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下墜

校門就在距離自己四百米左右的地方,穆蕾卻一刻也不想停下奔跑的步伐。

未曾暗下的手機屏幕上,依然顯示着哥哥發來的信息。不久前,她瞞着哥哥偷偷約見了簡惟,她大概猜得出,此番自己将會聽到一個什麽樣的消息。

落桐中學因梧桐得名,校門外的梧桐大道更是梧桐林立,落葉紛飛。穆沿俯首站在一棵梧桐樹下,一手拎着紙袋,一手插在西褲口袋裏,腳尖随意踢着散落一地的碎石子。

警署的多年歷練,已褪去他一身稚氣,可在她眼中,哥哥永遠是那個心思如嬰孩般明淨單純的大男孩。在這個世上,她只有他,如今也只剩下他。無論如何,她都要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

“哥,有事麽?”

穆蕾一路小跑到他跟前,陰霾許久的臉龐終于有了短暫的晴朗。

仿佛從某種遐思中清醒過來,穆沿抿了抿嘴唇,神情竟浮現出一絲罕有的羞澀。

“我要結婚了。”

穆蕾上揚的嘴角微微一滞,神情卻沒有太大的起伏。

從那一晚跟蹤他們起,她就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警署出生的哥哥,居然一路都沒有發覺尾随其後的出租車,只因彼時,他的心裏已有更深的牽挂。

“和簡惟,是麽?”

穆沿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但神色很快就恢複如常。

盡管沒有明确表态,但至少,她不反對他的決定。穆沿有些欣慰地點點頭,将手中的紙袋遞到穆蕾跟前。

“特意為你訂做的,如果不合身,我再去換。”

穆蕾平靜地接過紙袋,只是低頭瞥了一眼,并沒有立即打開的意思。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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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擡起頭,直視穆沿的雙眼。

“可以告訴我,你娶她的理由麽?”

穆沿的笑容凝在唇邊,表情也于瞬間嚴肅下來。

“你放心,我沒有相信媒體那套惡心的說辭,我只是想親耳證實自己的猜想。”

穆沿定定地看着眼底的女孩,溫柔的目光卻仿佛穿過她,落到另外一個人的身上。

“我喜歡她。”

穆沿嘴角上揚,目光堅定。

“我喜歡她,這就是我娶她唯一的理由。”

意料之內的沉默,穆蕾對他的答複沒有任何回應。穆沿長嘆一聲,正欲開口,卻見穆蕾已朝他邁開腳步。

他有些不明就裏,下意識地微擡雙臂,穆蕾仰頭微微一笑,就這麽徑直走入他的懷抱。

一直以來,她都在竭力迫使自己堅強獨立,唯有這一刻,她似乎重新變回那個處處需要依賴哥哥的小女孩。

她知道,哥哥從不輕易許諾,一旦許下諾言,就會用一生的時間踐行。從今往後,哥哥将不再專屬她一人,所以,她沉溺在這久違的懷抱裏,放任自己軟弱最後一次。

回到宿舍後,穆蕾才打開一路緊緊抱着的紙袋。哥哥送來的,是一件折疊整齊的小禮服,米白色的面料上沒有過多花紋修飾,整體風格簡單大方,卻也不失貴氣。

她将禮服高舉在眼前,神情卻愈漸凝重。她很清楚這件禮服花去哥哥多少薪水,但她不願去想,更無法開口詢問。

許久之後,她才取下別在領口的婚禮邀請卡,抱着小禮服徑直走進衛生間。冰涼的布料很快就貼上她微微發熱的身體,輕薄的裙擺垂落至髌骨,尺寸竟是分毫不差。

她站在鏡子前,将束起的長發披散下來,看着鏡中有些陌生的自己,努力迫使自己擠出一絲完美的微笑。

數日後,簡家千金的盛大婚禮在簡家別墅的綠茵射擊場隆重舉行。

這場突如其來的婚禮,終是徹底“坐實”了此前關于哥哥的一切流言。

她穿着那件米白色的小禮服,獨自坐在男方賓客席上,自始至終高昂着頭,對那些牢牢黏在自己身上的猥瑣目光視而不見。

婚宴上,她看到了同樣受邀前來的邱寧寧。只是無意一瞥,邱寧寧的神情頓時如臨大敵。穆蕾唇角微勾,稍稍朝她所在的方位邁出一小步,邱寧寧便吓得扔下手中的高腳杯,不顧形象地拔腿就跑。由于過度驚慌,她在衆目睽睽下狠狠摔倒在地,緊身短裙瞬間被撕出一條長長的口子,狼狽的場面頓時引起一片嘩然。

