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莫語汐心神不寧地熬到下班。

未冉打來電話:“周末有空嗎?”

“大概有吧,怎麽了?”

“你沒看群消息嗎?老同學約K歌!”

莫語汐怔怔地回憶了一下,她還真沒顧上看消息。天色已黑,透亮如鏡的落地窗上映出了她頹喪的臉:“我沒心情。”

“你365天什麽時候有過心情這種東西?沒心情才要去發洩一下嘛!K歌是最好的發洩途徑!”

莫語汐想,或許她真的需要做點什麽,好讓那個人從自己的思緒中離開。

周六的時候,莫語汐簡單打扮了一下便跟着未冉前去赴約。路上塞車,她們趕到的時候距離約定時間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小時。一進包間,晚到的她們立刻引來了大家的注意。老同學們紛紛跟她們打着招呼,莫語汐注意到,包間的角落裏,顧夢東正端着酒杯低頭擺弄着手機,仿佛沒有看到她進來。活動組織者見狀連忙迎上來,尴尬地解釋:“可能有人不知道你要來,就叫了顧學長。你不會介意吧?”莫語汐笑:“沒關系,都是校友,難得聚在一起,挺好的。”她這話一出,未冉和那組織者都投來了詫異的目光。莫語汐仿佛感受不到,徑自找了個位置坐下。未冉跟在她身後,擔憂地看着她:“你沒事吧?其實我也沒那麽想唱歌,要不咱們坐一會兒就走吧?”“真沒事。”未冉撇嘴:“誰信呀,你不知道你剛才說那話時有多虛僞。”莫語汐笑:“人生如戲,活在世上的人,誰不是全靠這點演技?”

當天晚上,大家見識到了不一樣的莫語汐。她從來沒有這麽随和過,有人點她唱歌她就深情投入地唱,有人敬她酒,她就毫不保留地喝。大家都說,莫總就是莫總,霸氣側漏之餘也不忘樹立親民的形象。

只有莫語汐自己清楚,在話筒傳遞和觥籌交錯之間,她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瞥向角落裏的那個人。他還是那麽沉默,那麽格格不入。不知過了多久,莫語汐覺得頭重腳輕胸口發悶。她晃晃悠悠地起身出去透氣,沒想到一出來就看到了他。顧夢東靠牆站着,一手抄在褲子口袋裏,一手夾着煙。昏黃的燈光從他的頭頂照射下來,映襯得他的五官更加的深刻。她不由得停下腳步,聽到響動的他也回過頭來。周遭的包間裏傳來各路人馬的嘶吼聲,近在耳畔卻又仿佛遙在天邊。或許是酒精的作用,她卸掉了小心翼翼的防備和居高臨下的姿态,迎着他的注視走了過去。她每往前一步,就有更多的話想對他說,可是真面對面的時候,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的目光移到他指間的半支煙上,突然想到很多年前她就想問他的一個問題:“你怎麽那麽喜歡抽煙?”聽到這個問題,顧夢東沒表現出絲毫意外,回答說:“因為煙能醒腦。”

“能醒酒嗎?”他看着她,半晌,用手指捏着那半支煙遞到她面前:“你試試。”

接受着他的注視,她像是受了蠱惑,接過那支煙放進自己的嘴裏,狠狠地吸了一口。她說不上那是什麽味道,只知道那是他的味道。她被嗆得直咳嗽,卻仿佛被帶到了多年前那無數個日夜。

她終于明白,這麽多年過去了,她為何一定要恨他。因為她怕忘記他。她咳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頭頂上方傳來顧夢東低沉的笑聲:“你就是這樣。”她不知道他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只覺得自己心裏的惆悵越來越厚重了。咳嗽了好一陣子,她勉強直起腰來,把煙遞還給他。顧夢東問:“什麽味道?”莫語汐若有所思,不作回答。顧夢東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煙,然後緩緩地将一團煙霧噴在她的臉上。她一個沒忍住又咳了起來,緊接着就感到下巴上一痛。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指一用力,随着她的唇微微張開,他直直地吻了上去。

這個吻帶着久違的觸感和狂風暴雨般的情緒席卷而來。那一刻,莫語汐只覺得時間都靜止了。所有的感官都屈服于他攻城略地的氣勢下,腦子裏有晴天霹靂,心裏亦有千軍萬馬踏過……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覺得自己将無法呼吸時,他停下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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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看他,垂着眼,氣息不穩。

他的語氣依舊冷冰冰的:“看來你也沒有徹底将我忘記,既然如此,那麽我上次的提議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莫語汐還沒有回過神來,顧夢東已經走遠。

考慮什麽?繼續做他的女人嗎?

