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長廊盡頭,微黃的餘晖透過玻璃窗,漫不經心灑落一地。
“阿紳,你回去歇着吧,唐家葬禮的事連着幾天沒合眼,晚上還要照顧唐糖,這樣下去會累壞身子的,公司裏的事也先放一放吧。”
誰?
誰在說話?
地府的孟婆嗎?
“媽媽,我沒事,公司的事情暫時交給二叔了,醫生說唐糖最近情況不穩定,我想陪陪她。”
剛消過毒的空氣,呼吸之間都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兒。
病房連着病房,潔白牆壁塗了半層深綠色油漆,交織對比之下,顯得幹淨又冷清。
男子依靠在門框邊,低頭把玩着手裏的雪茄煙盒,修長泛白的指節微微曲起,抵在暗金色盒邊上,打開,合上。
他瘦削的臉半逆着光,棱角分明,縱然連日的忙碌平添了幾絲疲憊,也依然掩不住那卓爾不凡的氣質和俊朗。
與他相對而立的,是一位五十有餘的貴婦。
一身淺褐色狐裘,一雙黑地發亮的真皮松糕靴,烏黑長發重重盤起,加之淡妝勾勒,莊重而不失高雅,素淨而不失貴氣。來往的醫護見了,都要稱她一聲“夫人”。
唯有手上淺紫色大小不一的針織手套,略顯迥異。
聽了男子的話,她也不再多勸,伸長脖子往病房裏瞧了瞧,不禁黯然:“唐糖也是個可憐姑娘,躺了月餘不見醒轉,”說罷,又看向男子,有些執拗道,“我不管,唐糖若是能醒過來,也沒個人依靠,到時你便娶她。”
男子沉默不語,指上動作微頓,扭頭了轉向一邊,複雜的目光靜靜看向病床之上睡了月餘的女子。
潔白的床單,和女子蒼白如紙的臉,浸透在淡淡光暈裏,美好,虛弱,夢一樣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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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好人終有好報,他慶幸她還活着。
哪怕就一直這樣靜靜地睡在那裏。
半晌,像是妥協,又像是某種決定,男子淡淡點頭。
夫人先是詫異,繼而是驚喜,一手顫巍巍捂上嘴,哽咽地不知該笑該哭。
其實阿紳和唐糖早有婚約。兩人雖相差十一歲,卻因了唐家與林家是世交,在整個上海更是享譽齊名,門當戶對,縱觀整個上海,乃至全國,也沒有比唐家更适合鼎盛昌華的林家了。
唐糖還在娘胎裏時,唐林兩家便對外宣稱,若為男兒,則拜兄弟,若為小女,則結良緣。
只是畢竟兩孩子年齡差得遠,行事交流總不在一個頻道。
唐家小姑娘還不懂情為何物的時候,阿紳就已經遇到了真愛,只可惜那真愛幾多年來都不被林家接納。
阿紳脾氣倔,和家裏對抗許久,拖拖沓沓,終于等到生米煮成熟飯,就待迎娶佳人。
而今這場大火,确是毀了一段姻緣。
——不,這在旁人眼裏,到底是樁孽緣。
要說這唐家姑娘和林氏公子,那才算得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天造地設的一對。
所以林夫人才這麽激動。她心水那小姑娘,單純,幹淨,嘴甜,心善……總之是數都數不過來的好。
“菲顏快出院了,我下樓去看看,這裏就勞媽媽照顧着,醒了便叫我一聲。”阿紳的目光收回來,了無情緒的臉上勉強牽起一絲笑意。
林夫人正高興,聽了這話臉色立馬陰了一半。
但轉念又想,那女人再怎麽不正經,畢竟也懷過林家的孩子,雖不情願,也點頭由着他了。
看着日夜奔波而略顯疲憊的身影,林夫人打心眼兒替兒子心疼。
怪誰呢?
怪不了誰,要怪就怪那場大火。
再要非得怪個什麽人,就怪那作死的小賤人。
**
“怎麽是夫人在這裏,林少呢?”
