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2
那枚吻痕藏在領口,倘若不束發,就不會被任何人發現。
“奴婢……奴婢……”黃莺冷汗如瀑。
她不能對宗主撒謊,也不能說出真相。
那個被扒皮抽骨,剜出靈臺的侍女,就是前車之鑒。
沈玉霏視梵樓為恥辱。
誰若是指明宗主的後頸有吻痕,不亞于指明宗主受制于人。
黃莺只敢垂着的視線裏,沈玉霏沾染了水的手指,正慢條斯理地擺弄着靈石。
青玉與雪白兩種色澤完美地融合,賞心悅目。
可她全然沒了欣賞的心思。
因為沈玉霏意味不明地笑了起來:“說啊。”
“……你,看見了什麽?”
“……”
臨月閣的門再次打開。
黃莺腳步虛浮地走了出來。
“不該看見的東西,奴婢一概看不見。”
她回憶着自己的回答,心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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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婢明白了先前那個侍女遭難的真相——誠然,她觸及了沈玉霏的逆鱗,堂而皇之地将恥辱擺在了臺面上。
但留下印記的,是梵樓。
宗主的規矩,沒有人比梵樓更清楚。
不能留下痕跡,不能留下氣息。
若犯此規,梵樓受的苦不會比那個侍女少。
可梵樓卻在那麽明顯的地方留下了痕跡。
他是故意的。
黃莺想起來了,那年,梵樓的确受了刑,修行之軀,尚且躺了一月,才能拖着病體,再次跪在臨月閣前。
宗主也并未說過梵樓受罰的原因。
有什麽好說的呢?
整個合歡宗,沒有人比梵樓更低賤,也沒有人比梵樓更不知羞恥了。
他受罰,是應該的。
黃莺不在乎,所以也沒有深想,直到今日,她心裏模模糊糊地有了個可怕的猜測——
梵樓也想要她被扒皮抽骨,剜出靈臺,做那昏昏不可終日的廢人。
甚至不惜以自身受刑為代價。
瘋子……
梵樓是個瘋子!
劍婢抱住了胳膊。
不遠處。
本該離去的梵樓,身形隐在杏花中。
他的臉被白紗盡數覆蓋,呼吸間,層層疊疊的布料緩緩浮動,露出了一行又一行細小的符咒。
梵樓看見了黃莺搖搖晃晃的身影,瞳孔驟然緊縮。
無人發現的角落裏,紛紛揚揚落下的杏花無聲地炸裂開來。
血紅色的靈氣波浪打在一株又一株杏花樹上,花瓣墜落如雨。
片刻,梵樓的身影不見蹤影,只留下一株樹芯被靈氣炸空的可憐杏樹,在風中搖曳片刻,轟然栽倒在地。
此時此刻,沈玉霏也在想梵樓。
煙氣缭繞,沈玉霏放松地靠在靈泉邊,绮麗的面容沒有染上怒色。
他撩了撩垂落在肩頭的一縷沾水的發絲,心情頗好地嗤笑了一聲。
前世,沈玉霏厭棄梵樓,從未将此人放在過眼裏,自然也沒看出梵樓的小手段。
他當梵樓是聽話的狗。
不聽話的狗是要挨訓的。
于是,沈玉霏處罰了那個說錯話的侍女,也毫不猶豫地将梵樓丢去了法塔十八層。
合歡宗的法塔,乃懲戒弟子之地,每一層幻境,都如凡間傳聞中的地獄,層數越高,折磨人的法門越刁鑽。
尋常弟子,入法塔,輕則精神失常,重則身死道消,梵樓卻硬挨了過去,再次出現在沈玉霏的面前時,依舊是那副沉寂寡言的木頭模樣。
……可這木頭是有歪心思的。
沈玉霏的手指滑到了後頸。
他不知道梵樓将吻痕留在了哪裏,但想來是個足夠隐秘,又能讓黃莺看見的地方。
梵樓不惜以進法塔為代價,也要借他之手,除掉黃莺,目的為何?
