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01
沈玉霏睜開雙眼,東方既白。
層層疊疊雪色的床帳在他眼前浮動,一如蘊含着磅礴殺意的陣法。
他遲疑擡手,發覺身上僅剩一件薄如蠶翼的單衣。
窸窸窣窣,寬大的衣擺順着沈玉霏雪白的肩膀跌落,堆疊在臂彎裏,将他的小臂襯成了皚皚白雪中橫斜出的一柄玉如意。
那片肌膚比雪還要柔嫩,當真稱得上“膚若凝脂”。
只是,他看似纖細的五指深陷進柔軟的錦被後,根根都冒出了能輕易割斷人脖頸的靈氣。
沈玉霏的眼皮微微一跳:“嗯?”
“宗主……”癡纏沙啞的呼喚從他身側傳來。
沈玉霏微怔,循聲偏頭。
床帳外有人撩起了簾帳,身影搖曳。
那人畢恭畢敬地喚:“宗主?”
沈玉霏習慣性地揮手,将床帳外的人趕走,繼而傾身向聲源湊去。
雪白薄衫再次翻湧出細碎的浪花,他窄腰軟塌,窈窕的身段一覽無餘。
斑駁的光透過輕紗,照得沈玉霏身上的衣衫愈發透明起來。
沉重又熟悉的呼吸在他的耳畔響起,酥麻也呼嘯而至。
刻入靈魂的異樣感讓沈玉霏的面頰泛起了如水的潮紅,眼尾亦逼出了幾滴熱滾滾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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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如意亦染上紅霞,粉嫩水潤。
吞咽聲熱烘烘地炸響在沈玉霏的耳側,像是熱浪,一滾又一滾。
他眉心緊蹙,擡起的手虛虛一攔,掌心卻是一熱——有什麽人在舔他的手掌,粗粝的舌貪婪地刮過細嫩的皮膚,留下濕漉漉的水痕。
沈玉霏想也不想,喊出了塵封在記憶裏的名字:“梵樓!”
話音剛落,那舌已經卷住了他的指尖,戀戀不舍地一吮,繼而在他徹底暴怒前,幹脆利落地離開。
舌的主人翻身跪在塌下,雪白的輕紗堆疊在他寬闊的肩頭,綿延如雪。
“宗主。”低沉的嗓音染了欲,格外撩人。
沈玉霏卻冷笑着支起了身子。
他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嬌麗的面龐蕩漾着一層足以讓人瘋狂的豔色。
沈玉霏傾身湊過去,一點一點地勾住梵樓的衣襟,桃花眼中冷光凜冽。
“滾上來!”
梵樓遲疑一瞬,聽話地起身,從跪在榻前,改為跪在榻上。
“愣着做什麽?”沈玉霏緩了緩神,發覺自腰腹向下,麻癢綿軟,忍不住雙頰飛霞,對罪魁禍首怒目而視,“扶我起來!”
梵樓的遲疑又多了一瞬,但還是伸手,攬着他的腰,将他扶坐起來。
沈玉霏趁機捏住梵樓的下巴,将人狠拽至面前。
近在咫尺的,是一張被無數綢緞纏繞住的臉。
沈玉霏因練習的功法有異,每月十五,都會深陷難堪的情毒,此時若不與人雙修 ,就會功力盡失,筋脈寸斷,成為人盡可欺的廢人。
梵樓就是他尋來的“解藥”。
梵樓聽話,忠心,願意為他去死。
梵樓什麽都好,但沈玉霏不想看見他的臉。
因為看見了,沈玉霏就會想到無數個日夜,自己苦于功法之故,受制于人的模樣。
故而,他在功法練就之初,就封住了梵樓的臉。
“梵樓。”沈玉霏眯了眯眼睛,猩紅的眼尾滑過點點水光。
他像是吸足精氣的妖精,餍足地将唇貼在梵樓的嘴角——柔軟,溫熱,還在輕輕顫栗。
沈玉霏探出舌尖,心滿意足地在梵樓的唇角刮了一圈,然後毫無留戀地扭開頭:“行了,滾吧。”
他将呆住的梵樓踢下床榻,安然閉上雙眼。
梵樓跌坐在榻前,直勾勾地盯着沈玉霏,那抹纖細柔軟的軀體映在他漆黑的瞳孔裏,如無邊墨色中的一抹月光。
梵樓眼底暗潮翻湧。
他似是迷茫,又似是沉醉,手指按在唇角,癡癡地來回撫摸。
半晌,梵樓礙于命令,戀戀不舍地離去,而躺在床上的沈玉霏卻豁然睜開了雙眼。
那裏面清明一片,哪還有半點睡意?
