見前方栅欄外有個黑糊糊的人影,蹒跚着慢慢朝前走。那身形,竟像極了江子修。驚喜的感覺一下子沖上心頭,他禁不住放聲喊道:“江子修,是你嗎?”
山村的夜晚極為靜谧,除了萦繞山嶺間嗚嗚的風聲和偶爾的幾聲細微蟲鳴,便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響了。林竹這一聲喊出來,驚得旁邊林子裏的夜鳥撲棱棱扇動翅膀飛了起來。可是,那人影卻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兀自緩緩向前走。林竹急了,三步并作兩步匆匆走到栅欄外,繞到那人前方攔住了他:“你今天去哪裏了?急死我們了知不知道?”
手電光照到人影的臉上,的确是江子修的臉孔沒有錯。林竹松了口氣,又道:“找到你就好了,今晚你就跟我和施以德将就一晚吧,明天一早我們就離開這裏。”
江子修聽了,含含糊糊的輕聲說了句什麽。林竹沒有聽清,側耳問道:“你說什麽?先進屋吧,外面冷得很。”嘴裏說着,手上便去拉對方的袖子。一扯之下,對方身體紋絲不動,嘴唇卻嚅嚅而動,說了句:“走不成了。”
“什麽?”林竹還是沒有聽清。
江子修忽然尖聲叫喊起來:“走不成了!”這一句喊完,他便像是着了魔一般,不斷的凄聲道:“走不成了,走不成了,走不成了……”
江子修這詭異的言行令林竹又驚又怕:“你究竟是怎麽了?什麽叫走不成了,天一亮我們就走!”
江子修閉上了嘴,不再說那幾個字了。手電大約是快沒電了,昏昏暗暗的照着他木呆呆的褐黃色的臉。那臉上,忽而流下兩行淚來。林竹注視着他,突然覺得不對勁。江子修的皮膚雖然不算白淨,卻也不是這種黃泥般的顏色啊!不自覺的,林竹伸出手,撫摸上對方的臉頰。觸/手只覺得粗糙得吓人,還有種毛刺刺的感覺。這,這是……他忍不住湊近了去細細觀看,這黃慘慘的色調,這一道道的紋路……啊!這,這不是稻草嗎?
怎麽回事!怎麽會這樣?江子修他,他怎麽變成稻草人了?手電筒咚的一聲掉落在地,林竹踉跄着退後幾步,想要高聲喊人,喉嚨裏咯咯作響,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對面的江子修嗚咽出聲,越看越不似活人,就連發出的聲音也不像人聲了。他僵直着一步步朝林竹逼近,嘴裏發出澀滞難聽的聲音:“走不成了——”
前方那貌似江子修的人形怪物一步一步越走越近,晦暗的微光中那張稻草臉孔愈加可怖。林竹腿腳一軟跌坐在地,随着對方的逼近雙手撐地往後退卻。碎石紮得他的手掌出了血,他也不覺得痛。終于,他可以發出聲音了,放聲大喊起來:“來人啊!快來人啊……”
凄厲的喊聲像刀子一樣劃破寂靜的山村夜晚,屋裏面響起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緊接着窗戶被昏黃的燈光照亮。披着衣服的宋老手持油燈匆匆走出,身後跟着一臉不明所以的施以德。兩人一路小跑着來到林竹身旁,一前一後的開口:“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林竹惶惶的指向前方:“那裏,那裏有怪物——”
那二人随着林竹手指的方向看去,接連開口說道:“沒有啊,你是不是眼花看錯了?”“是不是看到什麽野獸了?冬天食物不好找,山裏的野獸常有到人家裏叼雞鴨的。”
聞言,林竹轉頭望去。卻見原本怪物所在的地方空無人跡,除了一地枯黃的野草,什麽都沒有。“我真的看到了,長得像江子修的怪物……”他呢喃着說道,卻不知是對自己說,還是對那二人說。
☆、稻草人(5)
“謝家說子修走了?”
“林竹昨晚看見了像是子修的怪物?”