目送她在保镖的圍擋下落荒而逃的背影,穆蕾執起手邊的高腳杯,動作優雅地輕啜了一口。

呵,原來真的只是個欺軟怕硬的草包千金。

相較之下,她突然萬分慶幸,站在哥哥身邊的,是簡惟那樣處變不驚的豪門千金。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贊賞那個女人,也是她第一次認清自己曾經的瘋狂與偏執。

或許,哥哥想要的幸福,那個女人真的能給。

長夜過後,一切妄念歸于幻滅。次日清晨,徹夜未眠的她終是接到了那通噩夢般的認屍電話。

這便是她所有記憶的終點,放下手機的那一刻,她的世界已然崩塌。

―――――――――――――――――

不覺間,她已在冰吧枯坐了整整一天。

午後的高峰時刻,曾有數對情侶站在她的身邊,不時用咳嗽聲提醒她騰出座位。但她依然保持着出神的坐姿,目視前方,眼神空洞,直到年輕的女老板微笑着提醒她,冰吧即将打烊。

她站在冰吧門口,仰頭直視眼前瞬間暗下去的“瘾”字。秋日的夜風已近冰涼,衣着單薄的她卻似毫無知覺。

布離與蕭桐雙雙退學後,她曾拿着那一晚偷拍的照片,主動約見了簡惟。

這一舉動,不僅是為了哥哥,更是為了她自己。

那個漠視一切的女人,或許可以為她指明方向。

果然,在這間名為“瘾”的冰吧裏,那個女人給她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課。

“毀滅一個,然後将一生的悔恨留給另一個。”

直到現在,這十七個字還萦繞在她的耳畔。簡惟的年齡比她大不了多少,可不知為何,她說出的話句句都似歷經滄桑。

盡管并不了解那個女人的真實想法,但至少有一點,邱寧寧說對了――簡惟的精神狀态,的确異于常人。遠遠跟蹤的那一晚,那個女人的一舉一動都透露出強烈的自殺傾向。而當媒體争相猜測二人的死因時,只有緘口不言的她心裏清楚,沒有所謂的情殺,更妄論仇殺的可能,從始至終,這就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自殺。

于是,曾經的猜想演變為殘酷的現實,她唯一的親人,終究還是被豪門那股未知的洪流吞噬殆盡。

衆叛親離,孤苦無依。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真正善待于她。

翌日,此事的後續報道再次轟動全市。昨夜,仿佛追随女兒的腳步一般,簡易之亦跳下了市區邊緣的江濱高架橋,待到屍體被打撈上岸時,他的手裏還緊緊抱着一個骨灰已被河水沖散的精致骨灰盒。

她不得不佩服簡惟,即便去了另一個世界,依然能夠殺人于無形。

簡易之死後,簡惟的遺書很快被曝光。據媒體報道,遺書是在同一天被寄往本市有名的各大報社,而郵戳上顯示的寄出時間,正是她自殺的前一天。

這封遺書詳盡說明了簡易之曾犯下的殺妻罪行。簡惟為何精神異常,又為何最終選擇自我毀滅,一切的一切都在字裏行間尋到了最為合理的解釋。

通篇遺書沒有出現與哥哥相關的任何字眼,但穆蕾仍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遺書中的每一個字,甚至遺書本身的存在,都只是為了傳達一個信息――她的死,是自願而為,與穆沿毫無關系。

為了避免哥哥蒙受不白之冤,那個女人竟替他安排好了身後的一切。

而哥哥的最終選擇,恐怕連簡惟自己都沒有料到。

火葬結束後,她從殡儀館取回哥哥的骨灰,在同樣一個黑暗的夜晚,将它盡數撒進江濱高架橋下的內河裏。

她知道,這是哥哥最後的心願。無論去到哪裏,他都希望那是簡惟存在的地方。

她不再缺席任何一堂文化課。如今,身處何地,進行何事,于她而言,已無差別。餘下的時間,餘下的生命,餘下所有鮮活的一切,統統靜止在了那個噩夢般的清晨。

每每走出校門,她都會遭到記者的瘋狂圍堵,盡管對于他們的疑問,她從未給出任何有用的答複。

“穆小姐,對于你哥哥的死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穆小姐,你知道你哥哥和簡小姐雙雙自殺的內情嗎?”

