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宋隐的選擇題
事實證明,“輔佐官”這個職位,輔佐的不只是執行官的工作,更兼顧到了他們的肉體和心靈。
穿上白大褂的二狗,從清潔皮膚、清創到縫合傷口,按部就班,每一步都進行得如同教科書一般标準。
感覺到傷口的确正在得到妥善處理,宋隐勉強把心放下了,卻又問道:“那像齊征南那樣的,他家胖貓怎麽給他縫針?”
“你還是擔心一下自己的事情吧。”二狗開始沖洗他的第二處傷口,又冰又疼。
“嘶……”宋隐倒吸了一口涼氣,“我傷得很嚴重?”
“皮肉傷,基本沒事。消了腫就差不多了。從這一點來說,焚風比你慘。”
雖說如此,可宋隐并沒有半點勝利的喜悅,反倒有點擔心起對方來:“他那臉真不是我劃的,是他自己撞鏡子上了。該不會破相了吧?那他粉絲還不得把我給生吞活剝了?”
“不至于。”二狗進行到創面局部清洗,“煉獄裏的機制特殊,傷口恢複比平時快一倍。他幾天就沒事了。”
宋隐這就不明白了:“那為什麽不幹脆立刻就醫好?”
“因為沒好處。”二狗小心擦拭着傷口附近的血痂,“你有沒有想過,煉獄裏的日常生活為什麽要比照現實世界進行,為什麽你會需要吃飯睡覺,精力不足的時候會強制休息?”
“呃……”宋隐承認自己從未認真思考過,“為什麽?”
“因為不這樣做的話,你們會失常。人類通過幾十年的學習,形成了一套極為複雜的行為規律。突然有一天,這種規律徹底消失了,即使肉體不會立刻出現副作用,精神上也會變得紊亂。具體到自愈能力這件事上,過快愈合的傷口會讓人失去存在的真實感、對于疼痛和死亡的敬畏感,繼而變得麻木、殘忍,甚至彼此争鬥,造成非戰鬥減員。”
“這麽玄妙的嗎?”宋隐聽得一愣一愣的,“可是醫學進步的一部分目的,本來不就是為了解除人類的痛苦?”
“是不必要的痛苦,但必要的疼痛不可以被免除。”二狗糾正他,“事實上,你已經出現了輕度的思覺失調症狀,和焚風的這一架就是最好的證據。”
“我?思覺失調?”宋隐啞然失笑,“狗子你開什麽玩笑。”
“人工智能不會開玩笑。”二狗強調自己一本正經的屬性,“聽說過極地綜合征沒有,一種經常發生在南極越冬考察隊員中間的心理疾病,曾經釀成過不止一次的血案。比起南極,煉獄的環境或許更加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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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把我一個人關在安全屋裏悶了将近一個月?”宋隐控訴,“照這麽說起來,我和齊征南的這場架,你們起碼應該負至少一半的責任。”
作為回應,二狗動作熟練地在他的傷口上粘貼敷料。
“一個月的隔離是有必要的。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宇航員返回地球後的隔離觀察。我勸你盡快适應這種高壓封閉的環境。畢竟心理素質過不去的執行官,自然會被淘汰掉。”
說話間,他已經做完了最後的包紮處理,示意宋隐從醫療椅上起身,跟着自己沿原路往外走。
“現在,你要回到安全屋去待命。48小時之內,你的處分決定就會下來,我建議你做好最壞的打算,畢竟我和你說過,不要輕易招惹高級執行官。”
說着,他擰開了清創室的門把手。只見原本通往病院走廊的大門外,出現的卻是宋隐安全屋外那座病恹恹的小花園。
宋隐摸了摸有點癢的傷口,悻悻然穿過門去。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極了逃家外出,結果卻被主人擒拿歸案,随時都有可能被閹割的家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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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聲淅淅瀝瀝。
宋隐睜開惺忪的雙眼,發現卧室的景象發生了改變。
他蜷縮在一張熟悉的、狹窄的手工小床上。床是松木材質,只罩了層清漆,仍然能夠聞見松脂的清香。
将他喚醒的水聲被一挂灰白的舊蚊帳隔絕在了外面。宋隐起身下床,老舊的木地板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吱嘎聲。
他走出了狹小又昏暗的房間,隔壁父母親的大卧室依舊上着鎖。他沿走廊來到樓梯口,檐漏裏流淌着的雨水也跟着他一起下了樓。
昨晚似乎下過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暴雨,樓前的小花園淹成了一片水鄉澤國。羸弱的植物們在黃泥裏東倒西歪,三色堇的花朵順水漂流,在積水潭裏彙聚成一片花的墳冢。
一樓的餐廳也遭遇了風暴的洗劫。破爛的窗框東倒西歪,碎玻璃浸泡在積水裏難以分辨。桌椅翻覆、盆栽倒伏,就連他最愛的那張湖藍色沙發也被開膛破肚,裸露出了灰黃的絮狀填充物。