“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聽完了林竹和施以德的講述的白寧禁不住站起身來,焦躁的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不行,我得去謝家問問,他們把子修怎麽了,子修絕不可能丢下我們自己一個人離開!”
“你去問也不會有什麽用,我跟林竹問了他們好幾百遍了,他們一直口口聲聲的說老江真的一個人走了。我看,得想想其他的辦法。”施以德說道。
“什麽辦法?”白寧和林竹都看向施以德。
施以德突然露出一個有些猥瑣的表情,對林竹說:“竹啊,我看謝家那小丫頭,好像對你有點意思。不如你把她叫出來,用一下美男計,讓她把真話講出來。”
林竹聞言膛目結舌:“這怎麽行!”
白寧懇求的看向林竹:“林竹,為了子修,為了我們大家,你去試一試,好不好?”
看着白寧淚花閃閃的眼睛,林竹沉默了。許久之後,終于點了點頭:“我試一下吧,行不行就不敢保證了。”
三人計議已定,離開趙家大宅往謝家而去。快到謝家的時候,白寧和施以德在一片小樹林裏等候着,林竹則獨自一個人前往那個農家小院,準備施行他們商量的計劃。
站在院子棕黃色的木頭栅欄之外,林竹看見謝家姑娘正站在院子裏,手裏拿着個竹簸箕,裏面裝着金黃色的玉米粒。她抓起一把玉米,灑在地面上,嘴裏咯咯的喚着雞群。一群花色各異的公雞母雞圍着她,争相搶吃着地上的玉米粒。
林竹幹咳了一聲,招呼道:“在喂雞呢?”
謝家姑娘擡起頭看過來,面露驚喜之色,笑道:“林哥來了啊……”說着,又垂下頭去,似乎有些羞澀的樣子。
見到她這幅羞答答的模樣,林竹在心裏暗道一聲有戲。于是他說道:“那個……等你喂完雞,我們出去走走怎麽樣?”
聽了林竹的話,謝家姑娘頓時手足無措,手裏的簸箕差點掉到了地下。半晌,她才臉紅紅的說:“好,好的……馬上,我馬上出來……”說完,她便轉過身,匆匆走進了屋。直到林竹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她才從屋裏出來,笑道:“可,可以了,我們走吧。”林竹看見,她換了一件衣裳,原本穿的是一件舊舊的藍棉襖,現在換成了一件簇新的紅底碎花的新棉襖。辮子也重新梳過了,用頭油擦得亮閃閃的,還別了一朵粉色絹花在上面。見她如此慎重打扮,沒來由的,林竹心中對她感到歉疚起來。這番心意,他注定是要辜負了。
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一前一後的慢慢往前走着。今天是個陰天,冷風飕飕的吹着,吹得路旁枯黃的草葉沙沙作響。天空是淺淡的藍灰色,有低低的雲垂着,深灰色的,淺灰色的,一層又一層。山林裏偶爾有鳥兒飛起,凄凄清清的鳴叫幾聲。
終于還是林竹先開了口,他先選了個比較安全的話題:“認識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謝家姑娘的聲音輕得像是蚊子哼哼:“婉瑩,我叫婉瑩。”
“謝婉瑩,真是個好聽的名字。”林竹真是沒想到,土裏土氣的謝家姑娘竟有個很動聽的名字。“那個,婉瑩啊,我有點事情,想問問你。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好不好?”他幾近懇求的說道。
“林哥,你是想問江大哥的事情吧?”謝婉瑩很是肯定的說道。
“……是的。我知道他一定不是自己先走了,他到底去了哪裏?”
謝婉瑩突然停下了腳步,林竹也停了下來,轉身看向她。卻見她垂着頭,看不見臉上是什麽表情。只是感覺,她好像很是憂傷。
“婉瑩?”他試着将聲音放得十分輕柔,帶着些誘哄的味道,“告訴我,好不好?”
