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1)
秦征正尋思間,忽聽一個聲音喝道:“哪裏來的小道士!可是正一宗的奸細麽?”
同時一股勁風從西面襲來,對方出招時還在數丈之外,但說到就到,眨眼間已襲到身邊,秦征想也不想,“星移鬥轉式”應手而出。
“星移鬥轉式”乃道門九訣之一,其要義在于辨清力量的性質與來勢,然後再加以轉移。天下力場氣場,在普通人看來是無形無質,但雲笈派高手終身修煉的就是牽引天地之氣,力場、氣場對他們而言是确切得不能再确切的存在。在修習過“星移鬥轉”的雲笈派高手看來,任何力場、氣場都有弱點、破點、節點和靈點。弱點是一個氣場或力場最脆弱的地方,破點是氣場、力場凝聚處,攻擊破點可以将氣場、力場打散,節點則是氣勁的運行軌道關鍵點,若能找到節點予以一擊,輕則讓攻擊來的力量轉移方向,重則可将敵招反彈。至于靈點,秦征這時的領悟卻還在似懂非懂之間。
道理是如此,但天下間氣場千變萬化,一個人要想能在戰場的瞬間看透所有的氣場,就是窮極一生也不能夠,臨敵之時常常還要靠經驗和判斷,甚至還需要運氣。
這時西面襲來的勁風來路明晰,秦征一下子就找到了對方的節點,左手一拂,要以星移鬥轉式将這股大力反撥回去攻擊敵人。哪知一拂之下,左手微覺酸麻。他雖然看透了這股力量的運行軌跡,找到了節點,卻因對方功力太過強勁,竟無法将之反轉回擊敵人,只是斜斜引出,震倒了一棵大樹。
對方咦了一聲,北面一個人哈哈大笑:“爾公子,不想你也有失手的時候!”
秦征看了一眼這個爾公子,見他二十多歲年紀,一頭黑發,卻是鷹鼻藍眼,長相頗為英俊,但又透着一股邪魅,似乎是個胡漢混血兒,穿着一件裲裆,肩頭裸露處的肌肉蠢蠢欲爆,似乎蓄滿了真力,但臉色蒼白,似乎有血氣不足之症,與他強健的體魄很不配襯。
秦征心想:“這人姓爾?姓氏可有些怪,看他的樣子好像受傷初愈,但勁力卻還是如此雄渾,北面那人聽笑聲也不是好相與的。像這樣的人只有一個我不怕他,但這裏有大軍埋伏,聽那‘嚴先生’說還有數十位高手聚集,像眼前這個什麽爾公子,也不需要幾十個,只要有兩三個我就抵擋不住了。”
他想了想便向南面掠去,掠出不到一丈,空中破風之聲大響,數十枚暗器螺旋飛來,呼嘯倒卷,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片地形密林環布,山石相間,但那數十枚暗器竟不受地形影響,仿佛每一枚暗器都有靈性,在高速飛射中會自己避開障礙物一般。
秦征暗想:“這是什麽人!暗器功夫這麽了得!”聽暗器破空之響,勁力不比陸葉兒的劍氣弱,不敢硬接,以飛廉無礙式滑開,轉向東面逃去。只聽北面那人叫道:“言一平!他往你那頭去了!”秦征心中一凜:“這邊也有人!”
果見林影一閃,一個人晃了出來,那人身材高大僵硬,但臉皮卻枯槁如樹皮,雙手向秦征叉來,一雙手也是幹癟得如皮包骨,半點不像活人的手,這個人整個就像一具脫了水的僵屍!
秦征聽說他姓言,形狀又如僵屍,想起父親曾說荊南武陵郡一帶有一個“僵屍門”,似乎是上古血宗的旁支,武功詭異難測,歷代掌門都姓言,莫非這個言一平就是僵屍門的人?大喝一聲,長矛投出,這一下是以刑天降魔式激發擲出長矛,長矛被他注入真力以後,威勢所及足以洞金穿石。
北面那人叫道:“了得!唐柳生!這小子飛矛的力道可不比你的暗器差!”
