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42書店打工的這個年輕人名叫井上月。
名字那叫個風花雪月,是裴伴見過最有意境的名字。也許若是個女孩子冠有此名,會更加合适。但井上月雖然打扮新潮,頭發染成在四五十歲中年家長看來過于叛逆的顏色,但到底是個溫柔的人。
很多時候,人如其名。
比如那天裴伴逃難到42書店,她落座後井上月端來一杯熱咖啡,上面還有漂亮的拉花,至少在裴伴這麽個外行看來,完全不輸給外頭普通的咖啡店水平。
難不成這個年頭,在這種文藝風書店打工,還得會做咖啡,或者說還得學咖啡拉花?
雖然這麽想着,但裴伴也不敢喝。
其實她是個戒備心比較強的人,尤其之前小區裏出現露/陰/癖之後,更加增強了裴伴對陌生人的防備之心和自我保護意識。
再者,加之小說和電視劇她看得也不少,以及另一句古話言猶在耳——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這杯突然出現的免費贈予的咖啡她怎麽敢喝?
但裴伴也不敢表現得太直白,直白地向井上月表露這麽一個信息:我不相信你是個好人,也就是說你可能是個壞人,而壞人提供的免費咖啡裏誰也說不準有沒有什麽多餘的東西。
別看井上月看起來十分不着調一年輕人,其實心裏總和明鏡兒似的,他比誰都懂得察言觀色,明明也不是學心理學出身,後來裴伴了解之後,發現他甚至是個工科男,但也許因為他看過太多的書籍繪本,使得他整個人心思細膩,同時也更能看穿一些人的內心真正想法。
例如此刻,坐在靠窗邊位置的女生,低着頭,懷裏抱着書包,昏黃的燈光打在她沾着薄薄一層白雪的頭頂黑發泛起另一種光,而當她輕晃腦袋,搖頭表示拒絕的時候,也有很細小的雪花随着她的小幅度掉落,掉落到在她的衣領上,甚至掉落在鋪在地上的編織着不同圖案花色的波斯地毯上。
當那些小白點墜落的時候,仿佛能聽到它們低聲喟嘆:原來那片黑色的原野,到底不是它們的歸宿。
而這時,女生細細軟軟的聲音混在樂聲中,打破了和諧的鋼琴曲,“謝謝你,但我喝不慣咖啡。”
“它太苦了。”
裴伴自以為把拒絕說的委婉又動人,但井上月早已看穿她內心的防備,料想這樣才是一個有點腦子的十多歲女孩該有的反應。
他滿不在乎地笑笑,“我放這兒了,您喝不喝都随意。”
裴伴一愣。
——您。
聽起來還真是怪怪的。
“即便是拿來捂手也不錯。今晚下雪,外頭挺冷的吧。”這個穿着柔軟灰色毛衣的年輕人擁有和他名字一樣柔和的聲線,聽起來很舒服,真的像是夜裏的月光灑在身上,不過分膩,但又不會太清冷。
這家書店共有兩樓。
一樓分區明确,右半邊是兒童區和周邊區,提供一些繪本童話,還有不少書簽和帆布包等禮品販賣,在兒童區的後方,是一座不長但是寬的樓梯,垂直高度大約是一個樓層的距離,而樓梯的兩旁是書架,左邊是歐美文學,右邊是中國文學。這座樓梯想必就是楊妍妍口中的“網紅”樓梯吧,據說有不少讀者會坐在這個樓梯上,拿本書讀。樓梯的盡頭是一堵牆,塗鴉牆,風格詭誕绮麗。
一樓的左半區是閱讀區,滿目的書架和桌椅,桌椅一側,書架一側,分區亦是明确。走到盡頭,有樓梯,通往二樓,二樓亦是別有洞天,除了琳琅滿目的書籍外,還有幾張靠窗的原木桌。
裴伴便是挑了其中一張落座。
桌椅都是最為自然的木色,符合整個店的裝修色調,簡單素淨。桌上擺着綠蘿,店裏也沒有別的綠色植物。
綠蘿是為數不多裴伴能認出的植物,因為這也是少數她媽媽能在家養活的植物。
她房間的書桌上就有一盆,媽媽說能淨化空氣,而且學習累了看一看綠色植物對眼睛也好。
裴伴從不相信這種家長口中的微乎其微的作用。
後來讓裴伴對這家書店産生感情的原因是——
當她無意翻書,無心閱讀,只是将一本書打開,單手撐着下巴,望着窗外的街道發呆時,店裏突然響起五月天的《九號球》。
“逃走/翻過圍牆/我只能逃走/從教室裏頭/奔向自由熟悉角落……”
然後,她突然眼睛一酸,眼淚就很不争氣地掉了下來。
很久很久以後,陪伴才知道,原來那根本不是巧合,根本不是當時的歌單正好随機播放到五月天,而是井上月刻意為之,因為他看到她書包上別着一枚五月天的徽章,如此一來,她的“五迷”身份再明顯不過。
第一首他播放的是《九號球》,因為裏面有那麽多的“逃”字,就他看來,處在青春期的小孩無時無刻不在腦海裏想着“逃跑”,多想逃進自己的小小世界。
第二首播放的是《春天的吶喊》,當時他又想,多數學生離家出走定然是因為學業上和父母發生的争執和矛盾。
第三首是《愛情的模樣》,因為也有可能是因為失戀,畢竟現在的孩子越來越早熟了。
後來他就懶得挑選了,随機播放全部五月天的歌曲,愛哪首哪首。
裴伴埋頭哭了約莫十分鐘,借着她把臉擦幹淨,抱着咖啡杯走下樓梯,靠在距離一樓三四節樓梯的地方,那個位置能看到坐在收銀臺前的井上月,她啓唇問:“你平時都一個人看店麽?”