宋隐踩着濕滑的泥漿朝花園外走去,他很快就發現了一條由雨水彙成的小溪,卷集着三色堇花瓣,一路與他同行。
說不清是溪水在引導着他,還是他帶領着小溪,他們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走了一路,最後來到了山腳下的湖泊旁。
就在溪水彙入湖水的地方,宋隐看見了一群蝴蝶。
它們栖息在水邊的朽木上,晾曬着它們五光十色的翅膀。朽木旁的水面下似乎有個旋渦,溪水裏的三色堇無助地打了一個轉兒,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而就在花瓣消失的不遠處,宋隐看見了他想要尋找的東西——
那仿佛是兩個人,又像兩個被棄置的塑料人模。他們張開雙臂、面孔朝下,靜靜地漂浮在湖面上。水波從湖面上吹來,在他們的身體兩側分出一層層的漣漪,如同蝴蝶翅膀。
宋隐在湖邊找了一塊離水最近的岩石,小心翼翼地用腳尖站立着。他與他的父母之間,只隔着四五米的距離。但這四五米卻是一道冰冷、窒息、可望不可即的天塹鴻溝。
蝴蝶們還在水邊蹁跹起舞,垂落到頭頂的柳條随風搖擺,宋隐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喉嚨蠕動着,可他卻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封進了厚重的玻璃鏡框、浸入了粘稠的松樹脂液,成為固定在虛無中的一只小小可憐蟲。
這世上唯一疼愛他的兩個人都走了。還有誰會知道,在偏遠的湖岸邊還有這樣的一只小蟲;又有誰會将他從逐漸凝固的琥珀中解放出來?
遠處忽然蹿起一串尖嘯,刺痛了他的耳膜。
宋隐倉皇地扭過頭去,這才發現遠處出現了許多警車。紅藍警燈閃爍,間或夾雜着發號施令以及電臺的喊話。
而在其中一輛警車敞開的後廂門裏,坐着一個與宋隐年紀相仿的少年,正披着保溫毯、手捧姜糖,擡頭朝這邊眺望過來。
“齊……”
就像是空氣再度灌進了身體,宋隐突然又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了。
他想要喊出那個少年的名字,然而下一秒鐘卻失去了平衡,一頭栽進了冰冷的湖水裏。
“呃——啊!!!”
本能地掙紮挺身爬出水面,宋隐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
待到喘息初定,他捋了把臉,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并沒有什麽湖面和警車,他只是不小心在安全屋的浴缸裏打了個瞌睡,滑進了夢鄉。這一覺的時間恐怕還不短,洗澡水已經冷涼。
回想起剛才那不堪的夢境,他趕緊掬起一捧水潑在臉上,卻将貼在臉頰上的什麽東西弄進了浴缸裏。
他再低頭一看,竟是包紮敷料。
宋隐這才記起自己臉上還有傷,慌忙湊到鏡子前查看——才過了短短十幾個小時,不僅腫脹全消,就連結痂的地方都有了脫落的跡象。
傷痛正在淡去,但是與齊征南拳腳相加的那幾分鐘卻記憶猶新。
現在回想起來,宋隐覺得自己對于齊征南的情感并不全都是不滿和嫌棄,畢竟在煉獄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比互相嫌棄更可怕的,或許是相忘于江湖。
不想繼續思考下去,他迅速擦幹身體,換上居家服。剛走進卧室裏,就聽見手機在床上振鈴。
郵件是二狗發過來的。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宋隐已經了解了這個人工智能輔佐官的小脾氣——但凡是不夠好的消息,他都盡可能地避免直接見面,只鴻雁傳書。
思及至此,宋隐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随後出現在他眼前的,正是俱樂部事件的後續處理結果。
略去前面一堆教條式的文書,他直接查看最後結果。倒也不算太多,前前後後只有三條——
第一、閃蝶與焚風的鬥毆事件雙方都有責任,責成醫療費用各自負擔,互不幹擾。
第二、俱樂部洗手間的維修費用,以及影響正常營業所帶來的連帶損失,由閃蝶和焚風各自承擔50%,合算下來差不多是25萬左右。再加上罰金,總計是53萬。
53萬?宋隐有點沉不住氣了。
眼下的他,完成一個副本所能拿到的賞金也不過只有區區兩三千塊,53萬要不吃不喝賠償到猴年馬月去?
他氣鼓鼓地繼續去看第三條,卻因為意外而啞然無語了。
确切地說,第三條并不是懲罰條款,而是一道選擇題。
如果宋隐對于53萬的款項感到不滿或者為難,那麽系統還提供了另一種略為奇葩的解決方法:不僅将罰金一筆勾銷、賠償款也對半折算,但在結清款項之前,系統的商城服務将完全對宋隐關閉。
這是什麽玩法?
宋隐越想越不對勁,還是決定召喚自己的輔佐官。
二狗一臉平靜地提煉出了本文的中心思想:“這是煉獄裏很常見的二選一難題——金錢賠償和肉體懲罰,你準備選擇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