他贊是這麽贊了,但那僵屍手一伸,竟硬生生地就把長矛給抓住了,矛尾不斷顫抖,矛頭卻已刺中了他的胸口,但挾帶着秦征兩倍勁力的長矛,矛頭觸到對方胸口卻如中敗革,噗的一聲啞響,竟然刺不進去,矛頭反而歪了。
秦征心中一驚:“我這一矛飛擊,對方就算穿着數重金甲也得被洞穿,他居然沒事!這人的身體難道和上古神兵一樣堅硬麽?”
那僵屍足不擡,膝蓋不動,猛地直掠過來,雙手僵直,指甲間綠油油地冒着屍臭,看來蘊藏着劇毒。秦征看得心裏發毛,暗道:“要是被他纏住,那就什麽都完了!”
這時兩人相距已不過一丈,對方來勢又快,秦征大喝一聲,雙掌化成陰陽,凝聚了雷機,舉手就是一個掌心雷。那僵屍言一平恃着身體堅硬勝過金剛,從來不顧敵人攻擊,但他這回卻托大了,道家的五雷正法豈同小可?一轟之下,那僵屍全身劇震,砰一聲飛出三四丈遠。
西南北三個方向的高手同時咦了一聲,北面那人叫道:“五雷正法!”
秦征心道:“北面那人見多識廣,看來也是勁敵!還好打倒了一個!”便要從東面逃走,那僵屍忽然從地上彈了起來——他不是手撐足站,而是整個人直直地彈起,就像有人用繩子吊着他一般,動作十分怪異,被掌心雷轟中的額頭焦黑了一塊,但行動不見減緩,氣勢也不見減弱,身子一閃又攔住了秦征的去路。秦征心中一寒:“這人是鬼還是怪?
就連陸葉兒也不敢硬扛我的掌心雷,他被劈中了額頭居然若無其事!”
他卻不知這個掌心雷其實已轟得那僵屍頭腦一陣暈眩,全身在一瞬間幾乎完全失去了行動力,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勢,所以這時雖攔住了秦征的去路卻不敢輕進,只是凝氣瞪視,若秦征再發掌心雷時,他便不敢再以要害部位硬接了。不過能以身體硬抗掌心雷,這份本體防禦功夫便已勝過了秦征的金剛洞神了。
秦征畢竟臨敵經驗不足,沒能在戰場瞬間就掌握對方的虛實,見自己傷不了對方,心中有些慌了。
這時東西南北四大高手合圍,個個武功了得,秦征不敢停留,腳一跌,淩風而起,北面那人喝道:“這小子要逃!”
卻聽空中一個女人狂笑道:“他逃不了!”
秦征只覺眼前一花,空中竟出現了一只巨大的猛禽,一雙鷹爪大如簸箕向他抓來,鷹爪未到,帶起的爪風已足以叫有金剛洞神護體的皮膚也覺生疼。秦征心想:“哪裏來的畜生,這麽厲害!”身子一閃躲避開去,卻又有一頭猛禽從背後襲來。秦征一個蜷縮,卷成一團在空中轉開了丈餘,背部已被那猛禽的利爪劃過,嗤的一聲衣衫破裂,幸而只是擦過,并未實擊,但也已被劃出了三條長長的紅痕。
他定了定身子,擡頭仰望,又吃了一驚,只見半空中盤旋着十五頭黑色的大雕,每一頭猛禽都有沈莫懷那滅蒙大小,其中五頭眼睛盯着秦征随時準備撲下,另外十頭背上卻各坐着一個奇裝異服的女子,手持弓箭瞄準了秦征。那些弓箭箭杆印着符咒,箭頭發着藍光。秦征心想:“這些箭只怕不但有毒而且還附有特殊的勁力。”
而最正中央的高空中更有一個女子懸浮着,那女子約三十歲不到年紀,左邊臉相貌頗為妖豔,右邊臉卻生着圓目綠毛,頭上長的也不是頭發,而是青綠相間,如孔雀,如鹦鹉般的美麗翎羽。她能飛在空中,不是禦劍,也不是禦風,而是因為她背上竟然生了一對巨大的翅膀。
秦征心道:“這個女人是人類,還是妖怪?”
