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3)

五歲,如今已近十八歲,身材足足拔高了一尺,不複當初的童子模樣了,而他的那身衣服,早在兩年前就撕爛丢了。

兩年多來他在塔內不是參悟練功,就是和金甲神人對戰,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沒有穿衣服的問題。直到這時被朱融一問,才發現自己已經完全長大成人,身體完全不同了。雖然朱融、楊鈎都是男子,也慌得他趕緊拿燒雞擋住了私處,叫道:“哎喲!我怎麽沒穿衣服?啊,對了,我的衣服在塔裏丢了!”

楊鈎這時已定下神來,見了秦征扭捏的模樣,最後一點畏懼也消散得光了,反而沖上來扭住秦征的耳朵敲他的頭,罵道:“阿征你個死小子!從哪裏冒出來的!”

秦征這時的武功比他已不知高出多少,卻沒運金剛洞神訣護身,也沒以飛廉無礙式閃避,在楊鈎面前他忽然好像變成了尋常人家少年,伸手推搡抵擋,連叫:“我才從塔裏出來啊!哎喲,別敲了,好痛的!”

朱融道:“別打他了,先回去給他弄件衣服穿吧。”

一路上朱融問起這兩年他去了哪裏,秦征也不隐瞞,将入塔後的見聞經歷一一說了,聽得朱融、楊鈎又是羨慕,又是妒忌。

這兩年多來苻堅對青羊宮供奉甚足,逢年過節都有大批的禮物送上山來,道觀中什麽沒有?秦征挑了一件衣服穿上,這衣裳卻是一領道袍,竟是絲質的,一邊問:“朱伯伯,楊大哥,這兩年你們過得怎麽樣?”

楊鈎手裏拿着個藍田翡翠杯,啜了口西域葡萄酒,笑道:“這幾年我們可樂似神仙呢!住着這洞天福地,也不用自己種田,就有大秦天王源源不絕地送好東西上山,這日子過得真是——啧啧!讓我上天上當神仙我也不換呢。就是有一件不好。”

“什麽不好?”

楊鈎嘆道:“本來苻天王還派人送來了不少童子童女,豔婢侍妾,看得我流口水,好幾次想納了,卻被師父擋住,他說咱們可不是真青羊子,是假冒的,若是讓外人上山長住,只怕會洩露了機關,所以至今山上只有我們師徒兩人……”指着滿觀神像說,“每天的灑掃都是我做,可把我累得要死……”說到這裏拿酒杯敲了敲秦征的頭說,“這些事情以後可得你來做了!哼,我也享幾天清福。”

秦征與他們久別重逢,心裏輕松愉快,也不計較這些,點頭道:“我是弟弟,是該我做。”

朱融卻道:“別說這些廢話了,穿好衣服,吃點東西,這就去玲珑塔吧!”

楊鈎就把那只叫花雞塞給了秦征,道:“看你瘦成這樣,多半是在塔裏餓的。來,快吃,試試哥哥的手藝。”

秦征看着那肉卻覺得有些惡心。他這兩年都靠靈汁甘露補充體力,不食煙火已近三年,身上沒有什麽脂肪,臉型身材自然瘦削了下來。他接過那肉,聞了一下,卻放在了一邊,拿了些水果,又斟了杯葡萄酒,胡亂填飽了肚子後,就領朱融、楊鈎前往玲珑塔。

過石梁時朱融、楊鈎見他身法飄逸,猶若淩風漫步,看得心癢難搔,都想:“這小子入塔三年,竟練成了這般精妙的輕身功夫,真是太便宜他了!”

到了後天峰巅,秦征推開塔門,指着那蒲團道:“坐在那裏,就能得到師父留下的‘無所不辟、道門九訣’了。”

朱融、楊鈎争先搶後,各占了蒲團一邊,在秦征的指點下擡頭仰望,卻什麽也感應不到,楊鈎叫道:“哪裏有什麽冥冥的聲音?阿征你可別撒謊!”

