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典獄司
蕭羽彥一走進南書房,就覺得氣氛很不對。所有人都謹小慎微的,生怕行差踏錯就被大司馬拖下去重責。大司馬很崇尚楚國法家那一套,一向是嚴刑厲法。所以宮人都怕他。
蕭羽彥也怕他,卻不服他。她從內心深處并不認同這一套,當然她也不喜歡當年魯國仲尼那一套。過剛易折,過柔又無法在這亂世生存。
南書房飄散着龍涎香的味道。原本是靜心的香氣,但因為大司馬的存在,倒讓人無端生出幾分寒意。
韓雲牧正負手看着牆上的一幅畫出神,那是蕭羽彥十四歲時候的畫作。空靈飄逸卻又透着幾分虛無缥缈。那便是蕭羽彥當時的心境。
父皇母後健在,他們對她雖然嚴苛。但有父母的羽翼庇護,她并未經歷過太大的風雨。總是幻想着能擺脫身份的桎梏,有一天能逍遙自在地活着。
可是現在,她終于認清了現實。她的人生從一個謊言開始,就要用一生的力氣來維持這個謊言。
蕭羽彥定了定心神,負手走到韓雲牧的身旁:“聽說大司馬找寡人有要事相商,是何事?”
韓雲牧轉過身來,并沒有要行禮的意思。蕭羽彥已經習以為常,雲洛卻忽然跳了出來,蹙眉道:“見到陛下,為何不行禮?這是身為臣子應當做的嗎?”
韓雲牧的目光落在了雲洛的身上。蕭羽彥頓時出了一身冷汗,雲洛這丫頭真是嫌命長。黎國可不比齊國。在齊國她是金枝玉葉,到了黎國,她也保不住她。
“我當是誰,原來是個沒規矩的宮女。”韓雲牧目光微沉,顯然是心情不好的模樣。
蕭羽彥已經習慣了韓雲牧這冷冰冰的面容,她長這麽大,還沒見韓雲牧笑過。
雲洛咬了咬唇,瞧了瞧韓雲牧,又瞧了瞧蕭羽彥。最終還是福身向韓雲牧施了禮:“奴婢梨兒見過大司馬。”
韓雲牧深瞧了她一眼,并沒有理會雲洛。蕭羽彥松了口氣,但雲洛見韓雲牧并沒有向蕭羽彥行禮,氣不打一處來。正要上前理論,蕭羽彥急忙拉住了她,擋在了雲洛身前:“韓愛卿今日來,究竟所為何事?”
“臣想請陛下召見齊國送親的使臣。”
蕭羽彥心下一咯噔,和雲洛交換了一個眼神。雲洛的神色也變了。果然,韓雲牧這是為了穆頃白的事情而來。
“平白無故,為何要召見他們?”
“昨日我同陛下所說之事,有了眉目。”
韓雲牧向來是雷厲風行,事情這麽快有眉目,想必也是用了非常的手段。黎國的典獄司在五國之中可是出了名的可怖。號稱是沒有撬不開的嘴,沒有折不彎的硬骨頭。如果有,那就撕爛他的嘴,敲碎他的骨頭。
如此可怕的典獄司,便是韓雲牧一手打造。曾有幾位先皇時就跟着蕭羽彥的臣屬進去過,出來後便盡數請辭回鄉。當然也有死在裏面的,蕭羽彥甚至都不能給他們一個尋常的葬禮。
這一招敲山震虎,吓得那些大臣們個個噤若寒蟬。蕭羽彥如今孤立無援的境地,典獄司也有一部分的“功勞”。蕭羽彥估摸着,一定是有誰犯了錯事被韓雲牧拿住了。這人進典獄司過了一遭,什麽事情不會抖落出來?