沈玉霏記得,自己死在了此生最信任的人手裏。
死無全屍。
沈玉霏擡起了手臂。
這的的确确是他的胳膊,白嫩柔軟,還沒被淩厲的陣法攪成肉泥。
沈玉霏冷笑一聲,閉上了雙眼。
他想,自己大抵是重生了。
他本就是冷心冷肺之人,哪怕經歷如此驚世駭俗之事,做的第一件事,也是睡覺罷了。
不過,沈玉霏的前世,也沒什麽好回憶的。
他死得着實離譜又窩囊,像本爛俗小說裏忽然失了智的反派,在陰溝裏翻了船。
身為合歡宗的宗主,沈玉霏的名聲,臭不可聞。
修士不屑與他為伍,名門正派視他為敗類。
可那又如何?沈玉霏一身修為詭異陰毒,敢在他面前嚼舌根的人,都死了。
偏偏,一個孟鳴之打破了沈玉霏所有的底線。
孟鳴之是天下第一宗門,玉清門宗主,長燈真人座下的首席弟子。
他為人古板,遵守教條,往那兒一站,從頭到腳都寫着四個字,“名門正派”。
可這樣一個人,為了沈玉霏,叛出宗門,背負累世罵名。
沈玉霏自然待孟鳴飛極好。
玉清門不要孟鳴飛,沈玉霏就讓合歡宗中弟子以孟鳴飛為尊。
他就差沒把心挖出來給孟鳴飛了,結果換來的,卻是徹徹底底的背叛。
沈玉霏錯信了孟鳴之,被稀裏糊塗地騙入陣法,生生磋磨去一身骨肉,死無葬身之地。
許是天道都覺得沈玉霏死得窩囊,讓他的魂魄茍存于世。
沈玉霏成了孤魂野鬼,看着合歡宗樹倒猢狲散,天才地寶被所謂的正派修士瓜分殆盡,最後拼了命要替自己報仇的,居然是那個從不被他放在眼裏,連面容都不能露出來的梵樓。
昔日,梵樓在合歡宗裏,最多算是他的“男寵”,私下裏,甚至有宗門弟子當梵樓是他的爐鼎。
若不是功法有異,沈玉霏萬萬留不得梵樓。
替他報仇的梵樓不知練了什麽邪功,把自己折騰得人不人,鬼不鬼,滿頭烏發盡數變白。
他面上還覆着層層疊疊的白紗,鬼魅般闖入玉清門。
梵樓殺到孟鳴之面前時,筋脈寸斷。
他說是為沈玉霏報仇,實則求死。
彼時,孟鳴之已成了玉清門的掌門,望着梵樓,嗫嚅半晌,羞慚得說不出話來。
但孟鳴之最後,還是挺直腰杆,說了句:“我無愧于心!”
梵樓冷笑一聲,燃盡最後一絲靈氣,墜入了沈玉霏曾經誤入的陣法。
他死的時候,抱着沈玉霏最後一點碎骨,哭得撕心裂肺。
合歡宗的宗門立在忘憂谷,四季如春。
梵樓從臨月閣中出來時,山中的杏花盡數盛開,熙熙攘攘,仿若紅霞滿天。
他站着看了半晌,被沈玉霏吻過的唇角依舊在發麻。
宗主又吻了他。
梵樓露出白紗的雙眸裏,綻放出了小小的喜悅。
宗主上次吻他,有什麽時候的事?
梵樓低下頭,看着自己因每日練劍而粗糙的掌心,苦澀地想,那是三千四百五十六天之前的事了。
十年前的事。
十年前,沈玉霏剛成為合歡宗的宗主,修習秘術《白玉經》,需要找一契合者雙修。
《白玉經》是合歡宗最上乘的功法,不是俗世所嗤之以鼻的,只能通過茍合來修習的心法。
有秘術在,修習者不需要任何肢體上的觸碰,以神識結合,修為就能達到意想不到的頂峰。
剛進入合歡宗的梵樓,忐忑又貪婪地跪在沈玉霏的腳邊。
他身邊,是無數同樣貪婪的弟子。
只不過,梵樓的貪婪,不是對功法,而是對沈玉霏——他們的宗主,着一襲滾金玄袍,慵懶地窩在堆滿雪白狐皮的躺椅裏,仿佛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美豔絕倫的妖修。
他露出半張雪白豔麗的臉,恹恹地打量着跪在自己腳邊,戴着相似面具的弟子,嫌棄之情溢于言表。
梵樓能感受到獨屬于沈玉霏的冰冷威壓浸透了自己的四肢百骸。
陌生的靈氣入體,任誰都會排斥。
沈玉霏試了一個又一個弟子,都沒找到合适的人選,暴躁顯而易見地寫在了臉上,以至于後來,用于試探的靈氣愈發暴虐,待到探入梵樓的身體時,直将他逼得口吐鮮血。
可即便如此,梵樓也沒有生出抗拒之心。
“嗯?”
