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8)

梁宇沒答,問她:“阿寧,你可知道我是個什麽人?”

“好人。”

梁宇搖頭:“師父不是凡人。”

阿寧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繼續說下去:“師父愛吃魚,其實是只貓妖。”

阿寧眨着懵懂的眼睛,表示不信。

他嘆道:“你不信也不怪你,可這就是事實。”

阿寧一直知道要害他們,抓他們的人是妖怪,全然沒想到自己的師父也會是個妖怪,她怔怔地說:“不管師父是什麽,在我看來,都是個好人,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

梁宇有些難以置信地問:“真的嗎?”

阿寧肯定地點點頭:“師父一定會好起來,那些追我們的壞人,定不會有好下場。”

梁宇沒說話,心裏暗嘆了口氣。

夜裏,阿寧走出了自己房間,跑向果林,她不知道神樹果子到底是什麽,她就一顆顆地找着,說不定心誠則靈,老天爺看她一片赤誠,就贈與她了。但這自然不可能,其他妖怪苦苦追着他們只為了那神樹果子,心也很誠,可為何到死也拿不到神樹果子。阿寧對此的解釋是,他們都是壞人,老天爺不會給壞人一個好的結局,定然不會滿足他們。

她想,她和師父在逃亡的一路上,一直幫助其他人,老天爺不幫他們,真是天理難容。

阿寧一路路地找過去,翻山越嶺,爬了一夜,為了不讓梁宇發現,在天未亮前,回到自己房裏。本以為事情做得很隐蔽,但幾天過去,兩只黑眼圈暴露了她。

梁宇知道她天天夜裏為他找神樹果子後,心裏不忍,終于對她道:“阿寧,這神樹果子其實是幫助妖精順利度過天劫用的,有些妖精苦苦修煉,千年之後,說不定還是過不了天劫那關,最終千年道行盡毀,難逃一死。”

阿寧啊了聲,道:“那他們不要成仙,就能獲得永生,多好!”

梁宇笑她單純:“妖精總是不為世人所接受的,為了權利,為了地位,為了名譽,所有的妖精都在朝着修仙這條路走。”

阿寧道:“那師父你不要這神樹果子,不成仙,不就好了嗎?還是說,你也想要這神樹果子,所以你不會放手。”

梁宇看着她的眼,眼眸深邃,半晌,才道:“是,阿寧你說的沒錯,師父是要那神樹果子,所以不會放手。”

阿寧問:“那有了神樹果子,師父你成了仙,還會要阿寧嗎?”

梁宇搖了搖頭。

阿寧的心碎了,師父要神樹果子,要成仙,不要阿寧這個凡人。她含淚問:“師父要成仙,就不要阿寧了,是嗎?”

梁宇淡淡道:“成了仙,很難再下凡,自然很難再見你。”

阿寧後退幾步,沒想到自己一向在意的師父竟然不要她:“那你去要你的神樹果子吧,阿寧這輩子都不想見到你。”說完,匆匆跑開了去。

待阿寧想通後,不再怪梁宇,跑回去後,卻怎麽也找不到梁宇的身影,好像他從人間蒸發了。多年以後,她在臨安定居,在長樂坊中當了名廚娘,再次回到她和梁宇離開的地方,卻只看見那裏有一具黑貓的屍體。

屍體邊是一棵銀杏樹,樹身上密密麻麻地刻着阿寧的名字。

阿寧漸漸記起,自己根本不是凡人,而是天上掉落人間的神樹果子,吸收天地精華,化成人形,梁宇對她施了忘言咒,讓她忘記了一切,只知道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間女子。如今,她什麽都記起了,這代表什麽?