謝婉瑩沒有回答,一直低垂着頭,不言不語。林竹喚了她好幾聲,突然看見有透明的水滴落在泥土裏,才知道她哭了。見她如此,林竹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只能默默的從褲袋裏摸出紙巾,遞了過去。
謝婉瑩接過紙巾,沒有拿來擦眼淚,只是緊緊的攥在手心。然後,她擡起頭看向林竹,開口道:“林哥,江大哥的确沒有走,他,還在這裏。”
“真的?”林竹振奮起來了,“他在哪兒?”
謝婉瑩卻沒有回答林竹的問題,只說道:“我們這個村子,名叫哀牢村。”
沒料到謝婉瑩突然轉了話題,林竹愣了愣,也只得順着她問道:“是哪兩個字?”
“悲哀的哀,牢籠的牢。”她苦笑了一下,“我們這裏,是個悲哀的牢籠。”
謝婉瑩說着這麽悲傷的話,眼淚卻不再流了。只是那眼底,像是汪着深深的黑色潭水,壓住了濃烈的悲哀。林竹看着她,嘴唇嚅動着說了句:“婉瑩……”此後便不知再該說些什麽了。謝婉瑩卻又再次開口了,她說:“林哥,我很想幫你,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們走不了,你們,也同樣走不了。”說完,她擡起頭深深的看了林竹一眼,然後,便轉過身,蹬蹬蹬的跑走了。林竹只能看着她遠去的背影,黑油油的大辮子在背脊上跳躍着,像一條靈活的蛇。
她的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為什麽說這個村莊是個悲哀的牢籠?又為什麽說他們也走不了?林竹一邊揣摩着她意味不明的話語,一邊往白寧和施以德所在的小樹林走去。等他将謝婉瑩的話轉述給那二人之後,白寧沉默半晌,說道:“她說子修還在這裏,那麽,有沒有可能,林竹昨夜看到的怪、怪物,就是……子修。”最後幾個字,她說得很是艱難,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一樣。
白寧說出來的話令施以德和林竹驚住了,尤其是林竹,他一直不肯相信自己昨夜看到的怪物就是江子修。可是,如果真的如白寧所說,那就是江子修呢?他為什麽會變成那個模樣?是誰令他變成了一個稻草怪物?
三人一起沉默了,靜谧的空間裏,只聽見風吹過樹林的聲響,嗚嗚,嗚嗚,像是誰在哭泣。許久之後,林竹開口說話了:“我們,去找找看。”
“去哪裏找?”白寧不明所以,施以德也擡頭看向林竹,眼中帶着疑問。
林竹有些艱澀的說:“稻草人在的地方,田野裏。”這話一說出來,似乎,就表示江子修已經不屬于人類了一樣。白寧的眼裏水光閃閃,就快要哭出來了。但是,她很快的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個人一個接一個的走出樹林,在林竹的帶領下,朝着田野走去。他們所在的山嶺地勢頗高,遠遠的,就看見了山下大片大片的田野,那裸/露着的黑色土地。一個個衣飾各異的稻草人,安靜的伫立在其中,怎麽看,也不像是有生命的樣子。林竹突然覺得他們在做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活生生的人類會變成草人,這般匪夷所思的事,怎麽可能發生呢?但是,他還是腳步不停的,朝着田野那邊走去。白寧和施以德,安靜的跟在他身後。四周響起的,只有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天色越發陰沉,密雲滿布的天空中看不到一絲陽光,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三人頂着刺骨的寒風,走進了田野。他們将注意力集中在稻草人身上,挨個挨個的尋找起來。沒有了山林的阻擋,風勢愈加的猛烈,呼呼啦啦摧枯拉朽的刮着,幾乎吹得人睜不開眼。稻草人身上穿着的破破爛爛的衣裳,似乎将被風吹走。越看下去,越能感受到這些草人的詭異:它們太接近真人了。款式各異的衣褲,不同的身高,不同的體型,還分男女的性別。甚至,還有像是小孩子一般的稻草人。誰會把個驅趕雀鳥的草人做得這般仔細?林竹的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他仿佛能看到,在不久的将來,這裏的某塊田地上,會多出一個新的草人來。它穿着自己的衣裳,有與自己相同的身高和體型。它悲哀的嘶吼着,卻沒有人能聽到它的聲音……
恐怖至極的想象令林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立刻終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集中精力尋找起與江子修相似的草人來。不知不覺中,三個人慢慢的分開了。而林竹這一邊,走着走着,走到了那個穿着白色長裙的熟悉身影前。它看起來還是那樣的有風韻,始終站立在這裏,不知疲倦,沒有終點。林竹站在它面前,盯着它的面容看個不停,不自覺的開口說道:“那天,是你在窗外哭嗎?”