又是誰?
尼瑪,怎麽陰曹地府這麽熱鬧,大夥兒趕着投胎挺歡樂啊。
林夫人坐一把絨面金邊椅,回頭瞧了來人,忙招招手,笑容溫藹:“喲,這不是白家的大公子嗎,又來看我們家唐糖,真是有心了,阿紳剛剛才出去,擔心唐糖什麽時候醒了喊餓,買粥去了。”
全上海,除了大勢已去的唐家,也就近幾年崛起商行的白家,能讓林氏另眼相看。
早些時候,上海的所有出口貿易,以及民營新企都是林氏一手包辦,全權掌控,再下面一些細活就由唐家包攬。而近兩年憑借民營創新,利用底層老百姓實行手工業,農業,紡織業等多個小衆行業的創新經營,攏籌資金,風頭漸盛,擠入商會前三的白家,可謂最被看好,最具發展前景的家族。
前日,更是經過商會一致決定,将海外生意分配部分給了白家。
而将一個沒落貴族短短數年之間,扭轉為商界大亨,這一切都歸功于白家留學歸來的大公子,白言楓。
白言楓不僅做生意有一套,在人際交往上也是十分熟稔,為人謙和,儒雅風趣。
和他打交道,沒幾個人舍得說個“不”字。
當然,林氏除外。
白家再怎麽厲害,也不及百年林氏的萬一。
“哪裏有心,不過是順路來探望罷了,倒是林少,當真有情人,”白言楓爽朗一笑,眼裏毫不掩飾欽佩之意,從屬下手裏取下果籃,親自放到桌邊,又問,“方才夫人是說唐小姐快醒過來了?”
什麽亂七八糟,公子夫人小姐,什麽鬼?!
難不成地府裏邊也拍戲?
哎喲喲,頭痛……痛痛痛……
“咝……”尼瑪,怎麽死了還有痛覺,這還痛出聲兒了。
當時,在場人都被病床上突然響起的一陣低吟驚得目瞪口呆。
林夫人上前握住女子瘦弱的手腕,激動地直哆嗦,半天說不出話來。
還是白言楓一句“快去叫醫生”驚醒了她。
林夫人急忙起身,紊亂的步子險些打翻身後的椅子,她穩了穩心神,看着床上大汗淋漓的女子,邊對白言楓道:“還請白公子在這兒待一待,我去看看阿紳回來沒有。”
“夫人放心,”白言楓點頭答應,又命了身旁一個侍從跟着去,“陪夫人走一段,別摔着。”
亂哄哄的房間裏,這才恢複了片刻清靜。
只餘病床之上,那擰眉沁汗的女子,口中斷斷續續傳出痛苦的□□。
白言楓微微眯眼,不動聲色地盯着她額角密密麻麻的汗珠。
直到醫生紛紛趕來,床上的女子已經不止是□□,手腳都開始不受控地掙紮。
“立刻注射鎮靜劑!”為首的醫生摁住女子的雙腿,對身後神色緊張的護士們命令道。
鎮靜劑?
握草,地府不該是孟婆湯嘛,要搞死寶寶啊!
“走開——!”
突然,床上的女子猛地張開雙眼,明鏡般的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顫巍巍的大頭針。
這麽大的針頭,一針戳過來,絕對魂飛魄散吧……
但是,等等,好像……有哪裏不對?
病房有剎那寂靜。
所有人,定格一般,任由床上仿若大夢初醒的女子,挨個兒打量。
2.走錯片場
“卡——”
随着床上女子一聲大叫,摁腿的醫生才回過神來,忙松了手上力道,拿着小電筒上前一步,意欲掀起她的眼皮檢查一番:“唐小姐不必驚慌,我……”
“卡——卡卡卡!”女子連連尖叫起身,拉扯到手背的點滴時疼得咝咝叫,她赤腳在病床上跳來跳去,清麗的眸光在衆人之間來回梭巡,“怎麽回事,導演呢?我這都喊卡了呀,這拍得什麽戲,怎麽連個攝像機都沒有,咝……哎哎哎,我怎麽這麽難受,骨頭都僵了!”
