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禍不單行,離職後莫語汐生了一場病。原本只是小感冒,但她沒太當回事,幾天過後病情加重,去醫院一查,小感冒已經拖成了肺炎。

她住進醫院的第一天,第一個來看望她的竟然是衛明。

衛明進來時,莫語汐正睡得四仰八叉,看到在病床上擺成一個“大”字型的莫語汐,他先是一愣,笑意很快爬上嘴角。說來這還是認識她以來,她表現得最“親民”的一次。

他走過去,坐到病床旁邊的椅子上。椅子上了年頭,發出“吱扭”一聲呻吟。莫語汐被這聲音吵醒,懵懵懂懂間發現屋子裏竟然多了個人,她一下子從床上彈了起來。看清是衛明,她心裏松了口氣,又想起什麽似的連忙抹了下嘴。還好還好,沒太失儀。“你怎麽來了?”

“我去了你家,你家小區保安說你生病了,自己開着車連夜跑來這看病。”莫語汐無奈地笑了:“你可真有本事。”“這才哪到哪,我的真本事你還沒見識過。”莫語汐笑,兩個人聊了一會兒天。有人敲了敲病房門走進來,是原來公司裏的銷售主管小張,她朝莫語汐點點頭,又看向衛明:“衛總。”這稱呼讓莫語汐一愣。小張叫了一聲“衛總”後卻不再說話,明顯是有話不方便當着她這個外人的面說。也是,當年戰功赫赫的她如今已因涉嫌“通敵”被公司炒了鱿魚,成了老東家歐普達的威脅,人家的公事當然不能當着她的面說了。

衛明看了眼莫語汐:“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去吧去吧。”

莫語汐躺回床上,數着天花板上的格子發呆,過了好一會兒,她聽到有人進來。她依舊盯着天花板,語氣調侃地說:“衛總?這麽好的事,咱是不是得去喝兩杯慶祝一下?”一個低沉的男聲從門口傳來:“看樣子你的日子過得不錯啊!”莫語汐倏地轉過頭,沒想到會是顧夢東。只有短短幾天未見,她卻覺得已經隔了半個世紀。她怔怔地看了他幾秒又轉回臉。顧夢東走到病床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怎麽了?生氣了?”莫語汐“騰”地坐了起來:“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你知道嗎?”顧夢東微微挑眉:“聽說了。”聽說了?對她來說這麽大的事情,到他口中卻只有這短短的三個字。她終于意識到,雖然他已經回來,回到她身邊,但是面前這個男人卻早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顧夢東了。莫語汐冷笑:“這下你滿意了?投标的事情,曝光那幾張照片……你滿意了?”顧夢東垂着眼不說話。這讓莫語汐更加絕望:“你究竟想怎樣?”這時候衛明從外面進來,顧夢東看見他臉色更加陰沉。他理了理西裝,對床上的莫語汐說:“博弈說你生病了,我就過來看看。你放心,我不想怎樣了,你好好養病。”眼看着他又要離開,莫語汐叫住他:“顧夢東!”顧夢東停下腳步,卻并沒有轉身。莫語汐咬了咬嘴唇說:“我們還是分手吧……我不想再見到你,最好此生都不要再見!”顧夢東站在門前沉默了幾秒,什麽話也沒留下,走出了病房。

顧夢東走後,莫語汐雙手捂着臉,覺得甚是疲憊。衛明走過去,不客氣地扒拉開她的手指:“讓我看看鱷魚的眼淚。”莫語汐并沒有流淚,她告訴過自己不能再為那個男人流淚。她就是有點累。她問衛明:“升職了?”衛明點點頭。“夠快的,分管哪個區?”衛明頓了頓:“中國區。”莫語汐不由得一愣,那不就是銷售總監的位置嗎?就是她之前的位置啊!一個剛到公司不到半年的人,怎麽可能?莫語汐轉念又想到衛明從入職到轉正,再到現在的升職的經歷……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麽。“你究竟是什麽人?”衛明咧嘴一笑:“一個好男人。”莫語汐沒心思跟他開玩笑,探究地看着他。衛明兩手一攤:“其實也沒什麽,就是我們家拿了點歐普達的股份而已,剛巧我畢業後無所事事,我爸就把我塞到這裏來。”她一直以為他是初出茅廬的職場新手,搞了半天,倒是她想得太簡單了。