那女子冷笑一聲,道:“有天禽門人在此,你竟然還敢上天上來!”
手一揮,五頭巨雕從五個方向長鳴撲下。秦征身子在風中滑溜亂轉,以飛廉無礙式躲避這些猛禽的攻擊。若對手只是這些大雕他倒也不怕,但如今上下左右都有高手窺伺,這就容不得他全神對付這些巨鳥了。
只聽北面那高手喝道:“小子,看招!”便見一人從林間冒起,葉冠道袍,全身都裹在一股氣勁當中,原來北面這個高手竟然是個道士。
同時南面發出一種滴滴滴滴的怪響,那個被叫做“唐柳生”的暗器高手跳上最高的樹梢,身周飛着九枚不斷轉動的飛輪。那些飛輪都有拳頭大小,不斷轉動的輪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顯然十分鋒銳。飛輪閃處,竟然先将北面那道士給攔住了。
看見這飛輪,秦征心中一痛。這件暗器正是秦渭“七寶”之一的顱血飛輪,乃是天下暗器第一門派——蜀中飛衛閣的頂級暗器之一。當年秦渭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了一枚,練了三年才算成功,但也只能控制一枚而已。眼前這唐柳生竟能同時控制九枚飛輪,顯然功力比起秦渭來高出了不知多少。秦征心想:“僵屍門,天禽派,飛衛閣,還有那爾公子以及這個道士,個個都是大有來歷,這些人怎麽會聚在此地?”
秦征這時盤旋在離地一裏的半空中,與五頭大雕周旋,卻聽那唐柳生道:“茅雲子!這小子是我的,你別插手!”
那道士茅雲子長着兩撇老鼠胡子,功力雖高,樣子看來卻甚猥瑣,嘿嘿笑道:“朱大将軍只是下令拿他,可不是你一個人接下的将令,看誰先得手,就是誰的!”
秦征心想:“果然是那個朱序下了命令拿我,這麽說這幾個人多半就是那嚴先生所講的數十個高手中的人物了。”
空中那女人冷冷道:“他若在地面,任你們處置!既來到空中,就是我的!”
秦征聽得大怒:“你們這等說話,把我當成死人了麽?”他自尊心本來就強,練成神功之後隐隐間更多了幾分自負,這時雙眉一展,不再一味躲避,左手指天,右手引地,布開上清金鼎,紫氣一張,五頭巨雕竟皆無法近前,空中、地面五人同時發出訝異的驚嘆。秦征雙手作鬥雷訣,激發全身真氣化作雷機,凝聚起一個雷電光球,冷笑道:“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他這句話說得狂了,但雙掌之間壓抑着極為強大的力量,雷電光球嗤嗤作響,餘威閃出,流入上清金鼎之中,紫雷與金鼎便連接起來,将那紫氣金鼎化作一個紫雷鼎。紫氣金鼎只是防禦,紫雷鼎卻已是攻防一體。巨雕原先撲擊金鼎只是被攔住彈開,等到金鼎化作雷鼎,一旦靠近便被紫雷電中,羽翼發麻,直往下掉,要落下五六丈才恢複行動力重新振飛。
空中那女子驚呼一聲,忙傳令讓巨雕散開,仍然圍住秦征,卻是圍而不攻。紫雷鼎又不斷閃出雷電餘光,上下左右,前後十餘丈都被雷光威力所攝。
那五人見到如此威勢,心裏都暗暗吃驚,一時不敢靠近。這時,上下五大高手都已看出:第一個攻擊秦征的人必會遭到那紫雷光球的逆襲反擊,心想:“若我正面承受雷擊,就算抵擋得住也非元氣大傷不可。”
那茅雲子生性謹慎,心想:“這小子未必強得過我,但這麽小的年紀就有如此功力,背後必有名師,我們五人聯手,要擊敗這小子容易,但事後他的師尊若找上門來,可就難當了。”便張口叫道,“小子,你師父是誰?也不好好管教子弟,放小輩出來亂跑!”