穿長裙的草人不言不語,靜靜伫立。可是,沒多久,一聲輕笑,響了起來。那笑聲十分輕微,林竹幾乎以為是風聲,或是自己的錯覺。但,随即,第二聲笑,又再次響起。這次,他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是風聲或錯覺。“是你在笑嗎?”他問那草人。
☆、稻草人(6)
穿着破爛白裙的稻草人安靜的伫立在黑土地上,沒有哭,也沒有笑。它的稻草做成的褐黃色身軀,也沒有一點要生出肌膚來的征兆。可那笑聲,明明是從它那邊傳過來的。“是誰在笑?”林竹驚恐的大喝起來。
一點暗紅色的衣角,突然從白裙草人的身後顯露了出來。“誰在那兒?”林竹大聲問道,他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可他的手在不停的微微顫抖,透露了他緊張的心緒。風很大,呼啦呼啦吹得那人暗紅色的衣擺不停晃動,她慢慢的從草人身後走了出來。慘白如紙的臉色,烏黑的頭發在腦後挽成發髻,卻原來是趙家小姐。在她削薄的身軀之後,是灰沉沉的幽暗天空。一層又一層的厚厚烏雲,好像要從空中掉落下來一樣。在整個暗沉的天地之中,她那一身的腥紅,顯得十分的觸目。長衣在風裏飒飒飄動,像是她穿了一身不停流動着的血。
看見是認識的人,林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問道:“趙小姐,你在這裏做什麽?”
“卿容,我的名字叫做卿容。”趙小姐說道,“我在看這些稻草人。”
沒想到一向不怎麽理睬自己的趙小姐,不,趙卿容會主動告訴自己她的名字,林竹愣了一下,随即便問道:“看稻草人?”
趙卿容緩緩的點了點頭,道:“你不覺得,他們很好看嗎?”
“好看?或許吧。我更覺得,他們看上去很怪異。”
“怪異嗎,我不覺得。”趙卿容繞着白裙草人緩緩的走動起來,一邊走,一邊輕聲曼語,“它們不會背叛,不會離開,它們無比的忠誠可靠。比人要強多了,不是嗎?”
趙卿容真是個古怪的人,林竹想到。随即,他忍不住問道:“卿容小姐,你知不知道,我的那個朋友在哪裏?”
“你問的,是你的哪一個朋友呢?”趙卿容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了一個帶着點惡意的笑容。她的發髻散落了幾縷下來,随風亂舞,遮住了她的眼睛。看不到她的眼裏,藏着些什麽。
哪一個朋友?趙卿容的意思是……一絲不祥的預感湧上林竹心頭,他驚恐的左顧右盼,大喊起來:“白寧,施以德,你們在哪裏——”空曠的原野上,只有一個一個無聲伫立的草人,看不到一個活動着的人影。林竹禁不住大喝道:“你把我的朋友們怎麽了!”他轉身質問趙卿容,卻只看見了白裙草人,那紅衣女人已然消失無蹤了。顧不得追究她去了哪裏,林竹在田野間奔跑起來,邊跑邊大聲叫喊白施二人的名字。呼呼的寒風掠過耳際,草人們的衣裳在風裏飄舞,一群黑色的飛鳥飛過天空,呀呀嘶鳴。他找不到白寧,也找不到施以德,整片天地間,似乎只剩下了他自己。一種強烈的孤獨感和恐懼感,籠罩住了他。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他們,他們不可能就這樣消失的,他們不能消失!林竹不停的邁動腳步,在坎坷不平的土地上奔跑着,呼喊着。寂靜的黑土地上,沒有任何人回應他。每當他看到了像是白寧或者像是施以德的身影時,還來不及歡喜,就會發現,那只是個與她或他身形相仿的稻草人而已。他們,會不會,真的變成了這些草人其中的某一個?不,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不知道找了多久,林竹發現自己迷路了。放眼望去,盡是田野和起伏的山巒,一戶人家都看不到。天快要黑了,他身上沒有帶任何照明的工具。就是手機,也因為一直收不到信號的原因,被他留在了宋老家裏。如果在這之前他走不出這裏,恐怕就要在山野中過夜了。來不及思考自己現在的處境,他心中充滿了擔憂和害怕。如果他們真的再也找不到了,該怎麽辦?如果真的只剩下他一個人了,該如何是好?