見莫語汐不說話,衛明露出些許歉意:“不是我不想說,只是我既然已經決定從基層幹起,何必再暴露身份呢?那不是等于掩耳盜鈴嗎?所以你就理解一下吧。”

莫語汐頹然地躺倒在床上,為什麽她遇到的男人都這麽深藏不露……

莫語汐在醫院住了一個星期,直到出院,再沒見過顧夢東。想到自己那天說的氣話,以及這些年兩個人的分分合合,看來這次是終于走到頭了。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她出院後的一個下午。

為了讓莫語汐不至于在家裏胡思亂想,未冉拉着她出來逛街。路過一家報刊亭,未冉眼尖,一眼看到一本所謂的時尚雜志,封面人物竟然是顧夢東,而且照片旁邊還有很搶眼的标題:“職場新貴不為人知的秘密”。

未冉好奇:“怎麽現在時尚雜志都宣揚八卦精神了?”莫語汐表現出不關心的樣子催促她快走,兩人剛離開報刊亭,未冉手機響了。莫語汐一聽就知道是她暧昧對象打來的。莫語汐站在一旁無聊地聽着她講電話,目光又瞥到了那本雜志。她終究是沒熬過自己的好奇心,拿過來翻了翻。原本莫語汐自信地以為,顧夢東再不為人知的秘密她也是知情的。可當她将那段文章看下來時,卻被裏面的信息驚到了。未冉挂上電話,回頭叫她。莫語汐卻怔怔地低頭看着那本雜志回不過神來。未冉走到她面前:“怎麽了?”莫語汐咬了咬牙,像是突然決定了什麽,将雜志塞到未冉手中:“你先回去吧,我突然有點事。”“哎,什麽事啊?”莫語汐沒理未冉,走到路邊攔了輛車,對司機說:“去景星花園。”到了顧夢東家樓下,她先給他打了個電話。電話很快接通了。莫語汐開門見山:“我想跟你談談。”顧夢東的語氣波瀾不驚,似乎一點都不意外:“我這會兒有點忙。”莫語汐仰頭看了一眼天,馬上要下雨了:“我現在你家樓下,那我上去等你。”在醫院裏兩人匆匆說分手但也沒真做出個分手的樣子,所以莫語汐至今還保留着顧夢東家的鑰匙。顧夢東看了眼外面陰雲翻滾的天色說:“也好。”莫語汐在顧夢東家裏等了一個多鐘頭,還不見他回來。她站起身來想給自己倒杯水,突然注意到主卧的門是虛掩着的。她走過去輕輕一推,門開了。她站在門前遲疑了片刻走了進去。房間裏跟她以前住在這裏時沒什麽變化,大而明亮的落地窗、深灰色的布藝軟床,還有一些如今看來已有些過時的家具和擺件……這些東西都保持着她離開時的模樣,唯一不同的是,五鬥櫃旁邊多了一個矮櫃,矮櫃上面供奉着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裏的男人莫語汐見過,正是顧夢東的父親。她一直以為顧父還在人世,還想着再見面要向他老人家道歉,可是五年的時間真的什麽都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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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意到照片下壓着兩塊剪下來的舊報紙。她隐約猜到上面的內容,顫抖着手把報紙從鏡框下面抽出來,展開來看是兩則報道,其中一張是她當年的報道,滿篇的不滿與憤懑。另一篇是一張血淋淋的照片,一個男人趴在血泊中,大标題寫着“大貪廠長畏罪自殺”。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看完了嗎?”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莫語汐吓了一跳,手一抖,兩張紙片掉在了地上。顧夢東走到她面前,彎腰撿起那兩張報紙,按照原來的樣子折好壓在相框下面:“我說過,我媽不喜歡別人動她的東西。”莫語汐張了張嘴,腦子裏還是那張血淋淋的照片:“夢東,伯父他?”顧夢東只是盯着那張黑白照片,并不作聲。莫語汐聲音顫抖:“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什麽?”他回頭看她。“我不知道伯父已經……不在了……”顧夢東笑了笑:“莫語汐,你真有意思,當年你義憤填膺向公衆傳達廠子的‘官方回應’,可是這官方回應從哪來的,報道出來後你竟然說你從來沒見過廠長。後來他死了,也是你們社報道的,你又說你根本不知道這事……你究竟哪句話是真的?”