秦征搔了搔頭道:“不會吧,我當初是聽見了的啊。”

楊鈎道:“不如你直接把那訣要跟我們說了吧!”

秦征道:“好吧。”就将那道門九訣背誦了一遍,朱融、楊鈎聽了如同嚼蠟,什麽妙處也悟不出來。

兩人折騰了好久也沒見什麽靈異,楊鈎跳起來揪住秦征道:“小子,你是不是藏私?是不是不肯讓我們學這精妙道法?”

秦征叫冤道:“我哪裏會……啊!是了,一定是得先學‘心言心象’之術,才能感應得到。”

兩人齊問:“什麽‘心言心象’之術?”

秦征又将當初味青羅以心語傳授秘訣的事情說了,氣得楊鈎哇哇大叫:“味青羅居然教你心宗的神功?娘的!這世上怎麽什麽好事都叫你小子占盡了?”又催着秦征趕緊先教他們心言心象術。秦征便将味青羅所傳的“心言心象”秘訣念了一遍,兩人牢牢記住,依法冥心感應。但這“心言心象”之法乃是心宗秘要,只有應用法門而沒有紮基功夫,秦征身懷自幼修煉的《養生主》功夫才能一聞而悟,朱融、楊鈎心浮氣躁,便讓他們練上十年也未必能有所成。

這時楊鈎練了半個多時辰仍然無功,便又怪起秦征來,說他一定在藏私。這回倒是朱融主持公道,說:“楊鈎別吵了!我聽阿征念的這些心法都不像假的。”

“不像假的?那為什麽他一聽就會,我們卻練了這麽久都不成?”

朱融嘆了一口氣,低聲道:“你別忘了,這小子是心……心聖轉世呢!”他本來想叫“心魔”的,這時見秦征神功初成,不知為何忽起敬畏之心,就換魔為聖了。

楊鈎喉嚨裏咯噔一聲,仿佛吞下了一口冷水。朱融又道:“阿征既是心聖轉世,必有一些常人所不及的天賦異禀,有一些心法道術他一聽就懂,而我們卻苦練無功,卻也正常。”

楊鈎将秦征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忽然帶着幾分讨好的笑容說:“不提這個我可差點忘了,咱們阿征可是絕世大魔頭——哎喲,呸,呸!是絕世大聖轉世呢。”過來勾住秦征的脖子說,“老弟,哥哥我雖然常和你開玩笑,但那都是對你好,你可千萬別記恨我啊!以後你要是稱霸天下,可不能報複我啊。”

秦征笑道:“大哥你放心,我不會成為什麽心聖心魔的,我就是秦征,就是你的阿征老弟,做哥哥的揍弟弟幾拳沒什麽,我挨得起。”

楊鈎大喜,連叫:“好弟弟,好弟弟,不虧了我給你上了三年的墳,哈哈!”

弟兄兩人嬉笑打罵,甚是開心,朱融卻有些失望,心想:“既練不成這‘心言心象’,則這道門九訣,看來與我也是無緣了。”

其實他卻又錯了。青羊子并非心宗傳人,豈有非要學會“心言心象”才能領悟他這“道門九訣”的道理?留在這玲珑塔中的玄機因人而異、因勢而異,要緊的是入塔者心靜如止水不動,能夠融入玲珑塔的氛圍之內,便能有所得,不一定非要練成“心言心象”境界不可。秦征當初布開“應言應象”界,不過是讓他對“道門九訣”的感應更加明晰而已。道家講究的是清靜無為,朱融、楊鈎卻自入塔以後便以急功近利之心求道求法,如何能悟?