茫然的邁動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沒有目底的朝前走着。暮色四合,歸鳥朝林,渺渺大山之中,行走着一個孤獨的人。走着走着,疲倦已極的他腳下一滑,骨碌碌的從山坡上滾了下去。一路上撞到了土包和石頭,撞得他渾身疼痛,頭昏眼花。當他終于滾落到底,躺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慢慢的爬了起來。舉目四望,卻見愈加濃重的暮色中,遠遠的,一星淡紅光芒,出現在山坳裏。看到人家了!他連滾帶爬的,往那個方向跑去。
人常說“望山跑死馬”,果然不是虛言。那一點紅光看起來并不算遠,可林竹跑了好久,卻還是沒能接近它。當他來到一小片梯田之上時,看見了一高一矮兩個人,正朝着他這方走來。兩人距離他越來越近,可以看到,那是一個年約三旬的婦人,牽着一個身穿紅襖的小女孩。兩個人一邊走,一邊低聲交談着什麽。林竹走到她們前方,開口問道:“請問——”話還沒說完,那兩個人就直直的穿過了他,繼續往前方走去。是的,穿過。就仿佛,她們只是個虛幻的影子一樣。
怎麽會這樣!林竹驚出一身冷汗,情不自禁的轉身跟上那兩個人。他試探着伸出手,往前拂了一拂。果然,他的手輕飄飄的穿過了婦人的身體,就像是穿過一道光。再探那小女孩,結果也是一樣。難道,他眼前所見,皆是虛幻嗎?
不由自主似的,林竹跟着婦人和小女孩,慢慢的朝前走着。他聽見小女孩問那婦人:“魏姨,爹爹和娘親什麽時候回來?”
被稱作魏姨的婦人回答道:“卿容小姐,等杜鵑花兒開滿山的時候,老爺和夫人就回來了。”
小女孩撅起嘴:“你騙人!每次都是這樣說,可他們卻一直都不回來!”說着,她甩開婦人的手,獨自一人快步朝前跑走了。林竹也加快了速度,跟上了她。
小女孩跑到一塊荒田旁,看着田地裏伫立着的一只肮髒破爛的草人,喃喃自語道:“如果爹爹和娘親也像這個稻草人一樣,他們,就不會離開我了……”
荒田旁邊的山崖下,靜靜屹立着一座石頭砌成的小小的山神廟,廟門上挂着褪了色的紅色綢緞。石頭雕刻而成的面目模糊的山神爺站在廟裏,仿佛正帶着不明所以的笑,笑看這世情。小女孩走到山神廟前,雙手合十,閉上雙眼,虔誠的祈禱:“山神爺,山神爺,請賜予我将人變成草人的能力吧……”
一陣大風刮過,吹得廟門上面的紅綢飛舞起來。一陣輕笑,似乎在風裏響起。但随即,又消失了。風迷住了林竹的眼,他禁不住閉上了眼。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所見,已是換了一個場景。
在他眼前,是兩扇油光铮亮的黑漆大門,兩只流光溢彩的紅燈籠,在檐下輕晃着。一排翠竹,在風裏沙沙輕響。這裏,不是趙家大宅嗎?此時,一男一女兩個人,正站在竹林之後,相對無言。
許久之後,那身穿黑色中山裝的年輕男人開了口,他說:“卿容,原諒我。”
身着紅衣藍裙的年輕女子輕輕的問:“琦哥,你真的要走嗎?”