她的心裏一片茫然……

這一夜莫語汐睡得不太好,明明很困,可是思緒卻像馬達一樣停不下來。一閉上眼,腦子裏滿是多年前和顧夢東在一起的場景,還有多年後重逢的每一幕。有時候,心底裏也會有個聲音在悄悄地告訴她,他還愛着她。可是,她并不敢讓這個聲音在心底肆意瘋長——她太害怕面對失望,害怕又是一場空歡喜……

歐普達的季度考核即将來臨,因為顧夢東的突然出現,這次考核顯然成了莫語汐進入歐普達以來最難打的一場惡仗。好在黃勇答應了她增加人手的請求,前提是她得代表公司做一趟高校的巡回招聘宣講。可以從應屆生中招人,但宣講的主要目的在于宣傳公司。

剛出校園的孩子很難出業績,莫語汐自然是要從有經驗的人選入手。所以在出差前,她特意囑咐了人事部聯系獵頭物色人選。

莫語汐她們到的第一站位于N市的D大。大公司往往更看重員工的“出身”,所以軟件專業全國聞名的D大必定會是行業內衆多公司的首選。

路上,Amy小聲提醒她:“頭兒,明天就宣講了,材料您一遍都沒看過呢。”莫語汐頭天晚上睡得不好,此刻只覺得眼皮子發沉:“又沒幾個校招的名額,講什麽有那麽重要嗎?”領會到了領導的意思,Amy了然地點點頭:“那一會兒到了N市您先休息,我去确認一下宣講的時間和地點。”莫語汐揉了揉額角淡淡地“嗯”了一聲,便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代表公司做宣講這種費力不讨好的事情沒人願意做,莫語汐也打算應付一下就過去了。她甚至不打算看什麽宣講材料,到時候即興說點什麽就可以了。

可是,等到了D大,莫語汐的想法變了。

Amy從校方那裏得到消息,威爾森的人也到了D大,而且第二天還是兩家公司在同一間教室先後做宣講。上半段是威爾森,下半段是歐普達。

這本來也沒什麽,要命的是聽說對方來的竟然是中國區總裁顧夢東!這樣一來,從顧夢東到莫語汐,從身份到親和力上,歐普達已經完敗!當然,這是Amy的心理活動,當着莫語汐的面她什麽也不敢說。她還在努力跟校方協調,希望換個時間或地點。然而正逢招聘季,所有的宣講會都是提前半個月安排好的,想臨時調換非常難。莫語汐抱着手臂,看着正在跟校方電話交涉的Amy說:“算了。”Amy不明所以地看向莫語汐:“什麽?”“我說算了。”說着,她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

莫語汐打開電腦,郵箱裏躺着幾天前Amy發來的宣講材料。

她簡單看了兩眼,心中已怒火中燒。公司的彙報培訓也不知道Amy學到哪去了!莫語汐無奈,看來只能自己親自操刀了……

PPT做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自己在緊張什麽?不是打定主意不把這次宣講當回事的嗎?可當她想到顧夢東那張志得意滿的臉時,卻不由得咬緊了牙。

宣講會當天,莫語汐提前到了會場。能坐幾百人的階梯教室已是座無虛席,還有不少學生因為來晚了,只能在後排站着聽。

莫語汐從後門進了教室,站到角落裏,正好能看到講臺上的顧夢東。他穿着一套深色西裝,沒有系領帶,襯衫領口微微敞開着,不比平時在工作場合見到時那麽正式,卻更顯得潇灑倜傥。

他還是那樣從容不迫,面對學生們侃侃而談。莫語汐不知道他私下裏有沒有準備過,但現在看來就像是即興發揮的,可是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能牽動着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和思緒。

教室前排擠滿了女學生,她們因為顧夢東的話或驚或喜,或時不時雀躍地議論一下。莫語汐不由得冷笑,或許顧夢東自己都不清楚,他不經意間的一個神情,都能讓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們心跳加速。這種“漏電”的男人真不安全。

