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畫別
接連幾場秋雨過後,天氣一日涼似一日。盡管近日越來越嗜睡,但蕭桐依然堅持每日在落滿梧桐葉的巷口來回踱步。
自從被校方大張旗鼓地退學後,父親一怒之下将她趕出了家門。她沒有一刻留戀,更沒有一絲悲傷的情緒。那個家于她而言,早已沒有任何意義。
她即将與布離組建全新的家庭,一個真正屬于她的完整的家庭,這個信念支撐着她一往無前,無論周遭的議論多麽不堪入耳,她仍是義無反顧地住進了布離家中。
繞着早已熟悉的小巷轉了數圈後,小腿終于傳來一陣輕微的酸脹感。蕭桐雙手扶腰,緩緩倚上身後的梧桐樹,注視着小腹的眼神無比柔和。
為了養育這個在她腹中逐漸長大的孩子,布離答應了恩師的邀請,重回研究所協助其完成最後的課題。
她沒有怪他,相反,她感到幸福。
他在努力,為了他們的孩子,為了他們的将來。
受布離所托前來照顧她的鄰居總是以異樣的目光注視着她,但她依然對她們抱以感激之心。
她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她只在乎自己擁有的當下。
這樣的生活,這份曾經只出現在幻想中的期待,如今終于成為觸手可及的現實。
蕭桐緊了緊披在身上的寬大外套,這才發現同樣寬大的外套口袋裏,手機的指示燈正閃個不停。
她一臉幸福地掏出手機,待看清屏幕上顯示的信息內容後,浮于唇邊的笑容瞬間凝固。
布離回到家中時,房間裏的燈光依然亮着。蕭桐呆坐在床沿,一手搭在小腹上,一手僵硬地捏着手機屏幕,整個人看起來毫無精神。
“怎麽了?這麽晚了還沒睡?”
布離脫下外套,徑直走到蕭桐跟前,輕輕撫上她有些冰涼的臉頰。
“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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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終于抓住那根尋覓多時的救命稻草,蕭桐大力反握住他的手指,一手撐着床沿緩緩站起身來。
“你明天……還要去研究所嗎……”
“明天是周六。”
布離擡手揉了揉蕭桐的長發,又有些好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對于布離的親昵舉動,蕭桐沒有任何回應。她低着頭,緊咬下唇,許久之後才将手機舉到他眼前,重新點亮屏幕。
看到布離同此前的自己如出一轍的神情後,蕭桐放下手機,攥緊他的雙手再度開口。
“明天……可以陪我一起去麽……”
是夜,兩人緊緊相擁,卻是誰也不曾真正入眠。翌日,在約定的時間到來前,布離和蕭桐已出現在短信提及的見面地點。
這間名為“瘾”的冰吧裝潢簡約,音樂也将靜谧的氣氛營造得恰到好處,可不知為何,置身其中,布離總覺得心中涼意陣陣,就連吧臺後年輕女老板的淡淡微笑,在他看來都無比瘆人。
那樣似曾相識的笑容,在那個女孩的臉上,也曾出現過。
同樣感到異樣與不适的,還有蕭桐。自從走進這間冰吧,她就感到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那陣莫名的寒意一路尾随,漸漸攀上她的脊背,仿佛下一秒就會壓垮她的防護,沖向她的小腹。
察覺到蕭桐突然靠近的身體,布離轉過頭,安撫地覆上她略微顫抖的雙手。
兩人緊緊挨坐在一起,卻是心思各異。布離的目光始終落在冰吧唯一的入口處,當牆上的指針指向短信約定的時間時,緊盯着的墨色玻璃門終于被推開。
“穆蕾……”
看着手拎碩大紙袋,大步朝他們走來的女孩,布離迅速起身,不着痕跡地将蕭桐護在身後。
穆蕾不緊不慢地走到他跟前,對于他的出現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目光甚至沒有在他身上停留一刻,而是越過他的肩膀,定定落向隐于其後神情有些無措的蕭桐。
三個人就這麽原地僵持着,誰也不願率先讓步。
“布離。”
許久之後,蕭桐低聲開口,輕輕握住布離護在身前的手臂。
“讓我和她談吧。”
布離有些驚愕地望向蕭桐,在接收到她堅定的目光後,才緩緩垂下手臂,轉身朝吧臺的空位走去。
“蕾蕾……”
蕭桐撫着孕肚小心翼翼地坐下,注意到穆蕾衣袖處別着的一小塊黑布後,她的聲音很快就弱了下去。
“你最近……還好嗎?”
