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個公交終點站年代久遠,設施破敗。

尤其是冬日午後日光照耀下,附上昏黃色調,入口處地上掉滿了枯敗的銀杏葉,更顯蕭條。

站內人少,候車大廳空蕩蕩的。

當初乘客流量最大的時候,等候乘車區可不像今日這般。

那時喧嚣酷似工廠裏沸騰的鍋爐,不同的人化成不同的材料,焦急不耐地等待着被投放。

等候區相對的是一排小店,售賣着小零食、飲料還有熱玉米和關東煮等。

最糟糕的要屬垃圾桶邊上,清潔人員打掃總不夠及時,但也可能是因為這過小的三兩個垃圾桶并不能貼切滿足過多的客流量的需求。

因而,那裏也成了蒼蠅爬蟲最愛的夢幻鄉。

裴伴來這裏的次數極少。

她本就極少乘坐公交車,而這裏僅有的三條公交線路也不是她有需求的線路。

一條是369路,369路通向隔壁茂林區中心汽車站,距離比較近,直達線路,中間不停站,全程時常大約二十分鐘。

一條是88路,88路的終點站是近郊區岫麓區,途徑9站,全程大約一小時。

而第三條,則是明柘線,兩字分別取自兩個區名——明古區和柘湖區,柘湖區是A市遠郊區。

一旦坐上明柘線,那将是一段漫長的旅程,你将在不算舒适的公交車上連坐兩個小時之久,堪比短途飛行的時間。

候車大廳,也依據不同的線路分成三塊區域。

每塊區域,都排列着稀稀拉拉幾個人。

對面的買吃食的小店,關了一半,最盡頭的公交車指揮室僅一個小亭子,原本隔壁是售票亭,但如今早已閑置。

直達車投幣或是刷卡,而其餘則保留了售票員跟車,無論如何,也用不着再開設一個售票亭來浪費資源。

此時,明柘線還不被允許上車。

穿着藍色制服的售票員女士看起來三十多歲,将黑色的長發高高盤起,于是乎,整張臉盤暴露在陽光下。

她穿着黑色的低跟尖頭皮鞋,個子不大,一米六的樣子,精瘦精瘦的。當售票員女士拎着水桶和拖把從裴伴身邊經過的時候,僅需一眼,裴伴就注意到那濃厚的妝容,将這位女士的臉塗抹成不自然的白色,與此同時、更是有劣質刺鼻的香水味順着氣流鑽進鼻腔。

裴伴不禁皺眉,同時也低下了頭,不再去看那張臉。

可是,也是因為這一低頭,她的目光落在了售票員女士瘦的皮包骨頭的手臂上。

她襯衫袖口潦草地卷起了幾公分,而拎着水桶的那只手,有明顯的青筋暴起。

那些是清潔車廂的工具。

輕輕的,聽見這位女士打了個哆嗦,用地道的A市方言抱怨了一句這寒冷的天氣,和這從來不開空調、無論冬夏的候車大廳。

裴伴戴着一只耳機,收聽電臺廣播,音樂聲流瀉,仿佛成了最好的抑焦抑躁劑。

此時已盤點到第四十三首,那首是今年某樂隊發行的新單曲,因一個網絡上的鬼畜視頻剪輯而火了兩個月。

裴伴談不上喜不喜歡。

程清嘉拍照去了,在這裏,看不見他的身影。

裴伴是真的覺得累,想坐一會兒,但是看了一下候車大廳的銀白色椅子,每一個座位上都被刻上了關于時間、關于破壞的印記。

沒人會想坐那麽髒的椅子的。

至少裴伴不願意。

于是,她咬唇,指着三四個人成一列的隊伍,對程清嘉說:“我…我來排隊好了。”

總歸兩個人要有一個負責排隊吧?

萬一等等人多呢?

男生短暫地看了裴伴一眼,留下一個背影。

裴伴想起要和媽媽說一下,她今天可能晚歸的事情。

當時裴伴還具有輕輕松松背出幾個人的手機號的能力,比如爸爸的,比如媽媽的,比如蘇敏君的。

甚至還能憑着敲鍵盤時的肌肉記憶記住近二十個數字的銀行卡賬號。

電話很快被接聽。

“喂,阿擺。”電話那頭響起了溫婉聲音,頓了頓,女人繼續開口,“到家了嗎?”