井上月瞥她一眼,如實回答:“晚上的話,都只有一個人看店。我負責周末晚上,有三個人輪換班。”
他單手翻了翻書頁,坐姿十分随意,“唰唰”翻書聲響中,井上月用餘光瞥到站在樓梯上的女生,雙手捧着咖啡杯,緩緩低頭,小啜一口。
那時候的裴伴想,她要抛一枚硬幣。
咖啡是好的咖啡,還是壞的,對應着井上月是好人還是壞蛋。
那一杯咖啡成了她記憶裏最好喝的咖啡。
加奶不加糖。
兩人開始有一句每一句地閑扯。
“你有沒有想過,可能有一個晚上,會有人來打劫書店?”女生問。
“什麽?”年輕人稍稍皺眉,語氣帶這些訝異。
女生用食指輕敲着咖啡杯壁,發出輕微的清脆聲響,同時重複了一遍:“打劫書店啊。”
年輕人嗤笑一聲,許是覺得無法理喻,“打劫什麽不好偏要來打劫書店?”
“因為——”
裴伴剛想解釋她這麽問的理由,卻被井上月打斷。
“你是小說看多了吧?”
“我……”
裴伴沒說完,又被打斷了,真的讓人氣結。
“喜歡伊坂幸太郎?”年輕人突然問。
裴伴微愣,“诶——?”
心裏卻漸漸泛起一種名為驚喜的漣漪。
(伊坂幸太郎的《家鴨與野鴨的投幣式寄物櫃》裏寫兩個人為了一本《廣辭苑》打劫書店。)
和井上月成為朋友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們有相同的閱讀癖好。
當程清嘉固執地喜歡福爾摩斯,喜歡奎因,喜歡阿加莎,喜歡卡爾,喜歡所有古典推理的時候,裴伴跟着井上月讀了島田莊司,讀了松本清張,讀了連城三紀彥。
這一點大概很重要,大概重要到成了裴伴和程清嘉在人生第一個拐角錯過的致命原因。
因為井上月的出現而産生的蝴蝶效應——
但裴伴從不後悔認識井上月。
甚至在很久之後,在裴伴讀大學之後,當她覺得難過沮喪的時候,還會想起井上月曾對她說過的:
難過的時候,就應該讀一點科幻和歷史,然後就會意識到個人的渺小,讓人難過的事情也就沒那麽難過了。如果把宇宙看成是一座鐘,那我們渺小的人類不過是上面的細菌罷了,無論如何繁衍、滋生,都無法對抗時間。但我們卻以為自己的悲喜很重要。你說是不是很可笑,裴伴?
時而裴伴會忍不住無聲落淚,因為那時她孤獨又頹喪,總是容易情緒崩潰。
原來腦子裏裝着那麽多道理,卻還是無法控制地把自己的人生越過越爛,是那麽那麽令人痛苦。
那種感覺就像是麻木的人站在軌道上,等下一班疾馳而來能讓靈魂灰飛煙滅的列車。
書店那一晚,在迎接新一年的曙光中,裴伴和井上月的面前擺着一本最新出版的推理小說,然後你一言我一語地推測兇手是誰以及他的犯罪手法。
而在兩個小時之前,裴伴手機震動了一下,當時她瞥了一眼,亮起的屏幕上有這麽一條短信提示——
來自程清嘉:照片發了,在郵箱...
但她沒有解鎖手機看全部內容,僅僅這七個字就太過于公式化,太簡單明了了。
程清嘉應了她的要求,說要把那張照片發給她。
他向來說到做到,不想做的事情也斷然不會輕易答應。
只是裴伴現在無心上郵箱查收那張照片,也不再期待那個程清嘉幫助後完成的雪人,以及相片一角飄揚的她的格子圍巾。
一下子,裴伴意識到,這種淡淡的暗戀心情的卑微。
卑微到她需要收集一點一滴的證據,證明兩個人千絲萬縷的聯系,證明她在他生活中扮演者一個常見且不可忽視的角色,證明他也許對她也有一些喜歡。
而若是真的喜歡,其實是不需要什麽證據的。
或者,裴伴一直在扮演自己喜歡的一個角色。
那個目光時刻追随者程清嘉的愛慕者,在自己心裏用各種虛構的歡喜書寫一段“關于我喜歡你而你不知情”的下三流的低俗小說。
于是,在那一瞬間,裴伴又突然厭惡起那個總是秒回程清嘉短信,有事沒事和程清嘉說上一大堆,編輯短信內容到手軟而對方回複寥寥幾句的女孩兒。
覺得她很傻。
于是,裴伴選擇不去顧屏幕亮着的手機,等着它時間一久自動熄屏。
此下,和井上月聊點關于她的喜歡的伊坂幸太郎,才是最快樂的,和井上月一起讀推理小說,也是另一種新體驗,尤其當背景音樂是五月天的歌單循環的時候。
裴伴想,程清嘉還成不了她的避難所,成不了她的垃圾桶,無法讓她排遣苦楚。
正如當時她在他家樓下徘徊,他不會也不可能打開窗,看到她頭頂滿是細細密密的粉雪,是那麽悵惘。
原來,當人沮喪又難過,情緒降到最低谷的時候,什麽事情都想放棄,只想讓自己藏起來。放棄尋求親人關懷,放棄尋求朋友之愛,也一下子就突然想放棄對他的那點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程清嘉:???我真的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