“……”
有人喜極而泣,有人滿臉疑惑,有人面無表情,有人就是叽叽喳喳閑看熱鬧。
趙小栀揉揉手肘,又揉揉膝蓋,寬大的病號服罩着她瘦骨嶙峋的小身板,在不算寬大的病床上大大咧咧晃來蕩去,一點兒也不像大病初愈的模樣。
應該說她本來就不是什麽大病初愈。
按照那晚綁架事件的發展,她趙小栀應該已經被大水淹死,或者被烈火燒死,再要麽就是被野獸吃得毛都不剩——總之,她不該是在片場啊!
新劇本雖然通過了試鏡,但還沒開演就給白蓮花們算計了。
都怪她太過單純,輕易相信娛樂圈所謂的真情姐妹兒,哪曉得世上真有人面獸心這種怪物。
沒死倒更好了,趙小栀琢磨着,待會兒下班就去趟黑市,讓蝦蝦找一幫混混,把那幾朵不要臉的白蓮花狠狠蹂、躏一頓。
“唐小姐,您先冷靜下來,我為您檢查一下身體。”為首的醫生瞧了病人過激的模樣,雪白雪白的臉皮不禁微微發抖。
畢竟那場大火給唐家帶去了毀滅性災難,病人情緒如此之激動,忽皺眉,忽大笑,也是情有可原的。
“瓦特?不是說了卡嗎,你還真把自己當醫生了,嗤……”趙小栀搖頭嗤笑,如今的群演真得是入戲太深。她低頭瞥了眼病號服,正想叫經紀人把自己的外套拿過來,卻在視線觸及某處時,吓得一愣。
倒吸一口涼氣——
我的胸,為何……如此之平?!
趙小栀幾乎是有些顫抖地往胸前兩處摸了摸,在衆人或同情或憐憫或不恥的目光下。
她可是衆所周知的童顏□□啊,演唱會除了憑嗓子,也就是靠這個吸粉無數啊,新劇本也是考慮到她的單純與性感并存才找上她的啊……
“蝦蝦!蝦蝦——!”趙小栀的視線越過衆人,沖着門外慌張大喊,嗓音裏還帶了些猝不及防哭腔。
門口處确實有個姑娘探頭張望,長發披肩,溫婉可人,卻不是趙小栀的經紀人蝦蝦。
趙小栀慌了。
怎麽聲音也變了?奶聲奶氣,跟個沒長大的小女生似得,她今年都二十二了好伐!
顧不了太多,趙小栀從病床上跳下來,赤腳踩在冰涼的瓷磚上,凍得龇牙咧嘴。
這可是冬天,屋子裏雖有暖氣,但也經不起這樣折騰。
阿紳瞧了眼女子瘦小的腳板,英氣的眉微微一蹙。他撥開幾個手足無措的小護士,長腿往前一邁。
傾身彎腰的時候,脖子上厚實的毛絨圍巾也随之垂下。
腰肢纖瘦,不堪一握。
阿紳打橫抱起她,與懷中女子四目相對。
好巧不巧,也不知是誰洩露了消息,記者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
趙小栀驚愕地盯着将她抱起來的陌生男人,溫熱的圍巾觸碰到她微紅的臉。
老實說,趙小栀在圈裏也混了好些年頭,交往的猛男鮮肉也是不計其數,卻是頭一次像現在這般。
臉紅,心跳,呼吸微滞。
她以為一見鐘情這種事情只是作者們對角色的YY,真實的世界只有約炮,或者換一個人約炮。
只可惜,這麽多年來,交往的各色男人裏頭,趙小栀連個夠得上眼的□□都沒遇着。
更別說這種第一眼就讓她抓心撓肝,少女心爆棚的男人了。
“你、你是誰啊……”趙小栀情不自禁地攀上男人的脖頸,頗為無辜的眼神忽閃忽閃。全然忘了“飛機場”的憂傷。
記者朋友們非常給力,将病床前這溫馨甜蜜的一幕給了不少特寫。
很好。趙小栀低眉淺笑。不管這厮是誰,既然被她看上就別想逃!
