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小區某條小路口。
綠化帶旁是黑壓壓的一片亮黃色,大致估算的話,得有大幾十輛共享單車。
遠看,場面頗有些壯觀。
裴伴看着程清嘉彎腰,熟練地用手機掃碼,取了一輛小黃。
她在一邊安靜地盯着看雙手緊摳着書包帶,眉頭輕皺,那微微抿起的嘴角洩露了她此刻複雜的心情。
像是在面對比數學題更加困難棘手的東西。
而雙足如同深陷泥沼,怎麽都無法向前邁動一步。
……難道她真的要拖後腿了麽?
裴伴心裏喪氣。
人生中有無數種困難,無數種無法習得的事物。
騎自行車,便是裴伴行未涉足的領域。
如果直接坦白不會騎車,那豈不是直接在自己身上貼上“拖油瓶”這三字标簽?
此番情景下,也絕對不能認輸。
裴伴雖然心裏惶恐,但還是維持着表面上的平靜。
給自己默默灌了一大碗雞湯之後,她遲疑着走向那堆停放整齊的共享單車,每一個步子又慢又小,仿佛眼前是懸崖一般的小心翼翼。
最終,她在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小黃裏挑了一輛最合眼緣的。
不管哪一輛,其實都是無比陌生的。
裴伴深吸了一口氣,佯裝輕松地拍了拍座墊,“就決定是你了!”
程清嘉看着一旁女生傻裏傻氣的反應,一時無言。
他騎在車上,姿态悠然地等着女生,又從校服口袋裏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
其實還早,只不過冬日裏晝短夜長,天黑得快。
下意識地又擡頭看天,得虧老天爺今兒個倍給面子。
晴空萬裏,一澄如洗,恍惚間讓人以為季節變換,如此天空得配上晚春時節才更為合适。
神話裏提及四季的由來是因為冥王哈迪斯擄走了農事女神墨忒耳的女兒,寸草不生的寒冬于是乎便成了墨忒耳無心照料農業和遷怒的結果。
那麽,今天墨忒耳的心情可能還不錯。
雖然裴伴沒用過共享單車,但掃碼對她來說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至于怎麽騎……
先不管這些,真正的勇士都按部就班地一個個逐次解決困難!
裴伴回想起以前媽媽說過騎自行車并不難,她以前念大學的時候,早上能多睡五分鐘全靠那輛陪了她四年的小破自行車。
按道理說,連媽媽這樣的缺乏運動細胞的體育白癡都能學會的技能……
她應該也是能嘗試一下的吧?
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吧?
自己沒騎過,總知道怎麽個操作方法吧!
總之,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無論如何,她也只有積極應對,見招拆招了。
裴伴努力在腦海裏搜刮着他人騎自行車的情狀,憑着記憶,她硬着頭皮,生疏地坐上了自行車。
學着程清嘉的樣子,一只腳撐地,另一只腳擱在腳踏板上。
但她個子矮,這個動作做起來很是勉強,哪有身邊男生看起來潇灑自如?
男生目光淡淡,詢問了一聲,“好了?”
“嗯…嗯!”裴伴硬着頭皮點了點頭,眼神閃躲着穿梭在周圍的環境裏,有三三兩兩的人在這裏取共享單車,其中不乏同校學生。
她像是垂放測量水深的鉛墜兒一般察看周遭動靜。
同來取車的這些人都神色匆忙,動作和程清嘉一樣幹脆,絲毫不拖泥帶水,偶有人将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但也轉瞬即逝。
每張面孔看起來都很陌生。
當時共享單車初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進行投放,使用者還沒有如此龐大。而且,大多會騎車的學生都有自己的坐騎,沒有騎車上下學習慣的學生也不會突然選擇騎小黃回家。
而裴伴和程清嘉的目的地是兩條街之隔的公交車終點站。
這麽個距離,走路也行,但稍微遠了點,坐公交又顯得小題大做。
于是,小黃成了最佳選擇。
“那走吧。”見裴伴準備就緒,程清嘉開口說道。
“……好。”裴伴遲疑着點了點頭。
程清嘉刻意放慢了速度,周圍很安靜,甚至能聽到栖息在樹上的麻雀撲棱翅膀的聲音。
不知為何,他總直覺沒人跟在他後方。
回望。
和預感中一樣的結果。
短發女生還在原地。
兩人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
許是接收到了他的眼神,裴伴招手,向他呼喊,“我馬上跟上來!”