男人垂下了頭:“對不起。”
女子笑了,她說:“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男子擡頭,面露詫異之色,一句“為什麽”尚未問出口,卻見女子玉手輕輕拂過他肩頭,他的充滿年輕活力的皮膚,飛快的變黃變皺。他欲張口,口不能言,他欲擡腿,腿不能動。他,變成了一個稻草人!
女子看着男子逐漸變得猙獰可怖的面容,微笑着道:“琦哥,這樣,你就永遠不能離開我了。”
女子将草人輕輕抱起,推開黑漆大門,慢慢的走進了院子。她來到左側一間上了鎖的屋子前方,打開門鎖,抱着草人走了進去。屋子裏面,擺着兩張紅漆木椅。外形看起來像是一對中年男女的草人,各自坐在木椅之上。女子将男子變成的草人放在那兩個草人旁邊,臉上露出幸福的笑容:“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都在這裏了。你們永遠不能離開我了,真好。”
忽然又是一陣風起,吹得林竹流淚閉目。當他再一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眼前,又變了場景。
依然還是在趙家大宅,兩扇大門緊閉着。門裏,站着成熟了許多的女子和那老了許多的魏姨。門外,是群情激憤,手持火把将大宅團團圍住的一大群村民。火光搖曳中,他們在紛紛攘攘着:
“妖孽滾出我們村子!”
“不行,不能讓這妖孽活着危害人間!”
“對,滾出來受死!”
……
“卿容小姐,我們該怎麽辦啊?”魏姨惶惶不安,那女子卻鎮靜極了。她安慰般的拍拍魏姨的手:“不要緊,別擔心。”
趙卿容将兩扇大門打開,微笑着走入人群。紅影過處,吵嚷着的人群一個接一個的安靜下來。他們再也不能開口說活了,他們再也不能擡腿走路了。他們,一個個的變成了稻草人!
将人群的一大半變成了草人之後,趙卿容溫柔的笑着,對剩下的人說道:“不想變成他們這樣,就聽我的話,安靜的留在村子裏,平平靜靜的過日子,不好嗎?我,賜予你們永恒的生命。你們也會像我一樣,不老不死。”
人們面面相觑,眼中盡是惶恐不安。很快,随着第一個人的跪下,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跪了下去。趙卿容站在人群前方,瘋狂的大笑起來。笑聲刺耳極了,聽得林竹捂住了耳朵。突然他眼前的場景一陣扭曲變幻,當一切平靜下來的時候,趙家大宅不見了,人群不見了。他看見自己仍站在那看不到邊際的田野裏,面前,是身穿長長紅襖的趙卿容。她對他說道:“現在,輪到你了。”
林竹惶惶後退,連連搖頭:“不,我不要變成稻草人,放過我,求求你……”
趙卿容對他的求饒充耳不聞,兀自緩緩走上前,慢慢的伸出手。就在她的手快要接觸到林竹的時候,一個聲音阻止了她:“我來代替他,請你放了他。”
林竹轉頭,看見了那聲音的主人,是面露決然之色的謝婉瑩。她走到趙卿容面前,說:“我代替他。”
趙卿容看着面前的人,看了很久,然後問道:“值得嗎?”
幾滴透明水珠,落在黑土地裏。而後來的事,林竹就不知道了,因為他突然昏倒在地,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當林竹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在積雪的路邊。不久之後就遇到了好心人,停車帶他離開了那裏。後來,他查了許久,并沒有在那附近找到那個名叫哀牢村的小村子。而他的三個朋友,則是永遠的消失了。後來的後來,他常常會做一個夢。夢裏,在一塊望不到邊際的裸/露着黑色泥土的田野上,伫立着一個又一個形态各異的稻草人。一個身穿暗紅色長襖的黑發女人,慢慢的行走在其中,喃喃自語:“下一個,會是誰呢?”
(本故事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