當年,曾與他攜手看天邊雲卷雲舒,如今身邊卻已經沒了他的身影;

當年,曾與他斜躺崖邊看夕陽西落,如今再難見他溫潤帶笑的眼神;

當年,曾與他走過海邊聽鲛人唱曲,如今已觸不到他溫暖的繞指柔。

一切過往随風而逝……

他終究放棄了成仙,因病重,死在了銀杏樹下。

明明很悲傷,卻流不出淚,心依然平靜地跳動,她跪在黑貓屍身的旁邊,想着,若他當年選擇取她的心吃下,不僅能治好他的病,還能順利度過天劫得道成仙,一切都不會像現在這樣。所謂妖,不是都想着要成仙,比如他。他只是因為自己的病,才急需神樹果子,只是為了救自己的命。

神樹之果并不僅僅能助妖成仙,還能治愈妖精們的病,人有人的藥,妖精也有妖精的藥,它本身就是一味極重要的仙藥。

梁宇的病是因嘗百草試藥而得,毒草食用太多,各種草藥相輔相成,單純的解藥已經沒有用,必須要用仙藥。

他曾說他要神樹果子,說的是要她,不是真得要她的命救他。

那天,阿寧在那棵銀杏樹下靜坐許久,然後将自己的心挖下,和他的屍體埋在了一起,再次從山下走到人間的阿寧已然是個無心之人,她再也不會感受到愛,也不會再愛其他人,悲傷和喜悅都随她而去,待人間的歷練一滿,她将再次回到天界,只是這樣的她,表情冷淡,沒有喜悅,沒有悲傷,無欲無求,四大皆空。

小梅講完,穆離殇拿着一塊白手帕抹着眼淚,哭道:“梁宇好可憐!”

莫翎軒卻淡淡道:“死去的人并不可憐,可憐的人是還活着的人。”

穆離殇不理解,只是在角落裏不停抹眼淚。

小梅道:“之前就是我一時好奇,湊到阿寧面前,問了她一些事,因是私下聊,她就将這些事告訴了我,主人,你今日讓我們都講一個故事,我就想到了她,不禁心酸,所以之前一直沒說話。”

莫翎軒能夠理解為何阿寧會跟小梅說這些,因為她們兩都愛做菜,早已熟絡,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毗藍婆道:“梁宇最終能夠放手,不取阿寧的性命來讓自己活命,我倒是無比佩服他。”

溫子揚道:“此言差矣,梁宇将阿寧養大,自然會有感情,只要不是個冷血的人,都不會下手。”

毗藍婆道:“哦,那你是覺得梁宇不值得敬佩?”

溫子揚搖頭:“我并沒有這個意思,放手一字,對很多人來說,都太難。比如,一個人對某事付出了很多,如果沒有收到回報,定然很難收手,不肯放手。不過這到底還要看這個人夠不夠狠得下心來。梁宇放了阿寧,做到放手,是他值得敬佩的一點,一開始沒殺阿寧,是他并非無情之人,更加值得敬佩。”

衆人皆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小梅繼續說道:“神樹果子不會無緣無故落至凡間,我一直不知道阿寧是怎麽來到凡間的。”

浮苼聽了小梅的話,似乎陷入了沉思,突然怔怔道:“其實我覺得我知道她為何會落入凡間。當年,我在仙界是個小花仙,負責摘取蟠桃,不小心落了顆,後被王母娘娘罰到了大漠當值。娘娘這麽安排,是有道理的,天界的一花一草皆有靈性,一旦落入凡間,便能極快地吸收天地之靈,他們沒有人間和天界的約束,待修成人形,擁有法術,很容易走極端。若心術不正,他們則會用法術害人,所以娘娘最不願看見小仙們将天界的果子遺落人間。”

小梅道:“你的意思是阿寧可能是你當年不小心遺落人間的蟠桃?”

浮苼搖頭:“天界只有一顆神樹,蟠桃樹不算神樹,應該是守護神樹的仙女不小心将神果落到人間了。”

衆人這才明白過來。

俄而,小梅突然想起一事,問:“對了,主人,你之前說阿寧并不是真得在意頭發長不長,是為什麽?”