程清嘉無聲點頭,收回目光,又往前五十米。
下一秒,某種熟悉的慘叫聲順着風的方向吹入他的耳廓。
剎車,停下——
另一邊,身旁有校友騎車經過,那人頓了頓,眉心蹙着,一副不知該不該提的模樣,但最後還是糾結着和他說:“那個……你女朋友好像摔了。”說完,回頭指向慘案現場。
程清嘉:“……”
他皺了皺眉,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多謝提醒。”
說完,他回望,目光在半空中徐徐下墜,最終鎖定在了那個看似孤立無援的身影上。
那沒多久前支支吾吾地說着“我馬上跟上”的女生,連人帶車倒在路上。
慘兮兮的,很是狼狽。
她低垂着頭,黑色短發遮擋住了所有表情。
像是紙片人一樣脆弱。
但若是裴伴的話,應該不至于哭鼻子吧。
眼睛紅紅的時候,也只會是她得重感冒的時候。
程清嘉在心裏想。
程清嘉調頭,往回走,嘴角捺成一道無可奈何的弧度。
這時才再度深切地感受到獨行俠的好處。
如果獨他一人,自不會滋生出這麽多事端。
就像一顆特別的小樹一個勁的往上蹿,往高處生長,而不是花費更多的時間在枝繁葉茂上。
但既然答應了的事情……
他心思微轉。
做人得有點責任心吧,程清嘉。
不過,如果這是個文字向游戲,如果能存檔重來。
那麽他會在A和B裏重新進行選擇嗎?
車輪滾動間,距離被無聲拉近。
得不出答案的問題也都如同塵埃一般被碾碎。
**
此番情景下,裴伴哪有時間傷春悲秋,在心裏給自己默默灌了兩句雞湯,又重新振作了精神。
調整狀态後,她欲擡頭時,卻見一雙青黑色跑鞋橫亘于眼前。
裴伴自然認得這雙鞋,也知道這雙鞋的主人是誰。
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有多慘了……
裴伴心痛地閉上了眼睛。
一秒過後,她開始和程清嘉打哈哈,用生澀的笑聲來掩蓋自己的尴尬,并随便扯了個理由瘋狂解釋自己的“失誤”——
“那個……呵呵呵呵……我剛剛啊……沒看到有個小石頭,就不小心被絆了……一下子沒控制好平衡…”但願程清嘉同學給她一個完美的臺階下。
……求求你了!
一秒…
兩秒…
耳畔風聲快要填滿整顆緊張又窘迫的砰砰亂跳的心髒。
短暫的沉默過後,格外抓耳的一道聲音溶在了能清晰辨別的風聲之中——
“很疼吧。”
于清澈的聲音一同出現的,是一只手,橫在她的視線中,成了她目光的焦點。
藏青色的冬季校服外套襯得他指關節更顯白皙。
線條流暢、骨骼分明。
并且帶着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感,讓人聯想到一切、任何種類的筆,或者是那可以編織出美好夢境的黑白琴鍵。
這樣漂亮的手會讓你相信擁有它的人勢必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可磨滅的印記。
這只手啊,能按在笛孔上,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講述一段故事。
幾乎所有人都相信音樂的力量,也敬慕于創造或演繹音樂的那些人。
這種比任何宗教都更為可怕的信仰,真要論起歷史來,傳說甚至可以追溯到俄耳甫斯用豎琴打動哈迪斯。
這只手啊,以後會登上手術臺,在無影燈的照射下拿起手術刀。
她的閱歷有限,沒有接觸過醫生這個職業,粗淺的印象停留在他們的手上也許多多少少都沾染了一些福爾馬林的詭異味道。
他們的手都清洗得幹幹淨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而程清嘉的也是。
那一刻。
裴伴盯着他的手出神失态的那一刻。
耳畔響起一道聲音,它是在說:
“裴伴,你得抓住它。”
——就像娃娃機的鈎爪緊緊地扣住娃娃不放一樣。
要非常非常努力,要不斷嘗試、付出,才能在街機廳坑錢無數的娃娃機裏抓到喜歡的那一只。
同樣的,也是于自己來說,具有獨一無二的意義的一只。
伸手,對裴伴來說,是和掃碼一樣簡單的事情。
扣住他的掌心,整個過程像是上鎖,而鑰匙不知道被丢去了哪裏。
那從掌心傳達的溫度像是在無聲歡迎她的靠近。
于是,她像是一株爛根了正脆弱着的植物被某種力量從地上拔起。
他掌心其實有一點涼。
那感覺就像吻上一片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