但韓雲牧應該還不清楚這個人是誰,否則他不會讓她召見齊國使臣,而是直接去未央宮拿人了。
“好。穆頃白是個危險人物,他身在黎國,寡人也始終無法安心。來人——”蕭羽彥喚來了一名小太監,“你去替寡人傳喚齊國使臣。”
說完,蕭羽彥又對雲洛道:“梨兒,你去瞧瞧小弦子的傷如何了。寡人離了他還真不習慣。”
雲洛立刻會意,道了聲“喏”,便急匆匆地走了。
韓雲牧狐疑地瞧着蕭羽彥。偌大的南書房只剩下他們兩個人,蕭羽彥有些後悔沒多召些宮人随侍。
“你是在責怪我懲罰了那個小太監麽?”
“大司馬懲罰宮人自有理由。只不過人非草木,沁弦跟了我十幾年,說打就打。你未免也太不把寡人放在眼裏。”
韓雲牧冷哼了一聲,擡眼瞧着蕭羽彥:“我就是太将陛下放在眼裏,所以才會責罰陛下身邊的人。他們處事不當,陛下要做危險的事情,他們應該及時勸阻。”
蕭羽彥撇了撇嘴,嘟嚷道:“寡人都快弱冠了,什麽事情危險自己還不知道麽。何況寡人也只是去未央宮見皇後,有何危險的?”
“那畢竟是個男子,你入夜前往,就不怕——”韓雲牧說到一半,又止住了。
“不是你領着群臣說那就是雲洛公主麽。寡人見自己的皇後,這還有問題麽。”蕭羽彥瞧見韓雲牧臉色越發難看,心情卻好了起來。原來他也有吃癟的時候!
韓雲迷雙目微沉,盯着蕭羽彥看了良久,才緩緩道:“你總盼着自己弱冠之年可以親政。可你又是否想過,家國大業,你承擔得了麽?”
蕭羽彥心下一怔,沒想到韓雲牧竟然說了這樣一句話。他看穿她的心思是在意料之中,可他一直不讓她掌權,難道只是擔心她不能勝任?
不多時,齊國的使臣帶着兩名随行人員一同走了進來。三人行了禮,恭恭敬敬地立着。
蕭羽彥清了清喉嚨,拐彎抹角地問道:“寡人問你們,這一路來,迎親隊伍裏可有事情發生?”
為首的齊國使臣上前一步道:“回禀陛下,齊國到黎國,這一路平安順遂,并無大事發生。”
蕭羽彥還想再繞上幾句,一旁韓雲牧卻單刀直入,冷聲道:“你們可曾見過穆頃白?”
此言一出,齊國的使臣露出了一絲驚慌的神色,額頭微微冒出了冷汗。但還是強自鎮定着:“公子頃白離開齊國不知所蹤,我們也未曾見過。”
韓雲牧冷笑:“是麽?怎麽我聽到的和你們所說的有所出入呢?”說罷,他擡手擊掌。
不一會兒,兩名禦林軍架着一個滿身是血的犯人走了進來。那人顯然是被用過重刑,此刻已經氣息奄奄。
齊國使臣半是驚駭,半是氣憤,指着那人道:“大司馬大人,陛下,他犯了何罪?為何要用如此大刑?!”
蕭羽彥皺起了眉頭,不忍多看:“這就要問大司馬了。韓愛卿,你有何解釋?”
韓雲牧對手下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拽着那人的頭發将他提了起來,一張滿是血污的臉出現在衆人面前。那犯人像是神志不清,口中呢喃着:“我招……我招……公子頃白就在送親的隊伍裏……”
齊國使臣憤然起身,怒目瞪着韓雲牧:“這是屈打成招!大司馬大人,我們雖身在黎國,卻是齊國的人。倘若他真犯了錯,也應該交由齊國的典獄司審訊。何況公子頃白之事本就與我們無關!”