過了一會楊鈎又道:“不過老天爺對你小子也太好了,既叫你做了心聖轉世,又讓你悟出了青羊子的道門九訣,還叫你得了奇寶。阿征是什麽好處都占全了,哥哥我卻什麽都沒有,嗚嗚,嗚嗚……老天爺對我太不公道了。”

秦征輕輕一笑,把那臨兵豆拿了出來說:“大哥你要的話就送給你好了。”

楊鈎大喜:“真的?”手已經伸了過去。

“當然是真的,反正這些東西我也沒什麽用處。”秦征将臨兵豆給了楊鈎之後,又傳授了他驅遣那十八尊金甲神人的訣要,道,“不過這十八尊金甲神人,好像要在特定的陣基之上才能發動。塔上應該還有別的寶貝,以後我要是能再破關,道法我學了,寶貝就送給朱伯伯和楊大哥。”

朱融叫道:“哎喲!沒錯,上面應該還有奇寶,說不定還有更厲害的道術呢——那些說不定不用懂‘心言心象’就能學會了。”說着就走向塔梯。

兩個少年聽了都是精神一振,跟着朱融進入寶塔的第二層。

朱融叫道:“要小心,這第二層是一條火龍索,威力一定非同小可!”便踏入了第二層。三人往第二層一張望,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這第二層寶塔也沒有其他的特異之處,全層都空蕩蕩的,到處鼓蕩着不知從哪裏吹來的亂風,連通往第三層的塔梯也沒有,只是中間有一根七八丈高的柱子——七八丈高?沒錯,就是七八丈高!而且這根柱子都還沒碰到這一層的天板呢。

從塔外看來,寶塔的第二層高度絕不會超過一丈,但這時三人向上張望,頭頂一片烏黑,深邃得猶如沒有星月的夜空。

楊鈎叫道:“天啊!這……這是幻術嗎?”

秦征道:“我上去瞧瞧。”就要以“壁虎功”游着柱子上去,但觸手處滑溜異常,根本沒法爬上去。這根柱子竟不像石頭,而像打磨得全無一絲縫隙的水晶。若是單從地上縱躍,一個人也跳不了這麽高。

朱融取出一顆煙花彈,以彈指功夫直彈上去,煙花彈在十餘丈外的上空爆開,卻仍沒觸及天板。煙花耀亮了整層寶塔,但借着這煙花的光亮,仍然看不到這一層寶塔的盡頭,真不知道這寶塔的第二層究竟有多高。

煙花落盡以後,天板卻忽然亮了起來,好像有一團火掉了下來,過了片刻,那點光亮越來越清晰。秦征眼力最好,第一個看清了撲下來的乃是一條火龍,高叫一聲:“火龍索!小心!”

楊鈎一閃,已經閃到秦征身後。朱融叫道:“打蛇打七寸!打龍說不定也行。”取出虎頭尺,待火龍索接近便發出向它的七寸打去。火龍索來勢兇猛,以獨角将虎頭尺撞偏之後仍然撲來。秦征運起金剛洞神訣,一晃身雙手如叉便要叉那火龍的脖子,觸手之處卻聽嗤嗤聲響,兩只袖子馬上被燒成灰燼。這火龍身上的烈焰好不厲害,秦征若不是有金剛洞神訣護身,這會只怕已被烤焦了。即便如此,他仍覺得被火焰燒到的地方熱辣辣的十分難受,抵擋了一會挨不住,只得放手閃在一邊。

他一閃,楊鈎便首當其沖。他怪叫了一聲,抱頭逃到基層去了。

他人一離開第二層,火龍就沒追下去,方向一扭又朝朱融撲來。朱融叫道:“先退!先下去想個水遁法來對付它!”也閃到基層去了。

秦征卻想:“之前我本領低微,也硬破了第一關,如今苦練了三年難道反而見難退縮?”便叫道,“朱伯伯你先走,我留在這裏與它周旋一番!”見火龍追來,身子一轉,有如飛廉禦風,繞着柱子閃避起來。

秦征的神行功夫已甚高明,這一發足疾逾奔馬,火龍來勢雖快,要追上他卻也不易,一人一龍繞着柱子在第二層裏追逐,火龍偶爾逼近,又被秦征發出掌勢拳風擊退。如此逃了半個多時辰,秦征心道:“這火龍索,卻也不比十八金甲神人利害多少啊。我若有一件稱手兵器,還未必需要逃。”