“穆小姐,請問你能接受我們的專題采訪嗎?”

“穆小姐,為什麽你唯一的親人死去,你的表現卻如此冷漠?”

……

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套路,接連不斷的閃光燈依然那樣令人目眩。遞至眼底的話筒在碰撞中猛烈戳進消瘦的身體,她卻連一絲痛感也感覺不到。

穆蕾又一次閉上雙眼,期待這日複一日的折磨能夠盡早結束。恍惚間,一個聲音似是破空而來,未及重新睜開雙眼,她就被摟進一個陌生的懷抱。

“讓開!統統讓開!滾!”

羅昱近乎癫狂地扒開團團圍在她身邊的記者,一手護着面色如死的穆蕾,一手粗暴地推開眼前重新聚攏的人牆,硬是用身體生生為她開出一條道路。

那樣溫潤如玉的一個人,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如此失控。

“你沒事吧?有受傷嗎?”

眼見記者不再追趕,羅昱終于停下腳步。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女孩的肩膀,竭力控制自己的力道,見她依然雙眸空洞,他的語氣徒然焦急起來。

“穆蕾?穆蕾?”

“學長,謝謝。”

穆蕾微微轉動眼珠,稍稍向後倒退一步。

羅昱默默垂下被不着痕跡掙開的雙手,有些貪戀地虛握手指,企圖留住殘存在指尖那屬于她的溫暖。

“你和布離的事,我都知道了。“

念及那個男孩,羅昱的眉眼瞬間浮起兩道陰雲。

“最近,他一直在研究所協助老師完成課題……”

穆蕾輕輕別過頭去,臉上依然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羅昱适時終止這個話題,擡手從襯衣口袋裏掏出一個小型mp3。

“這裏面有我演奏的一首樂曲,是你收到的所有琴譜的完整演繹。”

他将mp3放在穆蕾的掌心,曲起她的手指緊緊握住。

“畢業後,我就要移民了。所以,即使現在不是時候,我也要告訴你。”

“學長……”

“我喜歡你!”

穆蕾無力的抗拒,輕易就被羅昱打斷。他略顯粗暴地扣住她的雙手,牢牢握在胸前,眼神卻是溫柔至極。

“這首樂曲,就是我全部心意的表達。”

他偏過頭,眼神帶着一絲沉醉,緩緩靠近眼底那張日思夜想的臉龐。

“我喜歡你……”

羅昱的雙唇幾乎貼上她的耳朵,動情的表白近在咫尺。或許是這份熟悉的關懷暫時卸下她的心防,穆蕾沒有絲毫抵抗,而是以迎合的姿态倚上他的肩膀,任由眼前的男子将自己緊緊收入他的懷抱。

那天夜裏,她将自己關在房間裏,抱着那件精美的小禮服,哭了整整一夜。

mp3裏的樂曲,始終停留在單曲循環模式,每一個跳動的音符,仿佛都能牽出一種深埋于心的情緒。這些音符透過電波反複撞擊她的心靈,直至心間所有堆積的情緒在相同的樂曲中盡數傾洩而出。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卧室時,mp3終于因電量過低而自動關機。穆蕾擡起拇指,輕輕撫過光滑的音樂播放鍵,那句連自己都快遺忘的話語也逐漸在腦中清晰起來。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用化學制劑殺人,或許,我會主動接近他。”

曾經,她對蕭桐說出的這句玩笑話,如今,一語成谶。

既然這個世界從未善待她,那麽,她也不必繼續善待這個世界。

當日午後,研究所內埋頭研究的學員們驚訝地看到,一貫淡然處事的羅師兄忽然丢下手中的試劑瓶,抓着手機像個孩子似的快步沖出了研究所。

“羅昱學長。”

研究所外,穆蕾狀似無意地攤開緊握mp3的手掌,微笑着走近一臉欣喜的羅昱。

“可以帶我參觀你的實驗室麽?”

作者有話要說: 字數……再一次……超出預期……每次都在超字數,每次都好無奈……∏_∏

寫了這麽久,終于有被自己虐到的感覺了呃-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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