當年的事情莫語汐已經解釋了很多次,社裏接到舉報後讓她去跟進,她去過幾次,也的确發現有問題存在。但是當時接待她的一直都是姚副廠長,那姚副廠長态度蠻橫氣焰嚣張,警告她不要多管閑事,憑廠長和“上面”的關系,碾死她這只螞蟻是非常輕而易舉的事。當時她一氣之下連寫了幾篇報道,說廠子忽視污染問題,拒不整改,且态度惡劣。後來才知道,廠子已經在整改階段,廠長在這個過程中未發一聲。

當時接待她的姚副廠長太讓人生氣了,她已然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的筆當作了回擊他的武器,報道裏主觀想法太多,她知道這或許已經違背了職業準則。

那件事之後,她就換了工作。原因之一就是愧疚。顧父自殺的事,她的确不清楚,她推算,那時候她應該在老家處理姥姥的後事。但是事到如今,無論她說什麽,恐怕顧夢東都不會再信。她認命地嘆了口氣:“顧夢東,你就是因為這個恨極了我吧?”“你說呢?”顧夢東看了眼照片裏笑容和煦的父親。一個活生生的人,前一刻還能說能動,下一刻就變成血泊中的一具冰冷的屍體。他永遠忘不了那個畫面,以至于這畫面曾無數次地出現在他的夢境中,折磨着他。他毫無情緒地說:“莫語汐,你欠我的。”

莫語汐頹喪地回到家中,她打開電腦查找顧父當年的案子,可惜那件事在B市來說只是滄海一粟,而且又過去這麽久了,有用的信息非常有限。

她打電話找到以前的同事打聽這件事,根據同事的回憶,當時顧父受賄的事情是有人舉報,至于挪用公款,那是審計組查賬查出來的,兩筆數目都不小,最後有沒有追回也不得而知。

又是舉報……莫語汐不解:“如果沒有追回,那這麽多錢,他用在哪了呢?”對于她這個問題,同事的回答突然變得支支吾吾,等莫語汐再追問,對方已經不願多說了。他勸莫語汐:“人都已經不在了,再去翻這些舊賬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那廠子倒了後廠裏的人呢?”“政府也是考慮到這些人一下子都失業了可能會出問題。就支持他們把能用的資源再利用起來,後來好像在原廠址建了個私人造紙廠,員工還在原來崗位工作,對他們來說變化倒是不大。哦對了,就連負責人都沒變,是當年那個姚副廠長。”

這天晚上莫語汐失眠了,她不怪顧夢東恨她,她終歸是有錯的。而這麽多年之後,她也第一次了解了顧夢東的恨,他當年為什麽會不辭而別,再回來時又為什麽帶着滿滿的怒意,還有他既然恨她又為什麽要回到她身邊……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就如他說的那樣,她欠他的,他是來讨債的。莫語汐又想到那張血肉模糊的照片,如果她是他,想必也不會原諒。

可是,他們之間除了恩怨還有其他嗎?

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莫語汐迷迷糊糊間想到了多年前兩人還在學校時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個時候的他們從未想過未來會變成這樣,最苦惱的事情無非是莫語汐畢業後還能不能跟顧夢東留在同一個城市,而最幸福的事則是他騎着單車載着她走街串巷。

其實在與他分開的這些年,她就經常想起這些,她以為人長大了總會對過去有些眷念,事實上是她不願意承認,她只是依舊愛他。

而從今往後,她怕是連愛他的資格都沒有了。

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莫語汐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陌生女人。對方很客氣,确認她的身份後便自報家門。

原來她是維科軟件的總經理李麗群。她和莫語汐曾在某央企改制升級的競标會上有過一面之緣。對方約語汐喝下午茶,語汐爽快地應承下來。對方并沒有在電話裏說明來意,但是這“來意”兩人心照不宣。

從歐普達離開後,莫語汐一直沒有急着找工作。不是她不急,而是在等待一個恰當的時機。莫語汐知道,此時或許就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兩人見面時,李麗群穿着黑色風衣和窄腳褲,長卷發披散在腦後,不算很職業,但是很精幹。外界傳聞她有四十歲,至今還是單身,但莫語汐看她也就三十出頭的樣子。

半杯咖啡之後,李麗群切入主題:“最近找到更好的去處了嗎?”

