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匪石
花朝愣了一下, 而後擡起兩只手,連帶着腦袋一起晃,快把自己搖成了撥浪鼓。
“不不不不!”花朝深知靈寵認主是怎麽回事兒——那便是從身到心, 生死喜樂, 甚至是饑餓飽腹,說什麽話,都聽憑一人喜惡。
完全沒有自我可言,就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完完全全的踐踏和占有。
花朝痛恨修真界乃至人間皇親國戚豢養靈寵的這種陋習,絕不想讓吉良認她為主。
“我不是你的主人!”花朝立即否認。
吉良面上的笑意僵住,而後連帶着眼中的光彩, 都跟着一起消失了。
原本堅定的眼神,被慌張所取代, 花朝趕緊跟他解釋, “你不是任何人的妖寵, 我也不是你的主人。”
“你可以是你自己的主人,你按照我說的做, 完全能夠擺脫妖寵的身份……”
花朝跟吉良解釋了一大堆, 關于她心中那個上一世努力了一輩子, 也沒能達到的幻想——那便是再也沒有妖被以藥物強行催化成寵, 修煉出人智的妖族, 也能夠和平共處。
但是花朝說得越多,吉良的表情越發迷茫, 甚至可以說是恐慌。
花朝說得興致勃勃, 她甚至想到,吉良完全可以做了刀宗少掌門之後, 同半妖交好。半妖若是有大宗做後盾, 也就不會再落到一個被逼集體溺亡的命運。
但是看着吉良的反應, 花朝說着說着,就停下了。
她有些操之過急,也有些太想當然。
吉良是妖寵所生,妖寵雖美,但是普遍靈智不太夠。
這也是人心最險惡、最龌龊的地方,那些豢養妖寵的人,催化妖寵化形的藥物之中,專門添加了令妖寵成瘾和癡愚的東西。
這些藥物會損傷妖寵的壽數和靈智,卻能讓妖寵保持單純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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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
花朝攥緊手指,因為這樣玩弄起來,靈智缺失的妖寵,會在那事之上更加的放蕩坦誠,不知羞恥。
花朝不想去回憶她禁了一輩子,也沒能禁掉的丹藥。
但是吉良乃是妖寵所生,想來那些藥物,也已經影響到了吉良。
“你……你有沒有吃過別人給你的藥?”花朝抓着吉良肩膀問。
吉良聽花朝這麽問,又高興了一些。
立刻道:“沒有!我是被母親養大的,母親說,我們只能吃主人給的藥!”
花朝心道果然。
但同時也松了一口氣,吉良沒有吃過那種操控妖寵的藥物,可能只是固有的思想和母胎帶的殘留藥物作用,讓他被烙印上了深深的主奴印記。
花朝知道,光是說,怕是說不通的。
因此她為了讓吉良重拾信心,也為了讓他能夠活着出秘境,甚至擁有一個無限可能的未來。
花朝說道:“我可以做你的主人。”暫時先這樣,等到以後慢慢轉變他的想法。
“主人!”吉良喜極而泣,立刻伸手抱住了花朝。
花朝推開他,拉開距離,從儲物袋之中,摸出一顆上品靈丹,遞給吉良,安穩他哺魂又收回後,對身體魂靈的損傷。
花朝道:“你以後,也只能吃我給你的藥物,知道嗎?”免得他這般單純,又血脈特殊,再被旁的不三不四的東西騙了。
“知道!吉良知道!”
吉良說完,拿過丹藥,直接吞下去,碧波一樣清透的眼睛,盛滿了滿足和雀躍,他定定看着花朝,恭順道:“我一切都聽主人的。”
花朝心緒複雜地點頭。
松口氣的同時,一擡眼,正看到師無射帶着弟子們回來,外面已經是正午,花朝感覺到自己有點餓。
師無射手中提了個小袋子,花朝看形狀,就知道是他給她采的果子。
花朝安撫性拍了拍吉良,起身要去迎師無射。
結果吉良開始盡“妖寵本分”,突然說了一句,“主人,我愛你。”
花朝:“……”
她回頭瞪吉良,吉良拖着一條殘缺的腿,湊到花朝身邊,抱住了她的小腿,就要鑽她的裙子。
花朝吓得直接跳起來,“哎哎哎!”
“別動!”她呵斥吉良,然後又趕緊看向進門的師無射,卻發現師無射已經沒影了。
花朝心裏莫名地一慌。
吉良被她呵斥了之後,伏首跪地,很是害怕。
花朝嘆了一口氣,盡量忽視周圍投來的詭異視線,蹲下耐心同吉良說話。
她知道,這件事不能怪吉良。
因為妖寵從被催生開始,便是用來做那種事情的,那些無德無恥的混蛋,将他們馴化成了沒有羞恥心,也不敢有個人欲望的物件。
身為妖寵,便是要随時随地服侍主人,花朝答應了吉良做他的主人是權宜之計,但是吉良并不知道。
他只會用他會的一套去表忠心,他不會理會這大殿之中有多少人,認主之後,即便是主人要他在衆人面前交媾,他也是會做的。
何況吉良做的心甘情願。
但是他不懂,自己的讨好為什麽會觸怒主人。
花朝耐心和他解釋半晌,他還是不懂什麽叫羞恥和尊重。
花朝只好和他說:“我不喜歡身體殘缺的人,你要先出了秘境,将身體變好知道嗎?”