莫翎軒淡淡道:“她一個無心之人,怎會真在乎這些身外物,真正在乎的,早已随她的心去了。”

小梅哦了聲,感慨道:“我認識阿寧這麽久,原來還不如主人懂她!主人,你閱人無數,看人總是這麽準确!”

莫翎軒道:“說起閱人無數,我倒是敢當,但說起看人,我到底還是不如子揚啊!”

溫子揚吃驚于她怎将自己拉上了,道:“好端端的,怎麽說到了我?”

莫翎軒翩然一笑:“子揚,我這是在誇你呢!”

溫子揚喝着暖茶,差點将茶水噗地噴出來,她這“誇”一字說得意味不明,令人捉摸不透,他倒更喜歡她說他笨呢!這樣也無需他思考她話中真意了。

想來,閱人無數的人,有時則會畏首畏尾,不敢再交朋友;真心待人的人,他們也會真心待你,便是四海之大,處處皆是朋友。莫翎軒明顯屬于前者,溫子揚是為後者。

【六】

莫翎軒拍了拍他的肩:“子揚,既然說到了你,這次就輪到你吧!”

溫子揚幹脆道:“沒問題。”剛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禁直想吐掉,這酒味怎會如此鹹,似乎被人放了幾斤鹽,他突然喝不下去,身旁的穆離殇嬉皮笑臉道:“裝裝哥哥,你怎麽又裝了,不就是一杯酒麽,我都喝了呢!”

溫子揚看向她,微微蹙了眉,看到她藏在桌下的手似乎是握了什麽,大概都明白了。這丫頭真是愛折騰他啊!

他無奈地喝完,風輕雲淡道:“鹹。”說着,一把将旁邊偷笑的穆離殇抱了起來,穆離殇吃了驚,手中的鹽袋灑出半斤鹽來。

見自己的詭計露餡,穆離殇讪讪而笑,還說溫子揚是大壞蛋,不放手就咬他。

他們個個看了這意外的場面,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畢竟,被穆離殇設計害得只有溫子揚一人。他們大抵都在慶幸,好在自己不是溫子揚,不然就得喝下那摻了鹽的酒。

莫翎軒淡淡一笑:“雖然這次是穆離殇設計作弄你,但你喝出的酒的确是鹹的,你就必須要給我們講個鹹的故事。”

溫子揚想了想,問:“關于賣鹹魚的人的故事,可以嗎?”

莫翎軒不置可否:“看你想不想講,或是能不能講了。”

溫子揚自然也是随口一說:“當然不會是講那個了,我想講的是關于詩香樓鸨母沈清歌的事。”

衆人哦了聲,都對此來了興趣。詩香樓是臨安城裏有名的青樓,他們個個自然都有所了解。

沈清歌今年已到而立之年,作為詩香樓的鸨母,有着鸨母普遍的性格,見錢眼開,妩媚妖嬈,但她着實疼愛自己手下的姑娘,又與其他鸨母不同。其他鸨母只想着姑娘們能為她賺錢,哪管她們死活,哪裏在意她們的尊嚴,可沈清歌開的詩香樓,姑娘們都是只賣藝不賣身,頗有才情,在女子無才就是德的時代,整個臨安城,多半的才女都出自詩香樓,就連皇帝親來,也得寫上幾首好詩,若入得了姑娘的眼,方可進入。

沈清歌愛錢,賺錢,卻絕不辱沒姑娘們的尊嚴,尊重她們的選擇,培養了一群高雅、自尊自愛的貌美女子,尊重他人,更尊重自己。

但十年前,沈清歌還沒開辦詩香樓,最看不起的就是青樓女子,她曾是泉州大戶人家的嫡女,身家顯赫,自己也頗有才情,覺得青樓女子都是群用臉賺錢的騷娘們,不過得了一副好臉孔,就哄得男人對她們癡心塌地,流戀于風月之所。