莫語汐笑:“您也知道,這行業累心,我難得熬到一個假期,就只想着休息了。”

李麗群微微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不如來幫我吧?”

怕莫語汐對公司不了解,李麗群又詳細地把公司情況給她介紹了一下。公司老板也是B市人,不常過問公司業務,在公司也沒有挂職,所以公司大小事物基本都由她做主。公司還處于起步階段,但是已經占有不小的市場份額,老板比較惜才,給員工的福利待遇甚至比大公司更好,所以大家幹活也賣力。

其實這些不用李麗群介紹,在來赴約前,莫語汐就已經做足了功課。“那我的職務呢?”莫語汐問。“我之下就是你了。你仍做銷售總監。”李麗群抱歉地笑笑,“我知道雖然同樣是銷售總監,但是我們比不了那些老牌外企,就發展平臺來說的确有點屈就,不過我們盡量會在待遇方面彌補。這也是我們目前能開出的最好條件了。”

莫語汐點點頭,其實還在猶豫。

李麗群又說:“我聽說你在老東家那裏受了點委屈,我早年也在外企幹過,老外的公司什麽都好就是缺點人情味。你放心,維科有我的一天,就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莫語汐笑了。看得出維科對她很有誠意,而且她目前也的确沒有更好的去處了。關于工作,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聊完公事又聊到私事。李麗群問語汐:“對了,你有男朋友了嗎?”莫語汐聞言笑了笑,沒說有或者沒有。李麗群說:“到了我們這個程度,再找個合适的男人實在不容易,我是勸你別像我一樣光顧着工作,要多想想自己的未來,女人的好光陰就那麽幾年,過去也就過去了。”

莫語汐不動聲色地喝着咖啡,她何嘗不想像堂姐莫語涵那樣活得無憂無慮,而不是像自己現在這樣周旋在職場上與男人搶飯碗,她一直覺得自己這是一種病,職場病。可是現實中的女人多數都是有莫語汐的病,而沒有莫語涵的命。

維科的員工聽說新上任的銷售總監竟然是前不久被歐普達開掉的“黑山老妖”莫語汐,都不禁哀嘆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心理上也難免抵觸。莫語汐剛上任幾天,就感受到了下屬們的情緒。這天在衛生間的隔間裏,她聽到外面兩個女生聊天,聽聲音應該是她手下的兩個女銷售。甲說:“聽說她被歐普達開掉并不是因為丢掉了單子,主要是因為他們公司論壇上曝出她和威爾森顧夢東的豔照。”乙問:“什麽豔照?現在還能看到嗎?”甲說:“現在應該看不到了吧……”乙憤憤不平地說:“可是她哪裏好啊,顧夢東會看上她?”甲又神神秘秘地說:“你也懂得啦,銷售做的時間長了,總會學上那麽幾招讨好人嘛!”乙說:“去去去,你這是把咱自個兒也捎帶上了!”“我又不是說所有人都像她那樣……”乙又說:“哎,我現在就擔心以後沒啥好日子過了,你也知道她的外號叫‘黑山老妖’!可見不是什麽好鳥。”“不是叫‘魯花’嗎?”“啥意思?”“5s一級壓榨啊!”兩個女孩子笑了起來。莫語汐也笑了笑,站起身來按下沖水馬桶。沖馬桶的聲音一響,外面立刻安靜下來。莫語汐推開門施施然走出來,兩個女孩子立刻靠邊站,戰戰兢兢地叫着“莫總”。莫語汐沒搭理她們,走到洗手池前低頭洗手。洗好了,她擡起頭對着鏡子中兩個面如死灰的女孩子說:“你們還聽說什麽了?有沒有聽說點我的好話?比如我是個很公平的老板,業績好的留下,不好的走人。還比如,踏實做事漲工資,沒事嚼舌根的扣獎金?嗯?”

剛剛還高高揚起的兩顆頭顱立刻低垂了下去。莫語汐笑:“有工夫在這裏議論老板,不如多想想自己的飯碗。”

“是是是!”

莫語汐很快适應了新公司的節奏,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從和顧夢東的感情糾葛中解脫了出來,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為什麽會夜夜失眠,又為什麽會日漸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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