秦征的性子是謀定而後奪,這時不知外間形勢,不願輕易開口。
唐柳生冷笑道:“你管他師父是誰,就算是玄門五老門下,也先拿下再說!流羽仙子,你說是不是?”
空中流羽仙子笑道:“不錯!別說是玄門五老門下,就算是玄門五老,既被我們圍住一樣拿下!”
茅雲子卻道:“大家也不用急,就困着他,看他這雷鼎能護着他到幾時。”
他眼光銳利,已看出這護身紫雷鼎極耗真氣,料定秦征無法久支,但要是秦征主動發出紫雷光球攻擊其中一人,另外四人便可乘虛而入。
秦征眼看自己既無法突圍,又無法久支,暗暗焦急。
五大高手正僵持間,林中忽發出咯咯之聲。秦征眼睛餘光一掃,只見地面上那僵屍肚子大大鼓起。茅雲子叫道:“言一平要噴屍氣!大夥兒小心!”他自己一轉身已閃開了十餘丈。唐柳生雖然狂傲但見狀也馬上閃開,連流羽仙子也帶着巨雕飛得高高的。秦征看他們這等反應就知道這“屍氣”非同小可,但想屍氣再怎麽厲害也不過是劇毒而已,上清金鼎連神農木的毒都能隔絕,還怕什麽屍氣?
只一轉念間,咕嚕一聲,那僵屍言一平一捶肚子,一股黑氣噴了出來,在空中化作骷髅形狀,尚未襲近已有百鬼悲號之聲。秦征一開始還以為那只是幻覺,正要以應言應象界破幻,卻反而覺得那悲號之聲更加凄厲了。
秦征心想:“難道這屍氣當中,竟然隐含着冤魂?”他這一猜測果然不差,那言一平噴出來的不是普通的毒氣,而是一種腐屍陰元。這種腐屍陰元是從新死的屍體之中提煉,一具屍體,僅能提煉出頭發般細小的一絲腐屍陰元,修煉者将之吸入體內,搬運周天,彙聚到丹田之中,要等到積聚到萬屍以上,才能形成陰元母體,那時就可以由修煉者本身催生新的腐屍陰元了。因這陰元含着死者的怨氣,所以會發出幹擾人心神的微波,令人産生厲鬼悲號的幻覺。
若是太平時期,要積聚上萬新屍練成陰元母體真是談何容易,偏偏當此大亂之世,前線屍積如山,後方餓殍遍野,那言一平只花了不到三年時間就收集了超過兩萬具新死屍體的腐屍陰元,練成了一股極其惡毒濃烈的屍氣。
這屍氣不但能污蝕真氣,甚至還能直接傷害元神,等到這股黑氣噴近,秦征才發現這屍氣竟連紫雷鼎也能腐蝕。紫雷鼎尚未被攻破,透過紫雷鼎傳過來的精神污染已讓秦征頭部隐隐作疼。他吃驚之下急忙上升,那股骷髅形屍氣卻如蛆附骨跟了上來,秦征甩它不開,雙手一推,大喝一聲将紫雷光球下擊。雷電光球擊中屍氣骷髅之後炸開,黑氣消散化作上百個骷髅随風亂走。這時是青天白日,但紫雷炸開之後卻滿空的鬼哭。
紫雷光球一離體,秦征周圍的防護便弱了。他正想趁着爆炸引發的氣流亂竄逃走,然而就在他防禦力減弱的那一彈指間,天上地面四大高手竟然一起發難,四種勁力一起逼來。