最後,他如願以償地聽見沈玉霏發出了一聲輕嘆,緊接着,磅礴的靈氣湧入他的靈臺,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潰了丹田中原有的一切。
剝皮抽筋,無異于此。
梵樓疼得近乎暈厥,而尋到合适人選的沈玉霏壓根不在乎他的疼痛,勾勾手指,就将他勾到了身前,狂喜地吻上來。
意識消散前,梵樓感受到了唇角源源不斷的熱源。
待他再蘇醒,就被告知,成了宗主選定的雙修之人。
梵樓欣喜若狂,卻很快發現了異樣。
他臉上的面具被取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又一層的白紗。
“宗主所為。”引着梵樓去往沈玉霏卧房的女修面露憐憫,“非宗主,不可解。”
梵樓如願以償,走到了沈玉霏的身邊,卻也失去了自己的臉。
“你在這裏做什麽?”
冰冷的質問從梵樓的身後傳來。
他轉身,看見了記憶中出現過的面龐。
那是宗主身邊的劍婢,黃莺。
梵樓抱劍行禮。
“宗主醒了?”黃莺厭惡的視線在他被白紗覆着的面上刮了一圈,“老規矩,宗主不想看見你,還不快滾去受罰?!”
梵樓不為所動。
他沉默地直起身,像一座即将被風沙和時光淹沒的石碑,經久地立在他該立的地方。
黃莺皺了皺眉。
她不喜歡梵樓。
合歡宗的秘術,唯有宗主可習,受益者自然也是宗主。
但即為雙修,梵樓不可能得不到一點兒好處。
偏偏,此人資質平庸,與宗主修習十年,修為在宗門內竟只勉勉強強與尋常弟子持平,實在是朽木中的朽木,廢柴中的廢柴。
梵樓還毫無羞恥之心。
若是旁人,拖累宗主十年,早就羞憤自盡,唯有他,月月恬不知恥地跪在臨月閣外,祈求宗主的親近。
黃莺最不喜梵樓之處,便是他只要能與宗主在一起,就任打任罵,毫不反抗的模樣。
……不知死活,不知悔改。
再多的規矩,說上一千遍,也無用。
梵樓在黃莺滿是嫌棄的目光注視下,緩慢地對着臨月閣的方向行了大禮。
“還愣着做什麽?”劍婢的忍耐終是到了頭,“等着宗主親自罰你?”
梵樓以同樣緩慢執拗的動作直起了腰。
他身形高大,健碩的身軀裹在沉悶的黑色勁裝下,除了一把劍,周身無半點配飾。
單看身材,梵樓絕對算得上“男色可人”,在崇尚雙修的合歡宗裏,他也鶴立雞群,打眼得很。
但黃莺看見了梵樓露出白紗的兩只眼睛。
漆黑的瞳孔如死寂的深潭,任何的話語,都激不起零星波瀾。
他就這麽直勾勾地看着她,鬼氣森森。
黃莺的後頸無端滾過寒意,但她沒有理會,而是從鼻子裏擠出一聲輕哼,像是和梵樓呼吸同一片空氣都受了侮辱,擡手揮了揮鵝黃色的衣袖:“剝皮抽筋,焚骨剜肉……再不走,宗主就要親自動手了。”
黃莺有恃無恐。
沈玉霏對梵樓的厭惡,滿宗皆知。
梵樓往日聽了這話,必定會挪着沉重的步伐離去,今日卻用沙啞的嗓音問:“今日……你替宗主束發?”