沈清歌最恨那種自己沒能力,只仗着臉蛋依附男人的女人。看到青樓女子拆散人家好好的家庭,她更加厭惡這個職業與這群女子。

在她十八歲那年,她跟着一個男人私奔,成為那男子的妻子,本來以為男子愛她,她為他可以不顧萬難,卻沒想到一個青樓女子竟搶走了她的男人。

這讓她更加地厭惡青樓女子,覺得她們下賤。

說起男人,一般的男子很難入得了她的眼,但她愛的這個男子有些才氣,就是做事太過浮躁,往往半途而廢,她以為她跟他私奔,她能讓他一直堅持做自己的事,可當他放棄自己的時候,誰也救不了。

沈清歌十六歲遇到他,十八歲嫁給他,這短短兩年,他待她極好,可婚後,不知不覺竟開始疏遠,即便她每日做好飯菜等他回來,他也沒有給她一個好臉色,還嫌飯菜太素,食之無味。她以淚洗面的同時,兼職多份工作,只為多賺些錢,攢夠他上京的盤纏,她希望他進京趕考,得個一官半職,而不是像現在這般碌碌無為。

後來,男子漸漸不往家回,她大概從鄰裏的話中判斷出男子是去找了萬芳樓的花魁,花的是她辛辛苦苦賺來的錢。

待他第二天回家,她強忍眼淚,質問他:“你昨晚,去了哪裏?”

男子支支吾吾扯了個謊話,他以為她會信,可她不是這麽好騙的農家女,她道:“你是不是去了萬芳樓,見了她們的花魁?”

男子沒說話,她當他默認了,繼續道:“這麽個賤人,你喜歡她,那我在你心裏算什麽?我為你抛棄了爹娘,成為你的妻子,你為我做了什麽?你把我當什麽了?”

男子不耐道:“詩香她沒你說的這麽糟,論才情,你哪點比得上她,論脾氣,你可真比她臭得不是一點兩點。還有,你別再給我裝出一副大小姐高高在上的模樣,你該知道,跟着我注定要過這種日子,你離家的時候,難道沒想過今日這樣的情景?”

她還真沒想過,還以為他只會對她一人好,說起來她當年真是愚不可及,竟會選擇和他私奔,沈清歌怒,掄起巴掌,就想往他臉上打,最終卻還是下不了狠心,住了手,這到底是她自己當初的選擇,一開始,她是大小姐,他不過是個窮書生,她看中他,是他有才,是他對自己好,以為兩人好好地在一起,一起打拼,一定能創造屬于自己的天地,但這個過程太苦,沒人能一直過着苦日子,一刻都不動搖。

他以為娶了大小姐,就能過上富貴日子,卻沒想到沈清歌在私奔的那一刻,她爹就決定斷絕他們的父女關系。

她跟着他,兩只芊芊玉手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兩手不沾陽春水,潔白如玉。因長久不保養,皮膚變得粗糙,因營養不良,膚色漸染暗黃,她已經不是當年韶華少女,雖然年輕,歲月卻已襲上她的臉。以這樣的皮相,怎比得上當今的花魁,花魁詩香,以傾城之舞冠壓群芳。

沈清歌一直痛恨青樓女子,直到一天,聽到花魁詩香決然劃破自己的臉,被趕出萬芳樓。那天,她才真正看見詩香,這個絕美的女子,一身紫衣,優雅出塵,絕美的臉蛋卻因一道從眼角到唇邊的傷疤顯得尤為可怖。

詩香來到男子的居處,看到沈清歌,眼神一怔,随即反應過來,問:“你是誰?”