冰涼的五指探進他的衣領,阿紳僵了僵。他低頭覆在她耳邊,富有磁性的嗓音低低響起:“乖,別鬧。”
——
乖?
鬧?
拜托啊男人,我這是在勾引你好不好,你一副哄小孩子的口氣是嘛情況啊!
趙小栀不甘心,擡眼對上那清明的眸光,媚眼嬌嗔。
林夫人看在眼裏可是高興得緊,不止是她,病房裏一衆外人瞧了,都覺着當真一對璧人。
只除了門口處某位身姿曼妙,楚楚動人的姑娘,纖眉緊擰,一副死了爹媽的苦情面容。
有記者認出了她,趁着同行沒注意,悄悄轉了鏡頭,“咔嚓——”。
上海灘的大明星,百樂門最熾手可熱的歌女。
洛菲顏含淚的雙眼被閃光刺痛,視線從那對男女身上移開,轉而狠狠瞪了一記偷拍的小記者。
小記者歉意地笑了笑,正準備上前要個簽名,卻見洛菲顏扭頭就走,高跟鞋“噔噔噔——”踩得飛快而用力。
也是,這種場面對洛菲顏的刺激是最大的。
她傾盡最好的年華愛一個人,辛辛苦苦懷了林家的種,眼看就要嫁入豪門,卻被一場無端大火燒個精光。到現在,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愛的人抱着另一個人。
小記者迅速在腦子裏構思了一篇“豪門血淚相愛成疾”的優秀新聞稿。
“唐糖,讓醫生再給你檢查檢查吧。”林夫人見周圍鏡頭甚多,兩口子一直這麽抱着也不是個事兒,便上前打起了圓場。
旁邊正欣賞佳人相擁,一臉欣慰之色的醫生,聽了這話,立馬端出了醫德架子:“夫人說得對,唐小姐還是先讓我檢查一番,若是恢複得好,也好早日出院,和林先生回家團聚。”
趙小栀這邊沒心思聽廢話,正和林先生眼神交流。她神奇地發現,眼前這個男人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眼裏雖然含笑,卻不是那種樂于被美女勾引的笑,而是坦坦蕩蕩,帶着一絲無奈的笑——
就好像她此刻的行為讓他覺得無比幼稚且滑稽!
反了天啊……
“抱也抱夠了,讓醫生檢查一下,嗯?”阿紳抱着她到病床前,伸手輕輕拍了拍攀着他脖頸的細胳膊,示意她松手。
低沉溫柔的腔調,夾雜着濃濃鼻音。
雖聽得出寵溺,卻分明是對小孩子的誘哄。
阿紳對唐糖,一直是這樣,她黏他,他寵她,就像哥哥對妹妹那般。
“我說演戲也不至于這麽較真兒吧……你是誰?新劇本的男主嗎?民國戲是吧,你還挺有民國範兒的。”趙小栀依舊攀着他的脖子,癡癡一笑,不肯撒手。
她不信自己的魅力就只是小朋友級別。
“唐糖,你是在跟我生氣?”阿紳有些無奈地彎着腰,任她攀着自己的脖子,似是自嘲地牽了牽嘴角,“你不該擋那一下,我救她是因為她懷了孩子,你救她……沒這個道理。”
因為靠得近,病房裏又嘈雜,所以兩人之間的對話旁的人根本聽不清,只一致覺得他們很恩愛。
趙小栀聽到這裏,嘴角笑意漸漸垮了下去。
她不傻,新劇本雖然沒怎麽看,但女主角的名字還是記得的。
“唐糖是誰?老天,我覺得啊,我可能走錯片場了。”
趙小栀可不是第一次走錯片場,助理蝦蝦是她的閨蜜,也是個跟她一樣沒什麽頭腦的小白菜。因為年少時候有約定,哪天誰成了明星一定要請對方當經紀人,所以趙小栀一直沒舍得炒她。
走錯片場的後果可輕可重,一不小心可能就被導演抛棄。趙小栀自然有幾分緊張。