空中是流羽仙子的“魔翎爪”,她從肋下生出兩根又細又長、卻堅韌無比的綠色翎線,線頭能夠洞穿護體真氣的五色雕爪趁着秦征防禦稍弱攻入了上清金鼎,刺破金剛洞神護體神功,釘住了秦征的琵琶骨。
左下方的唐柳生則來得更快,“魔翎爪”還沒頂入上清金鼎,他發出的兩枚暗器“邪蛇咬”已經咬住了秦征的脊骨!那“邪蛇咬”狀如舌頭,尾巴上聯着一根氣絲,末端系在唐柳生的手指頭上。
茅雲子反應較慢,但他手一晃,掌中已多了一個八卦鏡。這八卦鏡的鏡面是用極罕見的水晶磨成,鏡面不是平滑一塊,而是像蒼蠅的眼睛一樣由許許多多的小鏡片組成,每一個小鏡片都是六邊形,組合起來就成了一個蜂窩狀的鏡面,可以凝聚并反射真氣。這時茅雲子聚氣入鏡,射出了一道強光,這道強光大有來頭,名叫“定身芒”,和陸葉兒攻擊人精神的“定身幻”不同,這“定身芒”攻擊的是人身上的經脈穴位,一被照住,四肢百骸便無法行動。
與此同時,秦征只覺湧泉穴上一涼,腳心不知被什麽東西鑽透,一股冷意湧了上來,丹田的真炁迅速流失,卻是一直沒有什麽響動的爾公子出的手。這一招秦征卻完全不曉得是什麽招數了。這時只覺得鎖骨、脊骨幾乎就要脫體而出,要想抵抗,全身卻被“定身芒”鎖住,同時腳底的寒意不斷湧上來,所到之處真氣便迅速消逝。若不是在玲珑塔中練成了金剛洞神護體、氤氲紫氣護脈,這會不但要被分屍,而且血肉內髒勢必被幾股大力拉扯成一片漿糊。流羽仙子與唐柳生發力後拉,茅雲子的八卦鏡,以及爾公子那不知名的神通也同時生出另外一股吸力,要将秦征扯過去。
四大高手一起發功,都道:“這小子是我的!”四股力量同時拉扯,秦征暗叫:“我命休矣!”這時只要他一口真氣轉不過來,最後一點抵抗消失,馬上就要死于這四股力量的合力之下。
六月的天,說變就變。上午還晴空萬裏,這時卻有一片烏雲飛近,天一下子暗了下來,沒一會兒竟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這場中雨,是老天爺要來給秦征送行麽?
誰也不料,這時猛然間雷聲一轟,生死一發之際,秦征眼前耳邊又蕩起那雄壯的聲音:“應危應難,五雷破困,是為雷震破獄式!”
危難無大于生死!
生死無過此時!
秦征內心深處閃過一絲靈光,眼前晃過雷公那雄壯而無畏的影像,這種被分屍的場景,他也不是第一次經歷了,在玲珑塔中,不也曾差點被猴妖、龍妖、馬妖等大卸八塊麽?
死是可怕的,但不能因為害怕而失去思考力!不能因為恐懼而失去行動力!