收了臨兵豆和金甲神以後,他已想到這火龍索也不是一條真龍,而是靠着這玲珑塔力量而發動的機關寶物,又布開應言應象界,感應到頂層不斷有念力傳來,隐隐猜到:“這火龍索不是自己行動,是上頭有什麽東西在指揮它。嗯,宗極門的弟子既能禦劍,我雲笈派說不定也有相似的功夫可以禦索。”

然而玲珑塔內除了他們三個之外再無一個活人,會是誰在上面發出念力呢?

秦征一邊思索,一邊逃跑,一邊察看周圍情景,心想:“若這一層也和第一層一樣,那麽既有火龍索,便必有克制火龍索的神功。”

他們剛進來時覺得這一層黑麻麻的,這時在火光照耀之下,才發現地面上和柱子上都也刻了畫,細加辨認,卻不是畫,而是許多連成一體的字。他們逃竄之中,無法細細辨認,但也看出地面上這些字非篆非隸,筆法奇詭,字與字之間回轉勾連——竟是草書。

時當東晉,正是華夏書法史上的巅峰時期。鐘繇仙游未遠,王羲之正當道,書壇之上,多是中規中矩的隸書,或是更加厚重古樸的篆書。

《蘭亭序》方出未久,行書亦已大成,至于草書卻還不是主流,而這第二層玲珑塔上的書法卻是說不盡的輕盈靈動,氣勢縱橫,筆法奇詭,或舒或卷,神氣貫通全篇而不着眼于單字,連則乘勢如激流過澗,斷則利落似崖壁兀絕,開阖之間,如兵家之陣,出入變化,不為陳規所拘。

秦渭滿身雜學,秦征跟随乃父,逃亡的那些年于荒野之間、破廟之內,也常劃沙練字;不過年紀輕輕,修養畢竟淺薄,對塔內書法的佳妙之處難以盡數領會,甚至地上寫的究竟是哪幾個字,急速奔馳之中也認不全;然而那随意貫通、迤逦連綿的書意卻引起了他的共鳴,馬上就想起了“飛廉無礙式”,心想:“地上這些字,卻也有如禦風而行的飛廉一般,泠然善也,憑虛欲仙……”

這時他已處在極度快速的飛馳狀态中,心中一想到“泠然善也”四字,他的腳竟有淩空而起的沖動,然而總好像差了點什麽,沒能真如飛廉一樣,憑虛禦風。他心裏閃過了這個念頭,忽然失笑:“哎喲,我又不是神獸,又不是鳥,能夠飛躍神行就不錯了,難道還想飛麽?”

忽聽底下砰砰砰有人上來,卻是楊鈎想到了一個辦法,以秦征所授之法,趕了那十八尊金甲神人上來圍攻火龍。那十八尊金甲神人并非在任何地方都能施展武藝,必須在一定的陣法之中才能發動,好在玲珑塔各層都有發動金甲神的陣基。

跟着楊鈎拿着劍、朱融拿着虎頭尺也跳了出來,朱融手一揮,也抛了一把寶劍給秦征。秦征接過寶劍,認出是宗極門之物——當初被沈莫懷以“鹂引訣”收了之後,一直留在觀中。

二十一人各持兵器,轉守為攻,或打龍頭,或打龍尾,或斬龍身,把火龍索身上的火鱗打得片片飛落。火龍雖無痛覺,但火鱗凋殘靈力自然削減。此寶的靈性卻勝過那臨兵豆一籌,既抵擋不住便轉攻為逃——繞着柱子盤旋而上。秦征見了它在空中盤繞的軌跡,心想:“這火龍索飛将起來,倒有些像這柱子上飛翔靈動的書法。啊!是了!這一層的道法精要,原來就蘊藏在這草書書法之中啊。”

心既有悟,身便已行,心神感悟着書法筆意,人竟學着火龍繞着柱子盤旋而上。這已不是壁虎功,而是憑虛行了——因他繞柱盤旋的時候,身子離開柱子約有寸許,乃是随風借勢,并非要借着柱子的摩擦力爬上去。

楊鈎在底下望見,驚呼道:“哎喲,老弟你怎麽變成蛇了?”