沈清歌一陣冷笑,沒想到所謂花魁竟會落得這般田地,道:“你來找誰,我就是那人的妻子。”

詩香的眼神不禁黯下去,卻含羞帶笑道:“原來你是薛齊的妻子,阿齊竟一直都未向我提起。”明明是一個傾國傾城的笑容,此時卻扯開傷疤,像一條蜈蚣匍匐在她的臉上,醜陋至極。

薛齊從房間內出來,看了眼詩香,卻是走向沈清歌,攬住她的腰,暧昧地問:“清歌,怎麽了?”

沈清歌沒有推開他,沖着詩香露出一個得意的笑:“詩香,薛齊是我丈夫。”她要的是詩香永遠離開薛齊,她要的是自己的面子。

詩香苦笑,看着薛齊的眼:“阿齊,之前你在我閨閣裏說的話,還算不算數?”

薛齊冷冷道:“你說什麽,我不清楚,你也應該知道,進入萬芳樓,男人都僅是為了一夜之歡。”

“一夜之歡?”詩香凄厲地笑了起來,眼中含淚,“你說只要我能離開萬芳樓,你就會娶我,原來你早已娶妻……”聲音顫抖,再也說不下去。

薛齊的語氣更加冰冷:“詩香,我怎會知道你竟用這種方法離開萬芳樓,我當時說會娶你,可沒說我不曾娶妻……”

話音未落,沈清歌再也忍不住,當着詩香的面,直接給了薛齊一巴掌。就算她再厭惡詩香,然,現在的她,卻是更厭惡他。

薛齊這人是個美男子,在花言巧語上很有造詣,也難為她會看上他。詩香會看上他,還不是被他的假象給蒙蔽了。他沒告訴詩香他已經娶妻的事,要麽是等到為詩香贖身後,休了沈清歌将她扶正,要麽是娶詩香為妾,他将她們女子當成了什麽,手中把玩的玩物嗎?

兩人震驚地看着沈清歌,詩香先一步回過神來,笑了笑道:“沒想到姐姐也是這般果敢的女人,有姐姐在,我不在乎當小!”

沈清歌卻倒了她一盆涼水:“別叫我姐姐,我沒這麽老,誰說我要叫他納妾,齊是我的,我怎會讓他娶你這個醜八怪!”

詩香呆呆地立在原地,她之前決然地劃破自己的臉,為得只是媽媽能放她出萬芳樓,哪知如今竟換得這般光景。

薛齊以為沈清歌說這話,是仍在乎他,可他錯了,她只是要逼走曾搶了她丈夫的詩香,對他的心早已碎了。當他再次說出一些柔情蜜意的話語,她不過是配合他,打算氣走詩香。

詩香受不住氣,轉身離去。

本以為這就是一切的結局,可詩香那張醜陋的臉孔總會出現在薛齊的噩夢中。

若人沒有做錯事,怎會連連噩夢?

噩夢中,薛齊看見詩香死了,死相極慘,卻緊緊拉着他,說要帶他一起走。他奮力掙紮,見到的都是詩香那張醜陋不堪的臉。

一夜,在沈清歌和薛齊的院子內,有人影晃動,歌聲清揚如天籁。沈清歌推門而出,看見一紫衣女子在院中哼着小曲,跳起袅娜的舞蹈,身姿綽約,歌聲婉轉,直将人的魂魄都勾了去,只是女子的一張臉,在朦胧的月光中,猶如一張鬼臉。

她像一朵紫丁香開放,曼妙的姿态,悲戚哀傷,似三千煩惱絲纏遍周身,女子的眼睛含情脈脈,卻隐隐含着淚光,像個可悲可泣的伶人。

沈清歌沉醉在那一舞裏,身後一道人影卻突然從房內沖出,手中拿着一把冰冷的匕首,冷冷寒光落入她的眼中,卻早已來不及,匕首狠狠地插入了女子的心口。

舞蹈停止了,哼着的歌曲也聽不見了。

薛齊抓着匕首,沒敢看院中的女子,大叫道:“你別來了,我不想再見你,你也不看看你現在的這副模樣,不管你是人是鬼,我今夜都要除了你。”