媽媽找工作的事情很順利,即便已有多年沒有參加工作,但近日來聽她偶爾提起,似乎融入得比較順利。

裴伴了解,媽媽性子裏也有點小公主般的受不得委屈,她不擅長隐藏情緒,所以她的笑容一般都能說明事情順利。

“媽媽,我今晚要和同學出去玩,所以要晚一些回家,和你說一下。”

“好,和哪個同學呢?還是很多同學?”

“啊…”裴伴低頭,看着腳尖在地面上劃上一個個圈圈,她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選擇了如是說法,“和蘇敏君一起,今天是31號嘛,一起慶祝跨年。”

正撒着謊,她面色自若地擡頭時,眼神不經意間掃過一旁入口處的臺階。

行動緩慢的高個男生雙手拿着黑色相機,低着頭,不難猜測他正在查看留存在相機裏的影像。

他的校服敞開着,露出內裏整潔幹淨的白色襯衫。

過道的風扯起他襯衫一角,這氣流似乎要鑽進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然後好像就能架着他的身子将他帶走。

電話那頭,一聽是蘇敏君,女人放心又擔心,囑咐向來算是乖巧聽話的女兒,“好,那你們注意安全。你要照顧好蘇同學哦。”

在媽媽的認知裏,蘇敏君大概就是個經常脫線、神經大條的人。

“好。”

裴伴應聲。

與此同時,幾米之外的男生驀地擡頭,朝着她站立的方向投來目光。

“我會的。”

裴伴認真說下三個字,然後,對着遠處舒然一笑。

那頭,女人又突然想起了點什麽,匆匆忙忙,“對了,晚上回家有驚喜哦。”

裴伴眨眨眼,“好的,媽媽,我很期待。”

很久之後,裴伴對“驚喜”有了自己的新的看法。

無非就是——

禮物,還有程清嘉。

裴伴挂掉電話,轉身小心翼翼地問程清嘉:“可以給我看看照片嗎?”

他側着臉,卻說:“嗯,你要吃玉米棒嗎?”

裴伴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家門面極小但還沒倒閉的吃食店,店主是個胖婦人,正忙于投放新一輪下鍋的關東煮。

而關東煮的一旁,類似電飯煲模樣的容器裏裝着一根根豎起的冒着熱氣的金黃色玉米棒。

裴伴恍然大悟般地長“噢”了一聲,又摸了摸肚子,道:“嗯,我的确有點餓。我去買一根吃。”

說完,她飛也似地逃開。

被她遠遠甩下的男生,握緊了手中的黑色相機。

一種力道被賦予在他的指尖,像是能将手裏這個冰冷物什碾碎一般。

目光卻粘在了那個藏青色的身影上面,從後面看,她脖頸間的粉藍色圍巾成了視線裏唯一的色彩。

裴伴買了一根玉米棒,挑了最小的一個。

熱乎乎的,玉米粒吃着也很鮮嫩。

她平時不太愛吃這個東西,總覺得味道不夠濃郁鮮明,吃着就沒什麽意思。

但是這回,不知道因為什麽,她低頭放空,一邊一排排地吃熱玉米,倒是解決得很快。

頗有點囫囵吞棗的感覺,全程沒有主意玉米的味道,最後只覺得胃裏被一種暖意塞的滿滿的。

心情也好了很多。

過了一會兒,售票員女士舉着一個喇叭,在打開的公交車前門口對着候車大廳喊着:“還有兩分鐘發車,排好隊上車。”

裴伴聞言,匆匆啃完了玉米棒,急急忙忙地将垃圾扔進了垃圾桶。

她打開書包尋找餐巾紙的蹤跡,越是着急但越是不如意。

正當她皺着眉煩躁時,撕開紙巾包裝的輕響聲入耳。

身側男生遞給她一張。

裴伴讷讷:“…謝謝你。”

程清嘉用眼神收下她的感謝,然後又瞟了眼她看起來塞的鼓鼓的過分大的粉色書包。

終于提出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疑問:“你書包為什麽……這麽鼓?”