秦征追着火龍一口氣游上了七八丈,游到了柱子頂上,火龍仍然不停,直飛上去,秦征離開柱子後亦借着一股氣勢往上直沖。然而沖上五六丈後終于力盡下跌,他抱着柱子滑了下來,在火龍的餘光中看柱子上連成一氣的字跡,卻認得是“逍遙”二字。

這邊秦征望着柱子讀字出神,那邊楊鈎卻嘆道:“好可惜,好可惜,竟然叫它給逃了。”

終于火光隐沒,第二層塔內又恢複到他們剛進來時的情景。朱融布置了陷阱,楊鈎費盡心思,或喧笑或怒罵,或念咒或用符,要引誘火龍,頭頂上卻半點動靜也沒有,似乎火龍索怕了他們,不敢下來了。

這第二層裏沒有甘露滴下,就算有,一滴甘露也養不了三個人。三人忙得筋疲力盡,楊鈎收了臨兵豆,說:“這條火泥鳅怕了我們啦,咱們還是先回去吧,肚子都餓扁了。”

出了塔門,夜色黑得厲害,早已不是黃昏了。東邊微微泛白,竟已淩晨。

一路之上,秦征只是發呆,将過石梁時,他竟一腳就往懸崖邁去,吓得楊鈎趕緊拉住了他,重重打了他腦袋一下叫道:“阿征你幹嘛!想自殺啊!”秦征這才回過神來,看看腳邊的萬丈深淵,他竟無害怕,反而喃喃道:“我要是這麽跳下去,不知能否淩風而起?”

這句話說得雖小聲,但楊鈎就在他身邊,聽了後大笑:“小子,你是在塔裏憋太久,瘋掉了是不是?你要是這麽跳下去,那是肯定能淩風而起的,不過不是你的人,是你的鬼魂!哼!小心點走路!你不是鳥,沒翅膀的。”

“可是……”秦征道,“可是火龍也沒翅膀啊。”

朱融笑道:“火龍索乃是一件寶物,而你卻是一個人啊。”

秦征問道:“為什麽寶物就能飛,而人就不能?既然宗極門的人能禦劍飛行,難道我雲笈派就沒有相對應的神通麽?”

朱融被他這句話給問住了答不上來,只好揮手說:“不說這個了,回去做飯吃,回去做飯吃。”

他們回到了青羊宮,才進院門,楊鈎還在和秦征商量要吃什麽,忽覺觀內氣氛不對。他定了定神,才猛然發現玄光井邊竟站着一個人。

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卻是一個相貌如明珠、氣質如美玉的中年男子。

“你是誰?”朱楊秦三人同時喝道。

那中年微微一笑,說:“這裏是青羊宮吧,我找青羊子有點事情,麻煩幾位代為通報一聲。”

三人面面相觑,均想:“這人口氣好大啊。”楊鈎已冷笑起來:“通報?你這後生晚輩這麽沒禮貌的?竟然叫我們通報,也不看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那男子臉上一根皺紋也沒有,看來并不老,只是眼神中蘊含着滄桑,讓人看不明他有多大的年紀,但終歸是比青羊子年輕得多,所以楊鈎直指他是“後生晚輩”。

那中年人一笑:“你不是雲笈派的吧?青羊子素性謙厚,料來不會收你這樣的弟子。”

楊鈎卻哈哈大笑起來:“那你可就錯了,我偏偏就是雲笈派的大弟子!”手導向朱融:“而這位,就是我師父青羊子了。”臉朝上,眼斜睨,大有“看你怕不”的氣勢。

這回卻輪到那中年哈哈大笑了:“你說他是青羊子?”