當——似乎是鐘聲響起,卻不出自外界,而是來自自身,來自靈魂深處,隐隐約約他仿佛看到了一位覺悟者的背影,看到了一座籠罩在迷霧中的七級浮屠。晨鐘暮鼓,悠悠傳來,洗滌了他的心境。
恐懼感在那一剎那間忽然都消失了。
外界四股強大的力量鉗制住了他的身體,甚至鉗制住了他的真氣,可是在這一刻秦征的內心已一片平寧。鎖骨與脊梁如欲脫體而去的撕裂感,身體無法動彈的焦躁感,冰勁鑽經透脈的難熬痛楚,忽然間都好像變成了外物。
在那一瞬間,秦征好像靈體分離了一般,竟從他者的視角來看待這個深陷重圍的自己——這種狀态,道家稱之為“入神”。一旦進入“入神”狀态,再觀肉體,便覺這個身體有如皮囊外物,身體所承受到的種種苦難也成了外事;苦難一成外事,人就不再慌亂,不亂則知止,知止而有定,定而後靜,靜而後安,心安則智慧發,在玲珑塔內單靠苦修感悟無法領會到的境界,這一刻他卻忽然悟了出來。
周圍天然的雷機越來越密,昨夜牽引雷機的經歷重上心頭,而正巧,頭頂就有一塊烏雲。
“死就死吧!不過我要拉你們一起死!”秦征放松了身體,牽引着體內殘存的真氣,凝成一股極細極微的氣機沖天而起。那片烏雲離得甚近,氣機探入雲層之後,雲間那摩擦的電流很快便順着氣機反傳了回來。
在秦征放松身體的那一剎,四大高手發現他抵抗忽然減弱,都是心中一喜,要将他扯過來時又忽然發現秦征體內多了一股電流,并逆着他們的勁力反向傳了過來,四大高手都是齊齊一震,心中一陣驚駭:“這臭小子怎麽還有這麽強的力量!”
他們卻不知道這股力量不是秦征本體的力量,而是他從雲間借來的電勁。
就在四大高手全身一震的瞬間,發出體外的勁力暫時失去控制,跟着便覺得自己的勁力在秦征體內起了變化——秦征竟在自己體內運起了星移鬥轉式,把四大高手的力量都引導到自己丹田之中,這麽做如同把自己的身體當作了戰場,而讓四大高手的力量在裏面自相殘殺。
唐柳生驚道:“這小子竟然在自己體內牽引我們的力量!他不要命了麽?”
一言未畢,流羽仙子發現周圍氣流不對,那塊烏雲越壓越低,籠罩住了天空,她雖然對雷機沒有什麽研究,但也隐約感到有一種特別的力量在凝聚。更糟糕的是,她發現此刻自己已被從秦征體內發出的電流吸住了,竟然無法脫身。
茅雲子見狀驚呼:“天雷動!”
只見秦征左手出現一面陰輪,右手出現一面陽輪,陰陽雙輪合為太極抵于胸口,跟着沉于丹田。四大高手的四股力量都已經被他牽引到這太極輪中,同時他的身體竟恢複了行動力,竟在半空之中步罡行鬥。茅雲子見了暗暗叫苦,他也是道門中人,對五雷正法頗有研究,心想:“果然是五雷正法!古老相傳,五雷正法是以心達道,以身為引,牽引天雷,煉身降魔。可要發動此招,施法者本身必須具有極強的承受力,否則雷霆轟下,尚未轉化為擊殺敵人的力量自己就先被轟成焦炭了。這小子年紀輕輕的,能有幾年的功力,竟然就敢發起天雷動!”
但天雷引一旦發動,所有被牽涉進去的人都将陷入被鎖定的狀态中,四大高手因為力量侵入秦征的身體,竟被秦征利用這一點将五人連成了一體,被逼進入天人合一的狀态中,力量與雲間的電流糾纏在了一起,這時除非位于“雷樞”位置的秦征主動放手,否則他們要離開也難了。
茅雲子、唐柳生、爾公子、流羽仙子這時都已不再發力攻擊秦征,運氣護住了全身,要以性命交修的功力抵擋即将到來的天雷。
而秦征此刻也已從入神狀态中回來,只覺雲間的電流不斷傳來,他也不斷将這股電勁一化為四,分流出去,但首先受到電勁沖擊的畢竟是自己,全身如要炸開來一般。秦征也自知以自己這時的根基未必足以承受天雷,一雷擊下只怕自己得先一步灰飛煙滅,可是危困之際,無論如何不肯束手就擒,就算自己非死不可,至少也要拖幾個人下水,來個玉石俱焚。
茅雲子心想:“據師父所言,天雷轟頂之法分五個階段,天雷動、天雷罩、天雷聚、天雷發、天雷散。天雷動是牽引雷機,天雷罩是鎖定對手,如今已到天雷凝聚階段,若等凝聚一畢,進入天雷發階段,那就連發動者也無法罷手了。”眼見周圍的雷機不斷凝聚,越來越密,那片烏雲越來越低,天色也越來越黑,已進入“天雷聚”後期的階段。
茅雲子的師父當年就是敗在正一宗天雷轟之下,雖然逃得了性命,卻自此功力盡喪。茅雲子自忖自己功力已不在乃師當年之下,秦征的功力顯然又不及那位正一宗的高手,但對于自己能否在這天雷轟頂中全身而退仍無十分把握。
就在天雷将發之際,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叫道:“空中引發天雷的,是青羊宮玄鶴子嗎?”