裴伴愣住,擡眼看他。

看表情,有點嫌棄的樣子。

她背上書包,認真解釋:“因為要裝很多東西啊。”

“課本就不提了,保溫杯啦,雨傘啦,零食啦,小說書得放一本吧,但是萬一想看漫畫呢,所以也要準備一本漫畫書……”

“……”

一旁的男生默默聽着,半眯着眼,面無表情,但神情貌似有些崩壞。

…所以你到底是來上課的還是來郊游的?

乘這班明柘線的人不多,多億有很多空位可以挑選。

裴伴選了靠近後門的第一排座位,那裏看起來最為寬敞。

她靠窗而坐,剛觸碰到還算柔軟的座位時,經不住舒服得“哼哼”了一下。

程清嘉坐在她身邊,戴着黑色耳機,垂在耳邊,襯得他側臉線條冷硬。

他閉上了眼,沒有要和她搭話的意思。

裴伴別過頭去,盯着車窗看,額頭幾乎要貼在車窗上,如此便能較為清晰地看到窗外的景象。

無論是破爛入口,還是毫無生氣的光禿禿的銀杏樹。

沒什麽意思,她向後一靠,卻無意間在車窗上捕捉到了正在閉目養神的男生的影像。

安靜的睡容,好看的側顏,還有可愛的微微翹起的嘴角。

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甚至擔心驚擾到他的睡眠。

但縱使裴伴小心翼翼,安靜也總會被他人打破。

先是熟悉的劣質香水味道撲面襲來,緊接着,裴伴隐約聽到有人說話,她摘下耳機,循聲望去,和售票員女士大眼瞪小眼。

售票員女士見裴伴一副呆卡萌的樣子,又重複了一遍,“買票,去哪?”

裴伴連“噢”兩聲,但一時被難住。

她沒坐過這班線路,也不知道站名……

不過……

直接說終點站也可以吧?

裴伴剛想開口,一道聲音卻搶在她前面。

“兩張,到柘湖。”身旁男生緩緩睜開眼睛,又掏出現金遞給售票員。

裴伴喃喃:“那個…我有交通卡。”

他沒有說話,也不作什麽反應,表情寡淡地從售票員手中接過找零和車票。

一張給她。

裴伴接過,低頭細看。

狹窄的長方行之條,特別薄,紅色印刷字體,最上面寫着“十元”,還有圓珠筆寫着今天日期的字跡。

她想着要不要準備一個票據收納本,将這張車票珍藏起來。

車子緩緩駛入一個橋洞,車窗外一片漆黑,只有暗淡的盞盞壁燈依然支撐着。

空調溫度開的有點高,悶熱。

裴伴解下圍巾,這才注意到一旁的男生早已脫下了校服外套。

他今天穿得意外的少,就單兩件,襯衫和冬季校服。

修長的手指扣在領口處,解開第一顆紐扣。

這下,襯衫領口便微微敞開着。

裴伴又悄悄瞄了一眼。

隐約可見微微凸起的鎖骨。

就一眼,她立馬收回目光,像是不敢再貪婪的竊賊。

心裏各種默念清心咒,但臉還是控制不住的爆紅。

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異樣,程清嘉猶豫着問:“你…要不要脫下衣服?”

裴伴瞪眼,恨不得将圍巾重新系好,反應過激,“不…不要!我不要!”

程清嘉:“……”

車廂晃蕩,裴伴聽着音樂電臺也就漸漸睡了過去。

被叫醒時,朦胧又模糊的視線在車廂裏轉了一圈。

已經沒什麽人了。

車窗外也漆黑一片,暗示着時光的流逝。

裴伴這才意識到自己這是“睡過頭”了,忙和身旁人說:“對不起對不起……”

程清嘉起身下車,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真羨慕你。”

裴伴:“……”

可別嘲諷她了呀!

她哭喪着臉,無可奈何,跟在男生後面灰溜溜地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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