“正是!”這句謊話楊鈎都不知說了多少遍了,這時說出來何止熟極而流,簡直理直氣壯。

那中年卻哈哈不止,忽道:“青羊子,故人來訪,有事相求,若你在谷中,就請出來一見吧。”

他乃是以平常聲音說話,但聽這句話已傳遍了整個青羊谷,過了一會,滿谷回聲蕩了回來,便似有數十句“青羊子,故人來訪……”交叉撞蕩,滿山滿谷地回響不止。

朱融、楊鈎面面相觑,均想:“這人的功力比起孫宗乙來只怕只高不低,而且聽他的語氣,莫非認得青羊子?”又想如今又不是天地之氣大和諧的時辰,這中年竟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來,必有真實本領。

那中年沒聽到青羊子的回應,又說道:“青羊子,你在閉關麽?”

這一句話說出來卻已不是如方才一般遠遠地送出去,朱融、楊鈎也聽不出什麽玄妙之處,但秦征卻覺得神魂深處起了一種奇妙的共鳴。對方的話明明已經說完,自己心裏卻忍不住将他的這句話回味了好幾遍,似乎這中年人的言語能夠穿透任何有形與無形的障礙,直達靈魂深處一般。

秦征馬上就想起那次湛若離以劍鳴刺人心魂擊殺味青羅的場景,心中駭然,知道若青羊子真的在閉關,他這聲音怕也能讓閉關者聽到。他拉了朱融、楊鈎後退,低聲道:“朱伯伯,大哥,這人不是虛張聲勢。”

那中年人功力極為深厚,竟然就聽到了,随口道:“朱伯伯?”

楊鈎哼了一聲,給朱融使了個眼色。朱融袖子裏滑出那個控制機關銅人的盒子來,手一按,發動機關,八尊銅人一起躍出,将那中年人團團圍住。楊鈎喝道:“管你是誰,快快束手就縛,青羊宮內豈容你放肆。”

那中年人臉上卻一絲懼意也沒有,反而笑道:“墨家銅人?雲笈派學問就是博雜,居然還保留了戰國墨家的技藝。不過你們竟拿這個來對付我,真是好笑。”

楊鈎喝道:“少在那裏口出狂言。”朱融已催動八尊銅人進攻,青羊宮這院子地方不大,八尊銅人同時施力,帶起來的勁風激蕩得朱融、楊鈎也覺呼吸困難。那中年身處圍攻核心,卻不慌不忙,右手一拂,秦征便感到他一拂之中似乎卷起了一股看不見的無形力量。還沒弄明白是怎麽回事,只見雷光電閃般,有一道勁氣作弧形劃破虛空,同時嗤拉嗤拉幾聲,八尊銅人都已一起栽倒在地,不斷地聳動,卻怎麽也爬不起身,吓得楊鈎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那中年人道:“這确實是青羊子的道場,但爾等絕非青羊子門下,青羊宮怎麽會落在你們這種小混混手裏?青羊子是出什麽事了麽?”

朱融暗叫:“此人不但功力極高,而且見識廣博,心思又極為靈敏,這下可有難了。”揮手叫道,“快走!”同時有十二顆煙霧彈飛出,在各個方向炸響,煙霧彌漫了整座青羊宮,噼裏啪啦的聲響又能掩蓋他們行動的跡象。

秦征自幼得秦渭訓練,見機極快,一見朱融揮手馬上縱身要躍出道觀圍牆,但腳甫離地便覺得手腳關節一疼,似乎被極微小卻極尖銳的利器擊中一般。幸而他的金剛洞神護體神功馬上起了反應,将之消解,但手足已是一片酸麻,好一會無法動彈。

那中年人咦了一聲,道:“這小子倒有幾分道行。”

煙霧漸散,秦征要再逃跑時,卻見朱融、楊鈎已經倒在地上。那中年站在他身前五尺之地道:“小夥子,你剛才是以什麽功夫抵擋我的鎖脈劍氣的?”