沈玉霏再次把玩起濕漉漉的靈石,狹長卷曲的睫毛蒙着層水霧,随着他的呼吸,輕輕抖落水珠,一如抖落了一串晶瑩的淚。
咔噠。
細小的靈氣從指尖蹿出來,沈玉霏的視線凝在窗外朦胧似晚霞的花海上,須臾,眼底泛起稀薄的笑意。
他想起來了。
忘憂谷山杏花開之時,世間流言四起。
萬年前飛升的醒骨真人,洞府現世,并在靈氣的催化下,形成了秘境。
傳聞,醒骨真人是世所罕見的煉丹大師,洞府中留存着無數靈丹妙藥。
沈玉霏去秘境中尋寶,是為了求得一枚化解每月發作一次的情毒的解藥。
那玩意兒自然是不存在的。
前世的經歷已經給了沈玉霏答案。
重活一遭,沈玉霏不在意醒骨真人的丹藥,他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如果他沒有記錯,前世,他慣用的劍婢黃莺受了重傷,他便只身前往了秘境。
黃莺是怎麽受傷的?
沈玉霏想不起來緣由,也懶得想,只是猜測,黃莺的傷很可能與梵樓有關。
沈玉霏勾了勾唇。
但很快,他唇角笑意散盡,雙唇緊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線。
也正是在這個秘境裏,沈玉霏遇見了孟鳴之。
轟!
臨月閣內陣法齊齊破碎,金色的法咒化為齑粉,兇悍的靈氣悍然四溢,漫山遍野的杏花零落如血湧。
無數弟子朝着臨月閣的方向驚恐地跪拜,尚未走遠的黃莺亦雙膝發軟地跪在了地上。
她額角的冷汗混着淚水,啪嗒啪嗒,盡數砸了下來。
梵樓究竟做了什麽?!
黃莺的心狂跳不止,恐懼宛若實質,包裹住了纖細的身軀,一瞬間,呼吸都成了奢望。
無盡的色彩自黃莺的眼前褪去,最後,只剩滿山的血紅。
可黃莺等了又等,也沒有等到自己的死期。
沈玉霏收斂了威壓,臨月閣中再無動靜。
黃莺的眼皮兀地一跳。
她大難不死,狂喜地從地上爬起來。
梵樓……
梵樓!
黃莺恨恨地咀嚼着這個名字。
“等着吧。”劍婢冷笑。
宗主的憤怒,總有人要承受。
沈玉霏沐浴完,傳話黃莺,讓劍婢将梵樓帶入臨月閣。
黃莺志得意滿,看向身邊剛受完刑罰,沉默寡言的男人,眼神裏毫不掩飾,全是大仇得報的痛快。
“你是故意的。”黃莺篤定道,“梵樓,倘若宗主知道了你的心思,你死不足惜。”
梵樓淡漠地看了她一眼,遲緩地握緊了手中的劍。
這不應該。
梵樓面無表情地想。
黃莺不該完好地站在他的面前。
她應該如那個不知死活,想要與宗主親近的侍女一樣,受以極刑。
剝皮抽筋也好,挫骨揚灰也罷……總之,不該站在他的面前,冷嘲熱諷。
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錯?
梵樓掩藏在白紗下的臉因嫉妒和猜疑,扭曲猙獰。
是黃莺沒有發現那枚吻痕,還是發現了,沒有說?