秦征心中一動,玄鶴是當年他哄王皮時随口胡謅的一個名字,往下一望,一個文官服飾的人站在一棵大樹樹尖,不是王皮是誰?
天雷罩不但鎖定敵人,也鎖定了他自己,這時他身處天雷罩中,全身真氣又都與天地雷雲連成一體,連發聲呼喊都不行了。幸而他還有另外一項神通,即以心語傳言道:“是王皮王大人嗎?在下正是雲笈派玄鶴。”
王皮又驚又喜,連聲高叫:“大夥兒快快收功住手,都是一家人!
這一位是雲笈派及門高弟,青羊真人的關門弟子玄鶴道長。”
五人心中都是一凜:“原來是青羊子的弟子,無怪年紀輕輕就有如此本領!”
王皮又對秦征道:“玄鶴子!這四位都是已投奔我大秦的玄門高手,大家都是自己人,大水沖了龍王廟,有什麽誤會慢慢分說,何必發動天雷轟頂?”
秦征心想:“王皮以為我們幫王猛祈禳續命,對我雲笈派心存感激之心,既有他在,我就算一時間功力全失料來也能存命,就算一時受到困辱,也勝過不明不白死在這裏。”便以心語對茅雲子、唐柳生、爾公子、流羽仙子道,“在下這邊散功,也請諸位不要妄動真氣。”他與四人真氣連成一體,溝通起來也十分容易。
那四大高手心中均是一凜:“他自己身處天雷罩中,居然還能和我們說話!”
便覺天雷罩的力量慢慢減弱,等到流風漸清,雷機散盡,衆人才都松了一口氣。秦征卻覺全身猶如散架了一般,又像全身血液都被抽幹,腦子一陣暈眩,雖想極力控制也無濟于事,整個人竟從空中掉了下來。
朱氏母子
迷迷糊糊間,仿佛回到了玲珑塔內,寶塔正凝聚着天地靈氣籠罩在他周圍。秦征雖然在昏迷之中卻也自然而然地敞開七經八脈,盡力吸收,同時有靈汁甘液潤入唇間,他也是毫不客氣地舔食不誤。那靈汁甘液與玲珑塔中的甘露味道不同,但一樣能夠補充體力與元氣。
恍惚間,似聽一個老婦人的聲音道:“小小年紀就亂用天雷動,真是不要命了!”語氣很冷,但冷然中又帶着些許贊賞之意。
秦征在激戰中使出“天雷動”的神通,這一招遠超他此刻身體的負荷力,而且出招之前就已經受傷,雖最後的天雷轟頂沒有完成,但損耗仍然極大。由于他是在極其危險之中腦府還以瞬息百轉的速度領悟着天雷轟的新境界,所以腦力損耗又比身體損耗更加嚴重。
秦征自幼修煉《養生主》,精神力極強,秦渭一身的雜學無一門可入一流之列,所以秦征的玄武功夫從來都跟不上他的心神修養,直到修煉“道門九訣”以後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這時體力在睡夢中迅速恢複,但精神反而恢複得慢了。
不知睡了多久方才慢慢醒轉,他就像剛剛從一個黑暗深淵中爬了出來,外面一片光亮。秦征恢複意識之後但覺耳聰目明,精神感應的敏銳程度似乎更勝昏迷之前,心中暗喜,知道經此一劫,自己的玄武境界反而有所進益。轉目一看,卻發現自己身處一個臨時搭起的木床上,耳聽一個老婦人說:“我說不去就不去!你還來煩我作甚!”