朱融手足有如癱瘓,神智卻還清醒,高聲大叫:“阿征快走!逃得性命,再想辦法。”

秦征聞言馬上縱躍而起,那中年人笑道:“在我面前,還想逃?”

他的人明明還在數步之外,手一伸,卻已懸擱在秦征肩頭上方數寸。這只手仿佛有磁力一般,一被搭近整個人都被吸住了。

秦征心中駭然,肩頭一卸,以星移鬥轉神通勉力卸掉了吸力,脫離了對方的掌握,向旁邊閃開了幾步。那中年人又咦了一聲,人又欺近,手已經離秦征後心不及數寸。危急之間,秦征一劍撩出,這“反手劍”是他向金甲劍神學的,招式精巧神妙。他雖未學得宗極門收發劍氣的秘法,但內息充沛,這一撩夾帶着勁風,足可斷金裂石。秦征知敵人武功極高,這一劍也不求傷敵,只望阻得對方一阻,自己好脫身。

那中年人卻吃了一驚:“你……你這劍法!你這劍法!”

秦征只覺得眼前一晃,那中年人竟繞到了自己前面來。他出現以來神色都是鎮定如恒,這時臉上帶着詫異,眼神中微顯激動。秦征心想:“我這一劍很厲害麽?他為什麽如此失态?”

卻聽那中年人喝道:“你和若……和若離先生怎麽稱呼?”

原來秦征方才這一劍反撩而出,用的雖是金甲神人的招式,但蘊含的卻是凰劍湛若離的劍理,威力雖然比純粹模仿金甲神人的招式更強大,但劍理與劍招之間有神形不一之跡象。這其中的區別極其微妙,那中年人顯然是武道通神,竟然還是一眼就看破了。

秦征哼了一聲,也不回答,手中寶劍劃了一個弧形,人卻一個倒躍縱開四丈有餘。那中年人道:“你不回答?我叫你回答。”伸出手指一彈,一股極其鋒銳的罡氣便直指秦征要害。秦征橫劍一擋,只覺手臂劇震,寶劍幾乎脫手。那中年人身子不動,食指、中指、無名指微微跳躍,每一次跳動都有一道淩厲罡氣發出,于方寸之間便發出精妙無比的劍招。秦征卻費盡了力氣騰挪躍舞,使盡了渾身解數才勉強抵住,勉強擋了二三十個回合,忽然明白了對方的企圖:“他在試探我的武功!”猛地收劍不再抵擋。

那中年人食指劍氣本已發出,見他瞑目仿佛等死,小指一彈,一道去得更快的劍氣罡風将食指的劍氣撞歪了,兩道劍氣合作一處,将旁邊岩石擊穿了一個洞。秦征看得心裏發毛:“剛才他要是不收手,我的金剛洞神也不知能否擋住。”卻聽對方問:“為何不還手?”

“還手?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你只是要看我的劍法,對吧?”

那中年人微微一笑,臉色轉為溫和,問:“那你和凰劍若離先生,到底是什麽關系?”

秦征心想:“他叫莫懷的師父作若離先生,看來也是怕她,我且虛張聲勢一番。”便笑道,“我與若離先生有兩面之緣,得到了她幾句‘破劍要訣’。”這幾句話卻也不是撒謊,只是他得到的那本《破劍要訣》其實是沈莫懷所贈。那中年人卻也沒能盡數猜到這中間的曲折,輕嘆了一聲道:“原來如此,你能得到她的青睐,也算不易。”低頭唏噓良久,才又問,“那你和青羊子又是什麽關系?”

秦征道:“那是我師父。”

“那麽道觀中那兩位呢?”

秦征不答,對方又問:“那你師父又在哪裏?他不在谷中麽?你和若離先生又是什麽時候遇上的?她是否就在左近?”