他的雙手上沾滿女子的血,血液溫熱,很明顯,她是人不是鬼。

為何阿齊會認為她是鬼?她不明白,至死也不明白,她為他做了這麽多,他難道一點也看不到嗎?她輕嘆:“阿齊,我來這,只是想最後再給你跳一支舞。”

說完,她軟軟地倒了下去。血灑在地上,點點血紅,若朵朵紅梅盛開。

那一夜,沈清歌永遠忘不了,那個叫做詩香的女子,眼角一滴清淚,映着冷月,像鑽石般閃耀,更像融化的白雪般純淨。

溫子揚恰在此打住,道:“故事的大概就是這樣,結局你們應該也可以知道了。”

穆離殇之前被溫子揚抓了正着,此時已跑到了莫翎軒的右手邊,拖着腮幫子,道:“我不明白啊,結局是什麽?”

溫子揚未開口,莫翎軒道:“沈清歌在那刻終于明白了青樓女子的果敢與愛。她們也是人,并非只懂勾引,詩香的單純,就像當年愛上薛齊的沈清歌。我想她是想到,若她命不好,也淪落風塵,結局或許就是和詩香一樣,劃破自己的臉,為自己贖身,自己所愛的人或許連一眼也不會看她。沈清歌對薛齊的心早已死了,所以她離開了他,為紀念詩香這般的女子,用辛苦賺來的錢,開了詩香樓,為得是保護這些女人不再遇到薄情郎,只是這世間的薄情郎數不勝數,再精明的女人也難免不會為男人的甜言蜜語所騙。女人看男人是靠聽,男人看女人是靠看,多麽深刻的道理啊!”

溫子揚颔首:“翎軒,你說的沒錯,薛齊雖是薄情郎,但這世間的男人并非都這樣。只怪沈清歌和詩香的命不好,竟遇到這樣的人。所以人還是要多相處才好,女人保護自己的最好手段,就是別輕易讓男人得到,讓他們付出些代價,以後若男人對女人不好,女人手上至少還有籌碼,男人才不至于亂來……”

衆人聽着皆是一笑,這話說得好像溫子揚不是男人似的,溫子揚明白他們笑什麽,卻不甚在意:“這話是清歌媽媽一直告誡詩香樓的各位姑娘,去得多了,耳濡目染。你們笑歸笑,可別不把我的話當一回事。”

毗藍婆對他的話表示認同:“這出悲劇,是女人的悲哀,卻也是女人的錯誤,女人本就不該為男人放棄一切。放棄了尊嚴,他們也不會再尊重你。這故事夠鹹,鹹得我有些難受!”

溫子揚道:“更鹹的故事肯定還有,又鹹又苦的更是多,只是這故事的主人公是我認識的人,我對她更了解些。”

話音剛落,小梅剛好端了些下酒菜上來,聽到他們的談話,道:“既然鹹的有些難受,就先來嘗嘗我做的小菜吧!一邊吃,一邊聊。”說着,遞了幾雙筷子出去。

【七】

伴着香魚,卿離端起酒杯,道:“這次就由我來吧!”一口飲盡,他淡淡道:“鮮。”

浮笙靠着他,明媚笑道:“你是想跟我們說條鮮魚的故事嗎?”

卿離淡漠的臉上揚起一抹笑:“并非不可,不過不是鮮魚,是有關鲛人。”

莫翎軒爽朗道:“好,說來聽聽。”

卿離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九州之外,仍有沃土,沃土周邊,大海茫茫。一處海域,由鲛人掌管,立為海國。百年前,海國之主名為若夜,其妻乃海國聖女湘靈。

湘靈是海國所屬海域內一座仙山上的巫女,從這座仙山上培養出來的巫女注定要成為海國的聖女,最終以聖女之名嫁予海皇。湘靈和若夜兩人可謂早有婚約。

當時,人族與海國相戰,戰勢洶湧。鲛人一身是寶,流下的眼淚化為珍珠,價值連城;産出的鲛绡,入水不濕;凝練的膏燭,千年不滅。鲛人族更都是俊男美女,貪婪的人族只想将鲛人都捕上岸,做為他們的奴隸。