“與你何幹?”黃莺挑眉。
梵樓似是笑了一下,可惜,唇角掩在層層白紗裏,表情做多了,愈發陰森可怖。
黃莺翻着白眼移開視線。
梵樓也沒有再糾纏。他如劍婢所願,拖着沉重的步子,默默地離開了臨月閣。
高大的背影融進血紅色的花海,黃莺情不自禁地皺了皺眉。
……有些反常。
不過,黃莺沒有時間再耽誤了。
她推開臨月閣的門,面上的不屑盡數散去,只剩發自內心的敬畏:“宗主。”
暗香浮動,挂滿穹頂的金鈴随風叮當作響。
玄妙陣法幻化為霧氣般的輕紗,其間符文随風湧動,時而幻化為赤金色的蝶,時而幻化為閃着金芒的鹿。
它們在白霧中游蕩,最後轟然散去,變成漫天飛舞的杏花花瓣,落雪般墜入地上漆黑的陣眼。
合歡宗的宗主,沈玉霏,已經攏起了松散的衣衫,斜倚在了榻前。
他身上欲色難掩,嗓音甜膩如蜜,把玩着一縷垂在肩頭的青絲,如玉雙足亦從玄袍下探出,露出驚心動魄的一抹白。
“何事?”
沈玉霏說話間,身上的玄袍歪歪斜斜地垂下半截。
春色滿園,黃莺卻不敢細看。
她如臨大敵:“宗主……可要沐浴?”
劍婢将恐懼壓抑在心底,顫抖的手卻令她的心思展露無遺。
沈玉霏循聲垂眸,慢慢想起了此人似乎叫黃莺。
勉強算是個忠仆。
前世,他的死訊傳到合歡宗,黃莺是最後才離開宗門的人之一。
“可。”沈玉霏緩緩眯起了眼睛。
黃莺長舒一口氣。
她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用靈石催熱靈泉時,免不了再次記恨起梵樓來。
宗主心狠手辣,性情乖張,但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
唯有每月十五,梵樓來以後,宗主會變得喜怒無常,格外難伺候。
黃莺記得,曾經有一回,她外出辦事,服侍宗主沐浴的差事交給了一個剛入宗門的女修。
那女修打了什麽主意,黃莺不知,但她回來時就聽聞,女修已經被扒皮抽骨,剜出靈臺,丢去了凡間的莊子。
黃莺本沒将這件事放在心上,還貼心地将女修的靈臺打成了筆筒,端端正正地放在臨月閣內的博古架上。
直到機緣巧合下,她又遇到了那個女修。
“我沒有……沒有勾引宗主……”女修已然瘋魔,只會說一句話,“我只是……我只是說宗主的頸側有……有紅印……”
黃莺如遭雷擊。
紅印,自然是梵樓留下的。
她是合歡宗的弟子,以沈玉霏為尊,不會将錯歸結到沈玉霏的身上。
那錯的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下犯上的梵樓了。
“在想什麽?”
冷冽的寒意入耳,黃莺如墜冰窟,手指一顫,失手打碎了一顆靈石。
她頭皮一炸,重重地跪在地上:“宗主,我……”
細碎的玉石粉末沾染在沈玉霏的玄袍上,閃爍如星辰。
沈玉霏不以為意:“起來。”
黃莺不敢動。
沈玉霏默了默,半晌,失笑:“怕我?”
“宗主,我有罪!”黃莺抖如篩糠,“我……我打碎了……”
“一塊靈石罷了。”沈玉霏勾了勾手指,染着寒意的靈氣迫使黃莺起身。
劍婢被逼無奈,局促地立在靈泉邊。
沈玉霏見狀,忍不住嗤笑一聲。
他竟這般可怕嗎?
那梵樓怎麽還敢不要命地往上貼?
不待沈玉霏細想,肩頭便是一輕。
原是黃莺小心翼翼地替他脫下了玄袍。
劍婢敢替沈玉霏脫一件無傷大雅的外袍,連裏衣的半片衣角都不敢碰。
她用靈氣包裹住十指,生怕扯斷哪怕一根發絲,額角開始往外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
最後,黃莺終是艱難地攏起了沈玉霏披散的墨發。
沈玉霏沐浴時,總會讓侍女将一頭青絲束起。
這是他的習慣。
黃莺卻無端想起了梵樓方才說過的話——今日,你替宗主束發?
他為何要多嘴問這一句?
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只要她在宗門內,就會服侍宗主沐浴束發。
他為何明知故問?!
黃莺的鼻尖也浮現出了汗珠,她神經質地咬着泛白的唇,直至嘗到血腥味。
不對……
哪裏不對?!
墨發如上好的綢緞,水似的在劍婢的手裏流淌。
她用靈石制成的簪子将其束起,餘光不可避免地窺見了沈玉霏雪白的頸子。
轟!
黃莺眼前發黑,耳鳴不止,惶惶差點當即跪下。
“你……看見什麽了?”
偏生,沈玉霏蘊藏着冷意的質問如山泉叮咚,悄然響起。
紅梅落于白雪。
沈玉霏的後頸上有一枚新鮮的吻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