阿紳微微擡了擡脊背,蹙眉瞧着她。
小臉上緊張兮兮的神情并不像假裝,澄澈的眸光裏隐隐閃着懊悔,仿佛周圍的一切都陌生地讓她害怕。
“老張,請各位朋友回避一下,我要和醫生單獨談談。”
他目不轉睛看着身前的小姑娘,沉穩的眸光裏浮現出一抹心疼。
3.不可思議
這簡直不可思議。
趙小栀盤腿坐在印有“明和醫院”字眼的被單上,纖瘦五指被一個穿狐裘的貴婦緊緊握着,她木讷地環視周圍,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有些什麽表情。
簡約複古的梨木桌上,金邊綴玉的歐式臺燈散發着鵝黃柔光,好似被它照到的地方,都顯露出這個年代的陳舊。
塗深綠色油漆的九格窗外,挂滿藤條纏繞的綠蘿,長長短短,肥肥瘦瘦,遮掩着漸漸深沉的陌生夜色。
連空氣裏彌漫的消毒水味都與二十一世紀不同。
——穿越到民國?
男人和醫生間的對話,趙小栀大致聽出了兩個重點:
一是目前這個身子名叫唐糖,是富商千金,前不久家裏遭遇大火。
二是醫生将這種情況解釋為“遭受重大創傷後失憶症”。
當真是一本正經賣弄醫術,檢查不出毛病來便往失憶上扯,還說得頭頭是道。
迎上貴婦心疼憐憫的目光,趙小栀不禁咧了咧嘴。
趙小栀想着,既然大難不死還一把穿越時空脫離了那個白蓮花橫行霸道的世界,何不借着這可憐姑娘的身子,痛痛快快活一回潇灑?
當初她最喜歡得作家就是張愛玲,保不準還能見一回活的。
“唐糖,你當真都忘了麽,連伯母也不記得了?”林夫人緊了緊握着的小手,鼻子一酸,心疼地眼睛都紅了。
阿紳聞言看過來,就見床上的女子讷讷點頭:“對不起,我真得不記得了。”
“她這樣的情況,要多久才好?”
“這不好說,有人幾天幾個月就能好,有人一輩子都記不起。”醫生嘆了口氣,又道,“其實我個人覺得,像唐小姐這種情況,也許不記得反而更好。”
趙小栀聽完,總算覺得這醫生說了句人話。
林夫人也覺得在理,畢竟那場大火帶來的災難,一般人是很難承受得住的,失憶了反而輕松,于是舒展笑顏,拍拍她的手背,暖聲安慰:“不記得也不礙事,有伯母和阿紳在。”
“阿紳?”她條件反射地看向床前長身而立的男人。
“嗯。”兩眼相對,他輕笑,點頭。
“全名呢?”她又問。
“林澤紳。”
哦,林澤紳。
她低頭悶笑,喃喃重複。
很好聽的名字,帶有這個年代獨有的氣質和韻律。
林夫人瞅了小姑娘臉上的緋紅,頓時愈發地滿心歡喜。無論這人失憶不失憶,喜歡的東西總不會變。
當天晚上林家就安排了出院。出醫院大樓的那一刻,趙小栀便暗暗下定了決心。
反正在二十一世紀也是個孤兒,除了養母和閨蜜,她對那個世界幾乎沒有絲毫留戀,要說唯一舍不得的,大概就是那時轟動國際的影響力,和無邊絢爛的巡演舞臺。
如今只要安安心心做個大小姐就好,還有如此帥氣逼人,令她心動不已的未婚夫,簡直就是再世為人嘛。
所以,從此以後,這世上再無歌手趙小栀。
不過唐糖這個名字,也太傻白甜了吧,還有這皮包骨的小身子,這小饅頭一樣的AA胸,這矮不拉幾的身高……
她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伯母,我今年多大了?”