吉良這回懂了。
但是他有些遲疑道:“可腿……不耽誤伺候主人。”
花朝嚴肅搖頭,“我不喜歡。”
吉良立刻道:“那我會盡快讓自己變得完整。”
花朝點頭,這才起身去追師無射,她在大殿裏轉了一圈,沒有看到人,反倒在偏殿,看到武淩在和一個九霄殿的丹修弟子說話。
“大師兄,你看到二師兄去哪了嗎?”
花朝走上前問,結果側頭一看,對上一雙清清冷冷的柳葉眼。
這個身着九霄殿弟子服的丹修,是個女的,花朝看清後,張了張嘴,有些愕然,這……竟是個熟人。
這是謝伏的老婆之一,九霄殿新一輩大師姐,也是丹道天才——水千雁。
花朝看着這雙眼睛愣住,腦中不受控制想起她上輩子給謝伏生了四個孩子,個個都和她一樣清清冷冷,不善言辭,更不會争寵。
花朝很讨厭殷書桃,但是卻一點也不讨厭水千雁。
因為她确實被謝伏利用得太慘,若不是她,九霄殿也不太可能那麽順利臣服謝伏。但因為她的性子太冷太木,謝伏都不是不喜歡的問題,是根本娶了之後就當擺設。
她卻一片癡心錯付,生第一個孩子還難産,身體和元氣大傷,差點死了。之後境界倒退,修為崩散,驚才豔豔的丹道天才,最後因為體弱和靈根受損,甚至練不出一爐普通品階的辟谷丹。
幾百年,謝伏去她那裏,都是花朝看她受旁人,甚至受婢女欺負,帶着孩子過的太差,指使謝伏去的……
花朝重生以來,是真的不願意去回想往事,但是她總是會碰到劇情人物,畢竟上一世,三族合并,聯姻是最好的鞏固聯盟和政治的辦法,謝伏的後宮多如牛毛。
他自己或許都不知道誰是誰,到底有多少,但是花朝全都知道。
花朝神情複雜,隔着蒙面紗巾看着水千雁這雙眼,一時間又想到現在的謝伏,突然就生出了一種不能讓謝伏再将上一世的路走一遍的想法。
她最開始重生還不在意,只想和謝伏井水不犯河水,就連昨天,她還覺得實在出不去秘境,就讓謝伏再收服一次羽人族。
但是看到水千雁也出現在黃粱秘境,花朝無比真切地意識到,不僅僅是一個殷書桃,是謝伏早就接觸過的,怕是水千雁,也是和他早早就在黃粱秘境同甘共苦過的。
殷書桃那等險惡之人被謝伏糟踐,花朝覺得她自找的,活該!
但是水千雁上一世會嫁給謝伏,會幫謝伏争取丹宗歸順,有一半的原因,怕是因為她在秘境之中,是靠着謝伏活下來的。
只可憐堂堂丹宗掌門獨女,驚才絕豔的丹道天才,被生生磋磨四百年,花朝死之前,她連個凡人都不如。
“你……”
花朝看水千雁的眼神太直了,水千雁不适的微微蹙眉。
花朝咳了一聲,說:“那個,你好啊。”
“我知道你,聽說過你,你非常厲害!丹道天才!我爹也是丹修,我也略懂一點點丹道……”
水千雁不吭聲,站在那裏像個木頭。
她本人确實也就像個木頭。
木頭美人,花朝管理禦霄帝宮那麽多年,就沒有見水千雁笑過,她跟自己的孩子之間都不怎麽說話。
花朝有些尴尬的撓了撓額角。
水千雁對着武淩點了點頭,而後繞過花朝離開。
武淩笑了,露出一對可愛的兔牙,他也就只有對着花朝,才會這樣笑。
“她不理你。”武淩打趣花朝。
花朝搖了搖頭,笑了一聲說,“九霄殿嘛,丹修個個眼睛在天上,正常的。”
武淩說,“水姑娘倒不是不理你,也不是生性冷淡,她是為了靈根純粹,生來便被取了一魂,缺了一魂,這才喜怒不興。”
花朝還真不知道有這茬,眨巴了幾下眼睛。
花朝心道怪不得上輩子那麽木頭。
“對了,大師兄,你看到二師兄了嗎?”
武淩點了點頭,指了指樓上。
花朝點頭要去追,武淩卻叫住了她。
“師妹。”武淩其實不想管這種事情,人一生經歷,緣起緣落,都有定數,橫加幹涉,總是容易弄巧成拙。
但是……武淩總是不忍他親手養大的小孩,困宥情愛,徘徊不前。
因此他把花朝叫到無人處,問她:“關于小師弟和二師弟,你準備如何抉擇?”