秦征這時不明對方身份,哪肯吐露真相。那中年人輕輕一笑:“看來你這小夥子也不怎麽老實。”腳一擡,人來如劍氣,快得離譜,食指一點,指向了秦征的額頭。

秦征聽乃父秦渭說過江湖上許多逼供的招數,知人之心神皆系于腦府,見他點向自己的額頭便知道對方要對自己的頭腦施展什麽手段。他心想大腦若被控制,那就什麽都完了,明知不敵,還是不肯束手就擒,身子旋轉,以“刑天降魔式”施展劍法,速度頓時快了幾倍,周身頓時劍影重重,劍風也更加淩厲。

那中年人嘿了一聲說:“雕蟲小技!你便真是請得刑天附身,也不是我的對手。”伸出手指一彈正中劍背,秦征手中長劍脫手而飛。那中年人跟着手一罩,秦征便覺得有幾股強大的氣勁從四面八方逼來,又似有一個羅網從天而降。

這時已無時間感慨驚惶,趁着氣牆尚未合攏,以“飛廉無礙式”從一個不可能的角度溜了出去。

那中年人贊道:“飛廉如風,去來無礙!好功夫。”

秦征心中一震:“他竟然知道我這神通的名字。”他本來已經逃出了十餘丈,但聽那中年人說話的聲音卻就在身後數尺,腳下加勁,用盡了力氣,只求擺脫對方的籠罩。

卻聽那中年人在身後道:“不對,不對!你全身繃得這麽緊,如何能臻飛廉輕妙之境?《莊子》雲:‘列子禦風,泠然善也。’你心躁氣浮,如何禦風?”

秦征本來逃得滿頭大汗,聽到“禦風”二字當真如受當頭棒喝。在那一瞬間,玲珑塔內第二層的草書如曲水般在眼前流過,時間忽然好像變得極慢,而周圍氣息流動的軌跡卻空前明顯起來。這時他們已經到了石梁上,山道上的山風、兩人追逐帶起的勁風、萬丈深淵裏倒卷出來的岚風本都是虛無缥缈之物,但此刻秦征觸感延伸開去,卻感觸得倍加明顯——周圍十步方圓內的風向雖然大體是從北向南吹,但這個北風大勢之中又分割成數十種風向,或是被兩人奔行帶動,或是有岩石阻擋,或是有小草灌木逆風反彈,形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風境。

只聽背後那中年人道:“人生在世,猶如木葉谷殼之在風中,究竟是風送木葉?還是木葉乘風?”

這幾句話是道家正典的譬喻,卻正契合了秦征的心境,倒像在指點他一般。秦征心中浮想起樹葉谷殼飄于風中的景象,自己仿佛也變成了樹葉、谷殼,腳一淩空,幾乎就要飛起,但就是差那麽一點,卻聽那中年人道:“要放開,要放開,需得勘破生死之門,方能得致風仙之福。”

秦征沒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忽然後心被一只手一推。他人在空中,失去主宰,便掉入了萬丈深淵之中。在那一瞬一種臨死的恐懼猛然襲來,秦征自然而然地便驚叫出來,身子不斷下落,雙手狂抓、雙腳狂蹬,卻哪裏抓得到、蹬得到半點借力之處。

就在生死一發之際,第二層寶塔中的草書又在眼前晃過,那火龍淩空盤旋的身姿空前清晰起來。秦征幡然頓悟,将原本繃得極為緊張的四肢百骸全部放松,到後來幹脆将雙眼閉上,只憑感覺感觸着周圍的風,山風卻慢慢變得不再淩厲,甚至變得輕緩,變得輕柔,變得不動了。

秦征再睜開眼來,他自己已不再下落,整個人竟漂在風中,猶如浮于水上。這時再将飛廉的身姿、火龍的飛勢在腦海一過,終于徹底醒悟過來,哈哈一聲長笑,乘風而起,在空中盤旋回繞,禦風而行。初時來去方向和飄行速度都受山風左右,後來慢慢得心應手起來,悟出了陰陽逆轉、曲折如意的道理,竟然能夠逆風而飛。到後來竟不知是風乘人,還是人乘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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