海皇若夜為救國民,上岸後被人族所傷,獨自回國時,偶落仙靈島,為當時還未出嫁的湘靈所救。

若夜醒來,湘靈問他叫什麽,若夜随口編了個名字——慕夜。

湘靈單純,輕易地相信了他。

雖然若夜為人冷漠,總是拒人于千裏之外,但湘靈懂他,懂得他冰冷眼眸下的哀傷、悲痛和仇恨。他是心有千千結,才不得展露開心顏。

待他差不多完全康複,已是月餘過去,不知湘靈是久居仙山,沒見過一個男子,還是若夜本身的氣質吸引了她,她漸漸對他有了好感。

還未等到若夜開口說要離開,湘靈卻對他道:“慕哥哥,我再過不久就要嫁人了。”

若夜的雙眸璀璨如寒星,卻像寒潭般深不見底,神情隐在暗處,半晌冷冷道:“嫁人很好,我祝你幸福。”

她要嫁的人是海國的君王,不是慕夜。

她不知自己此次嫁的人正是他,他也不知自己将要娶的人是她。

幾日後,穿着一身的嫁衣,坐在婚轎上,以為他會最後再見她一眼,可望眼欲穿,仍不見他的蹤影。待婚轎走遠,若夜才從暗處走出,眼神隐隐含着一絲悲傷。湘靈是個單純善良的女孩,更是個美麗的女子,他只希望她一生開心,跟着他,是不會有幸福的。

當然,他其實是在乎她的。

湘靈嫁入海國的那天,并未見到海皇本人,紅毯之上,只有她一個人。鳳冠霞帔,她望着偌大的宮殿,兩旁朝臣恭敬地跪在地上,看着她鄭重地走上鳳位。鲛人國不乏美女,但她走在這條紅毯上,令兩旁的宮女都自愧不如,她們至今還未見過如此美麗的容顏。

可再美麗又如何,身邊沒有她的夫君,只有她一個人,據說,海皇前個月出兵與人族作戰,至今未歸,生死未蔔。若他死了,她注定一生守寡;若他活着,那人可是她心中的人嗎?她心中的人只有慕夜,海皇是生是死,又與她何幹!

慕夜說他只是一個海國中微不足道的小小鲛人,空有滿腔抱負,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同伴一個個離去。

湘靈好想自己能跟着他離開,跟着他作戰,幫助他,幫助他的同伴。可是他心中可有她的身影?或許只把她當成一個恩人罷了!這段情,不過是她的一相情願。

湘靈自此成了海國的皇妃,聽聞海皇回國,海皇也未召她一次,她空有個名分,卻像是被打入了冷宮。夜裏,寝殿伶仃,她形單影只,想到的只有仙靈島上,慕夜對她的溫柔,雖然這些溫柔夾雜着許多感恩之情。

海國外有人族,虎視眈眈,龍族為統領海域,向海國發兵。海皇帶兵出征,已出城十年之久。人族和龍族聯手,沖着海國而來,勢必将海國夷為平地。可海國的若夜國君得民心之所向,骁勇善戰,不曾怯懦。國敗,舉國上下将被虜為奴隸。所以他不能敗。

湘靈雖未見過海皇本人,但聽說了他的為人,他的行事風格,總對他充滿敬佩。

他是海國的守護神,若無他,海國将不複存在,鲛人族上下對他無比忠心,但在外,他是魔鬼,殺人不眨眼,血腥無情,引得人族和龍族更加痛惡他。

湘靈雖遠離戰場,但知道些許兵法,大概知道他的作戰計劃,鲛人族人不多,在兵力上比不過人族和龍族,唯有血腥的手法,方可速戰速決。血腥可令人退怯,可逼走人族,但龍族不怕,他們有神兵利器,更是仙家,只會遇強則強,立誓要統領海域的人,是不會這麽輕易放棄的。