花朝:“……啊?”
武淩嘆息一聲,從袖口之中,掏出了一個絲縧。
絲縧上本來系着兩個玉扣,全都碎了,只剩下一條黑漆漆的絲縧。
“師妹,進入秘境之前,你将此物交給我,說是其中封了防身陣法。”
花朝一看這玩意,頓時想起了師無射。
她本就因為吉良有些虛的心,更虛了。
武淩說:“你并未告訴我這是二師弟給你的,我便也只當成尋常防身法器佩戴。”
“可進入秘境,我發現我與二師弟分到一處,二師弟總是看着我神情奇怪,欲言又止。”
“我們連番遭遇妖獸襲擊,直到我準備承受避無可避的傷,我才知道這墜玉絲縧的作用。”
武淩聲音平淡,但花朝已經聽得膽戰心驚。
武淩道:“師妹,你可能不知,這絲縧乃是你二師兄,用融了靈識的頭發編織而成,兩個玉扣裏面封的也不是護身陣,而是替身陣。”
花朝呆若木雞。
這……她根本就不知道!
武淩将已經空蕩蕩的絲縧,遞給花朝道:“他看到你送了我,沒有問我要回,也沒有說明這是什麽,因此生生替我挨了兩次重擊。”
“他臉上傷疤,便正是因此得來。雖然也因此跌落蓮池,得了進境機緣,可也确實命懸一線。”
武淩看着花朝滿臉愧疚難安,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說,“這不怪你,你并不知情,只是擔心我的安危,才将此物轉贈給我。我也沒想到,你二師兄他……他還專門要我不要告訴你。”
“但是……我總覺得,這東西該由我親手還你,與你說明。”
武淩說:“師妹,情愛一事,師兄沒有能夠教你的東西。”
武淩想到師無射問他有沒有喜歡過誰,武淩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
不過武淩摸了摸花朝的頭發說:“我說這些,不是讓你因為這些,作出什麽不理智的選擇。”
“我只盼望你能明晰一切,從心而擇,若是自己也無法認清自身情感,切記不要急躁下定論。”
情深不壽,得失皆傷。
武淩寬慰花朝:“無論怎樣,你二師兄都會是你二師兄,他不打算告訴你,想來也是和我一樣的想法。”
花朝心中巨震,眼中卻一片茫然之色。
她緩慢點了點頭,轉身離開。
她沒有急着去找師無射,而是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在極其認真地思考。
她經歷過一次感情,就一次,她便已經心如枯木。
她到現在,其實回憶起那荒涼一生,總覺得不真實,不像是她經歷過的,重生後她又想抽離那些,又總是避無可避。
她自我拉扯着,也自我厭棄着,帶着上一世無法磨滅的烙印,今生走得跌跌撞撞。
她的反複無常,懦弱自私,卻一直都在被師無射包容甚至接受。
師無射給她兩次替傷甚至替死的東西,被她轉送了別人,花朝其實無法想象,他發現的時候,會多麽震驚難受。
他的性子并不好。
他從來不是個好性子的人,但是這一次見面他卻格外溫情,對于絲縧只字不提,連她同吉良拉扯,他都沒有上前來,像從前一樣不由分說發火,而是選擇躲避。
他在無底線地作出讓步。
花朝無法站在他的角度去感受,她自問從未如此濃烈的愛過誰,如果按照師無射這般癡魔的模樣來對比,那她上一世對謝伏,包括謝伏對她,都不能算是感情。
他發現了她轉贈了他的替身絲縧,卻沒有跟武淩要回來,而是默默替武淩承受了兩次重傷。
花朝想到這裏,就心悸得厲害。
連靈魂都在震顫,也在無措。
她所得到的情愛,只有謝伏給她的,一點好處都粉飾妝點得華麗惑人,讓她滿足之後,便是無盡空虛。
但是師無射的好,卻紮實的像一塊無法撼動的石頭。
他那樣善妒,發現花朝把他給出去的“命”都轉送了,卻沒有戳穿也沒有要回,他是為什麽呢?
花朝冥思苦想,從正午,一直想到了漫天昏黃。
她從臨窗的石階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死的雙腿,慢慢拾級而上。
每一步,她都走得無比沉重;又每一步,她都像是把過去固有的情感認知,掙脫摔碎在這斑駁殘破的樓梯之上,輕松無比。
師無射還能為什麽呢?
他對武淩有同門之情,卻絕無舍生忘死之誼。
他當然是意識到了花朝有多在意武淩,所以他願意愛屋及烏。
他在愛屋及烏啊。
這種感情,深沉的像不可轉的匪石,也熱烈的像滾燙猩紅的岩漿。
花朝怕死了,她怕灰飛煙滅,怕重蹈覆轍。
但是她不受控制地舉步向上,手中緊緊攥着那根編進了師無射墨發的絲縧。
她像寒冬之中抱薪而死的孤魂,悠悠蕩蕩麻木冰凍,她怎能不去傍近這一座為她一個人爆發的火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