林夫人一時沒想到年紀這茬,被她冷不丁問得愣住,倒是前排副駕上的林澤紳,淡淡答了句:“16。”
吼……
芳齡16欸,未成年美少女啊!
唐糖有些激動地回握林夫人,青春的眼淚肆意洶湧:“原來我還這麽年輕啊!”
這話一說,前排的林澤紳忍俊不禁,就連開車的老張都忍不住笑出了聲。
林夫人更是哭笑不得,摸摸她的頭:“是是是,唐糖還年輕,伯母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已經懷了阿紳的姐姐了。”
唐糖:“……”
這話簡直沒法兒接,民國時期16歲的少女就已經能懷孕了嗎?
“所以啊,你和阿紳的婚事也要抓緊。”林夫人瞅了瞅前排,又瞅了瞅唐糖,直接把心裏話掏出明面兒來。
阿紳的婚事是夫人心裏的一個結。眼看大女兒小女兒都嫁出去了,林氏大大小小的事情全落到他一個人身上,身邊也沒個伴兒幫襯幫襯,當娘的總覺着心疼。
“媽媽,她大病初愈,這事急不來。”林澤紳無奈搖頭,他不過是答應了娶她,媽媽就将這事時時挂在嘴邊了。
“急得來!急得來!”唐糖聽了,差點沒激動地跳起來,沖着前排嚷了兩句,又喜滋滋活動了手腳,眉開眼笑,“伯母你看,手腳利索,腦袋也很清醒,我完全康複了!”
“看見了,看見了,”林夫人被她逗樂,語氣更是歡喜,“阿紳你瞧瞧,我們唐糖好着呢!”又接二連三大笑了數聲。
林夫人平日裏很是高貴冷豔,在外頭就是笑,也沒這麽爽朗暢快的笑過,可見她今兒個是真得高興。
林澤紳但笑不語,也懶得再駁回去。
黑色別克在繁華的街道間穿梭。
游街的學子,納涼的百姓,還有叫賣的商販。
林林總總的飯店酒樓歌廳,燈紅酒綠,歌舞升平。
夜上海果然名不虛傳,既有熱鬧的市井之歡,又有奢靡的上流之樂。
單單是坐在車裏走馬觀花地往外看着,唐糖就心癢難耐。
也不是沒演過民國類的劇,只是劇裏頭的民國,總缺了點韻味兒。
陳舊的,濃烈的,紙醉金迷的,和鮮活的,質樸的,貧富參差的,互相交織出來的韻味兒。
“唐糖瞧着外面多新鮮,這失憶倒是真有好處,往日這個風景,你都不耐看一看。”
林夫人見她眼巴巴盯着窗外,實在忍不住打趣。
這丫頭現在就像重生一般,看什麽都覺得新鮮,連外頭賣藝耍雜的都能引起她的驚嘆。
“可不是,瞧瞧外頭多熱鬧啊,真想出去走走。”唐糖也就是有感而發,随口這麽說一說,想着這個林夫人若是真疼她,保不準就帶她去逛一逛了。
“可以啊,明兒白天我讓阿紳帶你出來逛,剛好家裏的年貨也沒置辦,你眼光好,見着喜歡的就挑回去。”林夫人自然是真疼她,橫豎看着都滿意,握着她的腕子揉了揉,又道,“晚上外面亂,原本他二叔負責這一帶的治安,近些時候公司裏忙不過來,就讓他去幫忙了,到了年邊上,這晚上就更亂了。”
“伯母說得是,白天逛也是一樣的。”唐糖收回雀躍的目光,轉而看向林夫人,壓抑着蹭蹭暴漲的興奮,笑容可愛,模樣乖巧,“阿紳的二叔是當官的嗎,很厲害啊!”