妄以一人之力守一國安寧,這何其難,海國的氣數怕也到此為止了,若夜并非不是個明君,只是他生于一個戰亂的年代,多年的戰争榨幹了整個王國的氣數。

一日,湘靈一身紅衣,撫琴坐于大殿上,最後彈奏了一曲,曲罷,大概就是龍族破城之時。此曲,她彈了一天一夜,彈得手指都沾滿鮮血,突然弦斷,一個宦臣匆匆跑上前來,拜倒在湘靈腳下,恭敬道:“啓禀皇妃,皇城……皇城保住了。”

她到底猜錯了,海國保住了,難道是海皇贏了?

她問:“海皇打贏了?”

宦臣搖頭道:“不是,是海皇将他的生命化作神明籠罩在整個皇城上,龍族想盡辦法也沖不進來,據大将軍說,這之後海國會沉入海底最深處,再不與人族幹涉,龍族也将再也找不到海國的去處,此可保海國一世安寧。”

一世安寧?!湘靈震驚地看着殿外,這到底是怎樣的男子,明明是場必敗的一戰,他卻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舉國上下人的性命。她又問:“那海皇人在哪裏?”

宦臣道:“大将軍将他的屍身帶回,放在了聖塔內。”

海皇若夜死前,湘靈不曾見他一面,如今他死了,或許能見他一面。她沖出大殿,向聖塔奔去。聖塔內皆是守靈的巫女,她以皇妃之名,走了進去,一眼看見了躺在石塌上的玄衣男子,那棱角分明的臉,英挺的眉,挺直的鼻梁……都是那麽熟悉……

他竟就是她心心念念的慕夜,等了十年,盼他十年,如今才換來一面,卻隔着生死,隔着陰陽。

她還記得,她在出發嫁給海皇的前一夜,跟他說明了自己的心意,他卻只是冷冷地說道:“還請姑娘當慕夜已死,不要再想着慕夜了。”

如今,她終于明白他那番話的含義,他早已将命給了整個海國,所以他的命不屬于他個人,更不可能屬于她。

湘靈走到他跟前,撫着他的眉,眼中含淚,問:“為何不早些告訴我你就是海皇,為何娶了我,卻總不來看我,難道連最後一面也不肯給我嗎?”

她多想他起來,告訴她事實,也許他心中是有她的。當她已是他的妻子,他想着的卻只有當年仙靈島上的湘靈,以為皇妃不過是另一個人,所以不願見,這是因為他的心裏已經藏了她,再不能藏下另一個人,所以一面也不肯給她。又或者,是國事當先,他顧不得兒女私情。

現在,他躺在榻上,一動不動,沒有鼻息,無法回答,更無法告訴她答案。她一直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乎她,還是從未在乎過。

她守着他的屍身,過了許久,整座塔都震動起來,似乎正在往下陷。湘靈明白,這是他的神明在保護着整個海國,要将海國帶到一個沒有人族,沒有龍族的地方,更是一個沒有戰争的地方,那裏只有鲛人,只有安寧。

她抓起他修長白皙的五指,十指相扣,将頭埋在他的胸膛上,輕聲訴說:“十年前,我有想過要跟你私奔,你沒答應,然後我成了你的妻子,可這十年,你從沒來看我一眼,如果可以重來,你是否會來我的寝宮,為了我,你是否還會選擇死亡?”眼淚順着臉頰落到他的胸膛上,不知是不是聽錯,她似乎聽到了他的心跳聲,跳得劇烈,好像他還活着。

擡頭一看,原來是守靈的巫女圍在他們的身邊,敲打着小鼓,聽來就好像是他的心跳聲。

随着巫女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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