“威爾森的顧總果然名不虛傳!”Amy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莫語汐的身邊,啧啧感慨道。莫語汐斜眼看了她一眼,她卻渾然不覺,滿臉花癡地望着講臺的方向:“這麽帥!這麽幽默!而且還這麽有親和力!”莫語汐冷哼一聲:“幹脆我引薦你跳槽到他那裏去好了。”Amy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心裏暗叫不好,連忙送上馬屁:“找老板又不是找老公,老板還是您這樣‘嚴厲’點的好,顧總這樣的做老公倒是不錯,不過他條件這麽好應該早有女友了吧。”莫語汐冷笑:“如果沒有呢?你是不是就打算去試一試?”“嘿嘿嘿,人家應該也看不上我吧?”正好到了提問時間,一個男生問顧夢東:“我聽說威爾森的銷售非常忙,常年在外奔波,這就意味着要和女朋友長期異地,那無形中要承擔很多戀愛風險啊,不知道公司在這方面有沒有什麽補償?”這話一出,衆人立刻笑了起來。顧夢東也笑了:“威爾森的出差補助非常可觀,而且員工在出差地的所有合理開銷公司都可以報銷。出差時間長也就意味着你的收入高,所以在我們公司這類人往往是買房子最快的。不過,異地對感情而言的确是個問題,但只要找對了人,我相信這完全不成問題。”

顧夢東剛剛回答完,便立刻有人接着問:“您的女友一定對您很死心塌地喽?”

顧夢東勾唇一笑,再一擡眼竟然直直望向了莫語汐,匆忙間,毫無準備的她竟然來不及錯開目光。還好只有那麽一眼,他便又看向別處。

莫語汐猶自驚魂未定,Amy卻激動地扯了扯莫語汐的袖子:“頭兒,他剛才是在看我嗎?”莫語汐沒有回答,她的手心已經出了一層薄薄的細汗。講臺上的顧夢東似乎略微思索了一下:“她啊……雖然她那時也時常抱怨,但是在我什麽都沒有,只有出差和加班的時候,她卻一直陪在我的身邊。”又有女孩子問顧夢東:“你們結婚了嗎?”顧夢東遺憾地搖了搖頭:“目前看,我還得繼續努力一陣子。”講臺下再度沸騰了起來,大家都在議論着,是什麽樣的女人會這麽幸運。Amy似乎很失望:“原來他有女朋友啊……一定特別溫柔漂亮。”莫語汐不禁露出一個笑容,可這笑容中卻滿是無奈和苦澀。顧夢東擡了擡手,示意大家安靜:“關于我的私人問題,今天就回答這麽多了……”莫語汐專注地盯着講臺上的人,他卻在那一眼之後再沒有留意過她,仿佛那一眼真的只是無意中的一瞥。

教室裏的氣氛依舊熱烈,莫語汐卻覺得這些人離她很遙遠。身邊的Amy依舊花癡地望着那個男人,莫語汐沒有叫她,獨自退出了人群。

莫語汐在旁邊的休息室等了一會兒,直到有學生陸陸續續地從那間階梯教室出來,才起身去準備。在走廊裏她遇到被一群女學生前呼後擁着從教室裏出來的顧夢東。他擡頭看到她,卻并沒有跟她打招呼。她腳步不停,漠然從他們身邊走過。

莫語汐和顧夢東的演講風格全然不同,她的宣講激進功利,甚至有很強的煽動性。她給這些學生們最實際的東西,而這實際的東西中有讓人向往的,也有讓人害怕的。二十分鐘的宣講,臺下鴉雀無聲,直到莫語汐示意大家可以提問了,才聽到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她成功激起了這幫孩子的鬥志,相比較“性價比”,他們似乎更喜歡有挑戰、有發展的未來。

一直站在莫語汐身後的Amy不由得跟着學生們一起鼓掌。震驚之餘她感觸頗多——她跟着莫語汐兩年,還是她頭一次聽老板講起自己的經歷,她不知道是什麽讓一個年齡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女孩子受得了那麽多的委屈,吃得下那麽多的苦。她漸漸有些理解,為什麽莫語汐會對下屬那麽嚴苛。

或許只有莫語汐自己知道,她為什麽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她所做的一切無非都是為了他,為了有朝一日再相見,她不像從前那樣依附于他,因為他哭,因為他笑。她要真正與他平起平坐,讓他從此不敢輕視她。