不……不會。
如若宗主沒有發現吻痕,每逢雙修後,對他的厭惡之情,必定達到頂峰,此時,別說是召他去臨月閣,就是聽到他的名字,也震怒異常。
宗主喚他,定是要将他打入法塔。
梵樓的脊椎隐隐作痛,新傷剛止住血,昔日留下的舊傷尚未好全,但他心中并無半點畏懼。
他在焦躁,并用指尖一下又一下地摳着掌心。
沈玉霏,沈玉霏。
梵樓漆黑的瞳孔裏燃燒起了熾熱的貪欲。
“不能……不可以。”他咬破了唇,血跡染紅了厚重的白紗,“除了我,不許任何人……”
黃莺沒有聽見梵樓病态的低語。
她兀自冷笑:“算算日子,你從法塔裏出來的時候,我和宗主也該從秘境中回來了。”
梵樓陰沉沉地瞥了黃莺一眼。
女修姿容清麗,一席黃衣,飄然若仙。
與他有着雲泥之別。
合歡宗的黃莺,是世所罕見的美人。這樣的美人,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宗主的身邊。
梵樓的眸子詭異地扭曲一瞬,繼而又在黃莺轉過頭時,重歸木讷。
“若是宗主尋到解藥。”黃莺似是察覺到梵樓心中所想,輕蔑一笑,“你也不必從法塔裏出來了。”
梵樓緩緩垂下了眼簾。
無人看見他的雙眸中猝然迸發出了兩點銳利的金光,像是金色的劍芒,瞬息變化萬千。
黃莺在臨月閣前停下了腳步。
梵樓漠然掀起衣袍,跪在鋪滿了花瓣的地上。
柔嫩的花瓣濺出點點花汁,他雙手虛虛地擱在曲起的膝前,頭乖順地垂着。
一個不被沈玉霏喜愛的“男寵”,是沒有資格站着進臨月閣的。
黃莺從梵樓身側經過,長靴故意碾過了他骨節分明的手。
“宗主,梵樓來了。”
微風乍起,黃莺與梵樓同時擡起了頭。
沈玉霏踏着滿地碎金,緩步而來。
修士對合歡宗,向來嗤之以鼻。
但即便再不屑,提起合歡宗宗主沈玉霏,自诩正派的修士,也得咬牙切齒地念上一句:“他那張臉……”
他那張臉,容色傾城,姝色無雙。
尋遍塵世,也尋不到第二個像沈玉霏一樣,漂亮得令人目眩神迷的人物了。
且沈玉霏的漂亮,是浸潤過欲色的美。
他的一颦一笑都能勾起最原始的欲望,讓所有正派禁欲的修士羞憤難當。
梵樓呆呆地仰着頭,目光貪婪地描摹着沈玉霏精致的五官。
如若視線能化為實質,他已撫摸沈玉霏臉頰邊的小痣千萬遍。
事實上,不久前,梵樓剛壞了沈玉霏定下的規矩,試圖吻那枚小痣。
可惜,被一只冰冷的手擋住了。
……宗主的手也很好。
梵樓癡癡地想,宗主哪裏都好。
“宗主。”黃莺震驚地跪下,冷汗重回額角,“宗主有事吩咐?”
沈玉霏的腳步停在臨月閣前,猶豫只有一瞬。
他走進了微光中,一片粉嫩的花瓣唐突地拂過他比月色還要皎潔的面龐。
沈玉霏擡手捏住花瓣,随手攏在掌心裏:“傳我的命令,所有長老即刻回宗。”
黃莺又是一驚。
但她沒有絲毫猶豫,從懷中掏出了玉簡。黃莺素手一攤,無字玉簡散發出盈盈白光,幾行顏色各異的字跡浮現在空中。
黃莺輕呵:“沒骨花!”
繼而手指探入字跡,惡狠狠地一捏。
稀薄的血腥氣彌漫開來,三人耳畔無端響起一聲痛呼。
黃莺不為所動,再次伸手,捏碎第二行字跡:“百兩金!”
痛呼又起。
黃莺順勢捏碎第三行字跡,叫出口的卻是兩個極其相似的名字:“佛見笑,佛見愁!”
兩朵血花同時綻放,虛幻的人影也第一時間,攜手跌跪在臨月閣前。
那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姊妹,佛見笑一席白裙,佛見愁一席黑裙,二人同時擦去唇角血跡,異口同聲:“參見宗主。”
話音未落,罵聲已起。
未見人影,先聞人聲:“沈玉霏,你個瘋子,老娘正和人打架呢……你他娘地捏碎我放在玉簡裏的神識,是想害死老娘嗎?!”
血紅色的衣裙如芍藥,綻放在半空中,花瓣堆疊,芳香四溢。
沒骨花以琴為舟,倚在透明的琴弦上,毫無形象地破口大罵:“是合歡宗要涼了,還是你沈玉霏要涼了,上杆子催老娘去見閻王?”
黃莺實在聽不下去:“慎言!”
“慎個屁!”沒骨花從琴上縱身躍下,“呸”了一聲,叉腰對罵,“咋,老娘說錯話了?”
她身形嬌小,看着不過十六七歲,高高束起了發髻,才夠到黃莺的肩膀,可嬌麗可人的少女滿口“老娘”,看黃莺,如看稚童:“成日抱着宗主的劍,你了不起啊?”
“你……”黃莺滿面通紅,剛欲反駁,肩就被一只蒙着紅紗的手按住。
百兩金也着紅裙,卻紅得低調暗沉,宛若忘憂谷滿山遍野靜靜盛放的杏花。
她單手執長簫,笑吟吟地說:“百十來歲的人了,成日扮嫩……也不想想,自個兒躲在十六七歲的面皮下,都幹了什麽混賬事兒!”