又聽帳外一個雄壯的男子放低了聲調,很耐心地以一種懇求的語氣說道:“娘,這次陛下是特地下了旨意,希望你能出面主持大局,您就算不去,今晚的宴會至少也露一下面。我們自歸大秦以來,陛下對我們母子恩遇有加,娘你數次口出犯禁之語,陛下也盡量優容,如今有所差遣,我們實在不該太過推托。”
秦征心想:“原來是一對母子在對話,這兩個聲音,好像都在哪裏聽到過,耳音有點熟。”
又聽那老婦人冷笑道:“陛下,陛下!你莫叫得這麽順溜,我聽了惡心!序兒,你莫忘了你是漢家男兒,雖然兵敗被俘,不得已降了苻秦,但如今四下無人,你卻還口口聲聲叫陛下,莫非你是打心裏願意給那個胡虜天王做奴才不成!”
秦征聽到這裏猛地明白過來:“序兒?啊!這男子是朱序!那天他擲長矛攻擊我,曾喊了一聲‘何方高人!竟敢來窺我朱序的陣營!’沒錯,就是這個聲音,這個老婦人是他娘了,可我為什麽會在這裏?”又想,“這位朱老夫人豪氣過人,可比她兒子強多了。”
他小時候曾到過朱序的轄地,見朱序治軍嚴明,對這位邊疆重将頗有好感,不料數年一過,物是人非,朱序竟兵敗倒戈,投降了苻秦,心裏對他的評價自然一落千尺。朱序道:“娘,您小聲點。”此處顯然是苻秦的軍營,“胡虜天王”之類乃是犯忌的話,若被人捅出去告密,滅族都有份。朱老夫人卻肆無忌憚,依然冷笑道:“這座營帳有我布下的結界,隔絕內外音訊,你又何必這麽膽小?哼,就算隔牆有耳,那又如何?就是當着苻堅的面我也是這般說。他若看不慣,便把我殺了得了!”
朱序道:“娘,還是謹慎些好,陛下容得我們一次、兩次,十次八次,容不得我們百次千次。”原來朱老夫人脾氣火爆,随兒子到長安後心懷怨怼,不止一次口出犯禁言語,被人告到苻堅那裏去。苻堅卻笑道:“老夫人才來長安,水土不服,脾氣躁些,也是有的。”不但不責罰,反而降旨不準過問此事,這份寬容當真是難能可貴,滿朝文武皆呼聖君。
朱老夫人卻不領情,冷笑着對朱序道:“我知道你貪生怕死,但你也當知道為娘的不把這條老命放在心上。你若還有點孝心,就随我辭了這官,幹脆到桃源隐居去,卻不勝過現在這樣為胡奴賣命。你莫忘記,這桃源是你大師伯的心血,裏面住着的,既是乞活軍①的後裔,冉魏的①乞活軍:五胡十六國時期活躍于黃河南北的漢族武裝流民集團。西晉末年,并州(今山西省一帶)匈奴人、羯人起兵叛亂,大肆屠殺搶掠,并州大饑,光熙元年(公元306年),并州百姓及士兵官吏兩萬餘戶在刺史司馬騰率領下逃難求食,就谷冀州,後形成號為”乞活“的難民集團。
遺民,同時也是我漢家的老幼婦孺!你就真的忍心去滅了他們?”
朱序道:“這桃源位于秦嶺東南而望襄陽,離長安又近,襄陽未失時,這裏還可背靠荊楚負隅頑抗,襄陽既歸大秦,這裏就成了腹地,這顆眼中釘陛下無論如何會拔掉的。再說襄陽一失,漢上便難保全,如今北強南弱,海內将成一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們就是想找個不食秦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