見此場景,一直留在教室外的顧夢東笑了笑,轉身離開。

N市是座古城,文化底蘊深厚,兩條長江支流流經這裏,有山有水夜景更是宜人。多年前,莫語汐曾來過一次,雖然只有那麽一次,但她對這座城市卻有着不一樣的感情。

晚上沒什麽事,她想出去走走,站在窗前試了試外面的溫度,夜風微涼,卷着水汽,隐約還有女孩子的笑聲。低頭一看,酒店外那棵枝桠繁茂的梧桐樹下,Amy正在跟什麽人說着話。

她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才回房間換衣服。出門時正遇到Amy從外面進來,臉色紅撲撲的,見到她吓了一跳,叫了句:“莫總。”“幹什麽去了?”“真是巧了,這地方也能遇到老朋友。”Amy笑,“您要出門啊?”“嗯,去秦淮河邊上溜達溜達。”莫語汐說的地方位于城南,秦淮河從城南流過,被開發出了一段景區,游人可以坐船走一段水路,也可以逛逛河畔的小店夜市,吃點小吃。莫語汐沒有坐船,獨自沿着河畔走了一會兒。走累了,就坐在旁邊的石頭上歇一歇。看到推着車賣炸臭豆腐的小販,她才想起來晚上還沒有吃飯。十塊錢一碗臭豆腐,莫語汐要了兩碗。碰巧身上沒帶零錢,她就給了小販一張百元的鈔票。她邊吃邊等着小販找零,小販卻為難地摩挲着她遞過去的鈔票。“怎麽了?”莫語汐嘴裏塞着豆腐,口齒不清地問。小販操着一口當地口音,支支吾吾地說鈔票少了一角,希望莫語汐換一張。這要求也不過分,莫語汐沒多想就要從包裏再拿一張給他,可拿着鈔票的手剛伸出去,就被另一只大手摁住了。莫語汐一愣,擡頭發現是顧夢東。他盯着小販,語氣冰冷得吓人:“要麽立刻找錢,要麽我們報警。”“你有毛病啊?”這人平空出來挑事,莫語汐一激動嘴裏的豆腐渣不慎噴了出來。

顧夢東嫌惡地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依舊對小販說:“還不找錢?”莫語汐正摸不着頭腦,卻見小販竟然妥協了,乖乖地找了八十元零鈔遞給她。顧夢東示意她接錢,還不忘提醒:“看好了。”小販連忙賠笑:“放心吧,沒問題的。”

小販走後,莫語汐甩開顧夢東的手:“你幹什麽?”顧夢東冷笑:“那麽拙劣的手法也只能騙騙你這樣的傻子。”莫語汐一愣,再看剛才那小販,早已連生意都不做,騎上車子逃之夭夭了。最近新聞裏常說有不法分子以鈔票有缺口為由,用假鈔偷龍轉鳳,想不到還真被她給遇上了。她悻悻地撇了撇嘴,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騙子。“你打算怎麽謝我?”“還要謝?”莫語汐看了看還沒來得及吃掉的第二碗臭豆腐,戀戀不舍地遞到他面前,“算了,這碗就當我謝你的。”顧夢東臉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起來,他面無表情地盯着那碗黑黑黃黃的東西,頓時連呼吸都不敢太肆意。她明知道他最讨厭這些東西!莫語汐早知他會這樣,笑着說:“那就不怪我喽。”正要收回手,手上卻突然一空,顧夢東已經把紙碗接了過去,大口地吃了起來。他個子很高,又穿着休閑的淺色襯衫和米色長褲,站在人群中非常紮眼。那氣質,與臭豆腐是那麽格格不入。莫語汐看着他吃東西的模樣,思緒一下子被拉回了多年以前。那天他剛從學校宿舍搬進了出租房,她去給他做了一頓飯。食材是普通的青菜和雞蛋,沒什麽油水,真談不上多好吃,他卻也像此刻一樣吃得狼吞虎咽。當時莫語汐笑他像從來吃不飽的野孩子,他卻無所謂地一抹嘴說,要怪只能怪他媽做飯太難吃了,他忍了小半輩子,好在下半輩子不用委屈自己的胃了,因為老婆會做飯。他沒皮沒臉地叫她老婆,那是第一次,也只有那麽一次。或許他只是一時高興逗她開心,事實上根本從來就沒考慮過他們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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