民國的軍官,在小說裏一向都是雷厲風行,霸道酷拽的狠角色,唐糖對此一直是抱着仰慕之态。
沒想到林家不僅是商界巨頭,在軍政方面也有路子。
“還說得過去,阿紳他父親那會兒更風光,那時候打仗,林家召集了大半個上海的男子去參軍,打了不少勝仗,在整個上海引起了很大的轟動,所以,林家能有現在這個地位也虧得那個時候。”
林夫人遙想當年,夫君英姿飒爽,戎裝怒馬,身後跟着千萬将士,屢屢過關斬将,捷報連連,整座城都為之沸騰。
而今戰亂平歇,百姓安居樂業,一切都漸漸步入了新的篇章。
但很多人都還記得那些輝煌歲月。這也是為什麽,林家屹立不倒,一句話就能牽動半個城的原因。
唐糖聽着聽着已經有了極其強烈的畫面感,尤其是身處這座城,那些本該遙遠的故事,突然就變得鮮活起來。
情不自禁抖着林夫人的手,崇拜之意溢于言表:“哇塞,伯父太威風了!那他現在呢,伯父現在……”
“老張,停一下。”
話未說完,前排一路沉默的林澤紳,突然開口。
唐糖頓了頓,目光不自覺地轉移到那英朗的背影上。
林夫人也詫異地瞧過去:“阿紳,怎麽了?”
“沒事,下去買點東西。”林澤紳回頭一笑,示意二人接着聊,便獨自開了車門下去。
唐糖中途被打斷,一下子也忘了要聊什麽,方才那股子興奮勁兒,陡然就平靜了下來。
倒是林夫人接過話頭:“他不在了。當年打仗,他是這一方的統帥,敵人快要投降的時候,竟突然使詐,折回來将他帶得一支小分隊……”說到此處,竟有些哽咽。
雖然過去了二十多年,可每每想到那一段就忍不住難過。若是安全回來了多好,打了那麽多的勝仗,偏偏就在最後關頭丢了性命。
“都過去了,伯母……您看,您還有阿紳,還有我啊,以後還會有孫子,曾孫子,曾曾孫子,我們都陪着您!”唐糖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個五十多歲依然風韻猶存的貴婦,心底藏着連歲月都無法磨滅的劫。
所以唐糖希望能有更多的歲月去填補,更多的家人去陪伴。
雖然表達上通俗了些,卻恰恰說到了林夫人的心坎上。方才還淚眼朦胧,現在竟忍不住笑出了聲。
“喲,阿紳過來了,手裏頭拿得什麽……”
正說笑着,就見窗外林澤紳手裏捂着一包東西,大步跑了回來。
剛進來車裏,一股油香味兒就跟着竄進來,繼而迅速彌漫整個空間。
唐糖肚子一緊,嘴裏咽了咽口水。
林澤紳瞥她一眼,嘴角一彎了然的笑意,将那包了三層的油紙遞給她:“醫生說你現在不能吃太油膩的東西,先吃兩個素包子墊一墊。”
額。
素包子?
最讨厭吃包子了!
“阿紳真是有心。”一旁林夫人松開她的手,在二人之間擠眉弄眼。
也對,畢竟是阿紳親自買的包子,素的也要吃了它!
唐糖撅嘴一笑,纖瘦的五指往前一伸,狀似無意地覆上林澤紳的手,還順帶摸了幾秒。
直到林澤紳挑眉看向她,這才慢吞吞接過來。
這男人果真有毒啊,她鐵定是着了他的魔,要不然怎麽會只碰一碰手,就心跳到嗓子眼兒呢!
4.情敵這個女人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唐糖剛啃完兩只素包子。
令她很意外的是,居然有些意猶未盡——民國時期的包子,怎麽能做得這麽好吃?