“他和你們無關,卻和我黎國有關。齊國與黎國聯姻,如今穆頃白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逃到了我黎國。這樣危險的人物,難保他不會對我黎國不利。”韓雲牧負手道,“我聽說,穆頃白和皇後感情甚篤。這當妹妹的,難免心軟會保護哥哥。”
蕭羽彥聽着這話,覺得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還是懷疑到了穆頃白。如今只能先用拖字訣,争取出一天的時間來趕緊安排穆頃白離開黎國。
否則他只有死路一條。
蕭羽彥就着齊國使臣的話道:“寡人也知這是齊國內政。但現在事關黎國的安危,大司馬如此行事,雖有不妥,卻也是情急之下出此下策。還望二位知曉公子頃白的消息,便告知一二。”
穆頃白聞言,深瞧了蕭羽彥一眼。齊國使臣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韓雲牧忽然道:“陛下,不如将齊國來的人都聚在一處,一一查驗。”
“有道理。那就委屈二位,回去通知驿館所有人。等待大司馬的查驗。也請大司馬顧及兩國邦交,勿傷來使。”
韓雲牧沒有多言,兩位使臣道了聲“喏”,便戰戰兢兢退了出去。蕭羽彥松了口氣,韓雲牧向門口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瞧了蕭羽彥一眼。欲言又止。
蕭羽彥緊張地看着他。良久,韓雲牧還是轉身走了。蕭羽彥靜待了片刻,估摸着韓雲牧走遠了,這才匆匆回到了未央宮。
才走到門口,便聽到裏面雲洛氣急敗壞的聲音:“……你是不是就樂意跟我過不去。先前一門心思要走,如今事态嚴峻,你反而不走了!我——我——我要被你氣死啦!”
蕭羽彥走了進去,只見雲洛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呼哧呼哧喘着氣。穆頃白正斜靠在書桌旁,凝神看着自己手中的書卷,對雲洛的大吼大叫充耳不聞。
雲洛眼角的餘光瞥見蕭羽彥走進來,氣沖沖走了過來,叫道:“大嫂,我是管不了我哥了。你去勸他!”
聽到這一聲稱呼,蕭羽彥慌忙扯過雲洛,低聲道:“別亂說話。”雲洛哼哼了一聲,撇下兩人大步走出了殿門。蕭羽彥對着她的背影喚道:“梨兒,你去小弦子那裏召一個人來。”
雲洛腳下頓了頓,對蕭羽彥的話并不是很理解。既然蕭羽彥要召見誰,為什麽又不說是誰,這讓她怎麽找?
而未央宮中,蕭羽彥關上了門,踱着步子走向穆頃白。他放下了手中的書,擡眼看着她:“你也要勸我走麽?”
蕭羽彥點了點頭,坐在一旁的腳踏上,側身看着他:“其實你我同窗多年的情誼,我理當幫你。只是如今我自身難保,穆頃白,你……走吧。”
“這是你的真心話麽?”穆頃白垂目瞧着蕭羽彥。
蕭羽彥心下一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她撇過頭,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當然是我的真心話。
我幫你是因為你在稷下學宮救過我。可是咱們這些同窗的關系你也知道的。說起來該有情分,可去年刺殺你們齊國太子的刺客是誰派去的,五國誰不是心中有數。”
“在你心中,我和楚王難道是一樣的麽?”
蕭羽彥看向穆頃白,這一轉頭,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她的身旁,此刻正凝神看着她。
蕭羽彥說話頓時結巴了起來:“當……當然不是。可是,韓雲牧早晚會找到未央宮來。他要殺人,我也阻止不了。”
穆頃白忽然捏住了蕭羽彥的下巴,深瞧着她:“我不問他,只問你。你希不希望我走?”
蕭羽彥呼吸紊亂了起來,她眼神躲閃着,忽然一把推開了他,起身道:“不是我希不希望你走,而是你必須走!我已經有了計劃。”她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着穆頃白,一字一句道,“其實我們之間并沒有多少情分。你留下來,會害死我——”
說完這一句話,蕭羽彥不敢再回頭,大步走出了未央宮。她捏緊了拳頭,咬着唇努力克制着。直到出了宮門,才脫力一般扶着門口的石獅子。
浮生長恨歡愉少。能重新見到他已經是意外之喜,她本不該強求更多。可事到如今,她必須狠下心來。要麽他走,要麽他死。她只能選擇讓他活着,在遠離她的地方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