沒骨花氣得直蹦跶,舉着琴就要對着百兩金砸:“你個白蓮花,好意思說我?”
琴未砸下,沉默寡言的佛見笑與佛見愁同時擡起了手。
靈氣四溢,滿地落花盤旋着升起。
啪啪啪!
清脆的巴掌聲打破了僵持。
衆人面色微變,齊刷刷地跪下。
看完整場鬧劇的沈玉霏倚在臨月閣前,放下了鼓掌的手。
沒骨花嘴上罵得厲害,見沈玉霏的面上沒有半絲笑意,服軟得比在場的幾位長老都快:“宗主,宗門出事了?”
“出事?你不僅沒心肝兒,還沒眼睛。”百兩金涼涼地譏諷,“合歡宗上下一切如常,宗主喚我們,只可能為了一件事。”
她的分析鞭辟入裏,說話間,原本稍顯平淡的五官湧動着攝人心魄的自信。
“醒骨真人洞府現世,上古秘境已成,宗主尋我等來,定是為了此事。”
沈玉霏不禁多看了百兩金一眼。
合歡宗中長老,一共有四位,修為最高的,是佛見笑與佛見愁姐妹,至于百兩金與沒骨花……算是半斤對八兩。
沒骨花性子潑辣,百兩金含蓄內斂,二人天生不對付。
也正因為百兩金的內斂,讓她成為了四位長老中,目光最長遠之人。
前世,唯有她提醒過沈玉霏,孟鳴之心思不定,恐成大患。
可惜啊。
沈玉霏動了動藏在袖籠中的手指,目光晦暗。
可惜,前世的他自視甚高,自負傲慢,沒将百兩金的話聽進心裏。
“不錯,洞府現世,本座自然要去。”沈玉霏收斂心神,慢悠悠地開口,捏着花瓣的手徐徐張開,任由那花瓣随風飄遠,“你們說……本座帶誰去,比較好?”
跪在臨月閣前的衆人聞言皆驚,繼而眼底迸發出不同程度的狂熱。
那可是醒骨真人的洞府化為的秘境,去了,必定得大機緣!
唯有梵樓。
他的狂熱沉澱在死寂的眸底,雙膝本能地往前蹭了蹭,又失魂落魄地僵在原地。
梵樓知道,沈玉霏帶誰去,都不會帶自己。
但梵樓細小的動作沒能瞞過跪在他身側的黃莺。
黃莺本就因為沒骨花,氣得胸腔起伏,如今見低賤如梵樓都動了進秘境的心思,憤怒得當即就要從地上跳起來:“憑你?!”
梵樓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垂着頭漠然地注視着自己被黃莺踩過的手。
……憑他,自然是不配的。
他連心動都不配。
“黃莺。”百兩金回過頭,不贊同地看了黃莺一眼,雖沒将鄙夷表現在面上,說出口的話,卻也沒有留半分情面,“他怎麽還在這裏?”
梵樓是男寵,沒有資格與四位長老同跪在沈玉霏的腳下。
黃莺委屈地嘀咕:“是……是宗主……”
她咬着唇,小心地打量不知道在看什麽的沈玉霏,意思不言而喻。
百兩金微微一怔,面色瞬間凝重。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低着頭的梵樓,若有所思,然後收回視線,再不說話了。
倒是沒骨花沒心沒肺地嚷嚷:“不是吧?黃莺,你糊塗!還不把那個廢物趕走,是想等着宗主罰你嗎?!”
黃莺進退兩難,見沈玉霏遲遲不發話,幹脆眼睛一閉,假裝聽不見沒骨花的叫嚷,盡職盡責地當起了聾子。
沒骨花鬧騰了會兒,見沈玉霏不為所動,眼珠子一轉,也消停了。
落英缤紛,忘憂谷內花香四溢。
沈玉霏剔透的眸子裏盛着滿山的紅霞,水光潋滟。
他頭也不回地擡手,指尖精準地點向最不起眼的角落。
“梵樓。”沈玉霏水潤的眸子一眯,桃花眼裏含了汪意味不明的笑。他問,“你覺得,本座該帶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