“吃飽了沒有,看看你吃得滿嘴油。”夫人牽着唐糖下車,院門口的路燈照得她油膩的嘴角明晃晃發亮。遂掏出手帕,一邊給她擦嘴,一邊不忘笑話她。
唐糖吐吐舌頭,由着她擦,又頗為可惜地摸了摸肚子,實話實說:“沒吃飽,還不夠塞牙縫。”
夫人又是仰面大笑,拍拍她的手背道:“沒吃飽回家吃,我讓晴姨做了好多吃的,全是你喜歡的。”
一聽,立馬就提起了十二萬分精神。
這富貴人家就是好,随便什麽時候想吃,山珍海味也是分分鐘的事情。
唐糖挽着林夫人的胳膊,小手伸進暖和的狐裘裏,又跺了兩下腳活動筋骨,這才眯起大眼,惬意地打量着燈火通明的林宅。
林宅離鬧市有一段距離,隐匿在綠樹環繞的私人莊園裏。暖黃或冷白的燈,就稀稀落落點綴在青枝高處,而稍裏些的六層洋樓,在夜色中只顯露出暗影般的輪廓,約莫是古典搭配歐式風格的建築,整體上乍一看去,像極了一座被魔法籠罩的古堡。
簡言之,其實就跟現代的大別墅差不多。
不過鐵門裏邊的風景倒是不同尋常。唐糖伸長脖子瞧着,被漸漸逼近的陣仗激得頭皮發麻。
四五個丫鬟打扮的小姑娘過來開門,後頭跟着幾個端火盆的大漢,再後頭還有一群老老少少,熱熱鬧鬧絮絮叨叨,一行人風風火火聚在了門口,個個滿面紅光,春風帶笑,就差每人手裏兜一把瓜子了。
不待唐糖發問,林夫人便笑眯眯伸出手,左手牽着她,右手牽着林澤紳,精神勁兒十足地往大門口橫亘的長條火盆去。
炭火燒得正旺,唐糖剛湊近一些,就覺熱浪滾滾。
大概明白這是給出院的人去晦氣。
忍不住斜眼瞟了瞟林澤紳,竟也是有模有樣地跨了過去。
啧啧,腿真長。
不過毛絨圍巾的款式有點老舊,和他一身筆挺西裝不怎麽搭。
……不知不覺已經肆無顧忌地多瞟了好幾眼。
林澤紳察覺到她的目光,微一偏頭,又是四目相對。
只不過這會兒的四目相對遠沒有醫院那般甜寵。唐糖也說不清為什麽,他帶着一絲探究的目光裏,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不相信她失憶麽?
“好看嗎?”
正盯着他的臉愣神,竟沒發現他突然來到了身邊。
劍眉輕挑,狹長的眼眸忍俊不禁。
林澤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副“你要看就給你看個夠”的大度姿态,卻沒想她還真就盯着他一動不動,明亮的大眼睛裏,倒映出他清晰的臉。
老實說,她的認真和直接,讓林澤紳無所适從。
“好看。”
而且還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板一眼地作答。
嗓音清脆,響亮,圍觀的姑娘漢子們聽了,皆是捧腹。
唐糖這才有了點兒不好意思,小臉紅通通撇向一邊,嬌嗔地看向林夫人,挽着她暖和的胳膊催促道:“伯母,外面好冷,我們進去吧!”
“好好好,都進去吧,林家人多,待會兒慢慢給你介紹。”
瞧瞧林夫人樂不可支的模樣,這唐小姐是越來越得夫人歡心了。
唐糖點點頭,故作羞怯的一笑,然後就被衆人簇擁着往院子裏走。
這個陣仗頗有幾分大觀園的意思,賈母走在中間,前後左右沒一個人敢造次,笑得臉皮僵了也得接着笑。
這樣想着,唐糖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阿紳……”
待衆人都走到了前頭,後面不緊不慢的林澤紳就停了下來。
剛好是燈火較暗的一處,枝葉繁茂的大樹下,一名衣着樸素,妝容淡雅的女子輕聲叫住了他。
洛菲顏自小唱歌就好聽,聲音纏纏綿綿,溫柔似水,落入誰的耳朵裏,誰的耳根子就禁不住一軟。
更何況本就是相愛之人。林澤紳對這聲音尤為上心,細若蚊嗡的一點動靜都能在他心裏激起一汪淺水波瀾。
“身子好些沒有,今天的藥可吃了?”他垂眸看着洛菲顏,那張冷豔絕塵的臉上,蒼白而虛弱。
畢竟是他的女人,說不心疼是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