穆蕾沒有回答她的問話,嘴角卻始終噙着動人的微笑。
“我約你出來,是想送你一件禮物。”
無視蕭桐虛僞的寒暄,穆蕾一張口便開門見山。她從紙袋裏取出一塊畫板,微笑着揭去覆于其上的畫布。
這是她花費數十日,沒日沒夜構思的畫作。從草稿到調色,從內容到意境,直至今日晨間,她才終于完成最後的上色工作。
此前從未碰過畫筆的她,甚至為此停止了小提琴決賽的一切準備。她傾盡所有心血,不顧一切孤注一擲,只為等待最後那個預設時刻的到來。
隐去了軀幹的梧桐樹成排林立,唯餘漫天落葉随風飛舞。破碎一地的小提琴殘骸散落在梧桐樹下,裹挾着隐含其間的凄厲音符,狠狠撞進蕭桐的眼瞳。
不言而喻的主題,心照不宣的意味,分明是唯美至極的畫面,卻被特殊的色調生生勾勒出凄美的意境。
蕭桐很快就垂下眼眸,不敢直視眼前的油畫,更不敢直視穆蕾的眼睛。
“我給它取名《落桐》,和我的參賽曲目一樣的名字。”
穆蕾一手扶着畫板,一手覆上蕭桐冰涼的雙手,力道之大,竟令蕭桐一時無法掙脫。
“我希望這幅畫能夠代替我一直陪在你身邊,這樣,你就會永遠記住我,永遠記住,你對我做過的一切。”
穆蕾語速緩慢,語調更是極盡溫柔,蕭桐卻身形僵硬,心跳加速,如墜冰窟。
禁锢住手背的壓力突然就消失不見,蕭桐心有餘悸地擡起頭,穆蕾已雙手将油畫捧起,面色真誠地遞至她的眼前。
蕭桐盯着她帶笑的雙眼,心下掙紮許久,最終還是在她期待的目光中重新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她的雙手才剛觸到畫板邊緣,穆蕾臉上那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便瞬間凍結,手中的油畫更是突然調轉了方向,用力向下砸去。
一切發生的猝不及防,慌亂中,蕭桐及時護住自己的小腹,卻發現穆蕾扔來的油畫并不是沖此而來。堅硬的木角狠狠砸在她裸.露的腳趾上,尚未幹透的顏料染上純白的裙擺,難堪至極。
“穆蕾!”
已在吧臺處站定的布離看到這一幕,飛快地朝她們的方位跑來。穆蕾仰起頭,盯着瞬間沖到眼前的男孩,鼻間沖出一聲冷笑。
“怎麽?你心疼了?”
她迅速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在蕭桐的驚呼中猛得将水潑到布離的臉上。
“那就陪她一起吧。”
穆蕾用力将玻璃杯砸在桌面上,一腳踹開掉落在旁的油畫,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了寂靜一片的冰吧。
墨色玻璃門重新關閉後,竊竊私語聲終于漸漸圍籠住角落那對難堪的男女。
布離率先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蹲下身,疼惜地替蕭桐揉着被砸傷的腳趾。
感受到腳底傳來的熟悉的觸感,蕭桐亦俯下身,輕輕抽泣着替布離抹去一臉水珠。
許久之後,蕭桐才沙啞着嗓音,低低開口。
“布離……”
她直起身,擡手指向不遠處的油畫。
“把畫收好吧。”
布離停住手中的動作,驚愕地仰起頭。
“你要留着這幅畫?”
蕭桐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洶湧的眼淚很快滑下蒼白的臉頰。
“這是我欠她的……”
她尾音微顫,神情滿是悲戚。
“終究是我們……對不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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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離捏着一支試管,站在靠窗的實驗桌旁,神情恍惚,直到同組的師兄試探着碰了碰他的手臂,他才猛然清醒過來。
一天下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走神。心情突然就變得煩躁不已,他索性放下試管,摘下護目鏡,推門來到空無一人的走廊上。
或許是出于愧疚,或許是為了心安,自從拿回那幅意味明确的油畫後,蕭桐就堅持将它挂在卧室的牆壁上。
對于那幅油畫的潛在目的,他不是沒有疑慮,但蕭桐的堅決,終是讓他獨自咽下所有的異議。
但願這一切,只是他的多心作祟吧……
走廊盡頭,另一間實驗室的大門突然被打開,同樣身着白色長褂的羅昱微笑着走了出來。布離錯愕地僵在原地,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那張适才還深深盤踞在腦海中的面孔。
穆蕾跟在羅昱身後,神态自若,仿佛于她而言,眼前的男孩不過是個普通的路人。
與布離對視的瞬間,羅昱稍稍斂起笑意,他松開緊緊牽着穆蕾的手,轉而占有性地将她攬入懷中。
穆蕾沒有絲毫抵抗,她保持着目不斜視的姿态,無視布離異樣的注目。兩人經過他身邊時,布離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羅昱眼中的熱忱與依戀。
那樣似曾相識的眼神,令他一時五味雜陳,內心的不安感卻是愈漸強烈。
羅昱返回走廊時,布離依舊呆立在原地。注意到他沖自己投來的探究目光,羅昱緩緩停下腳步。
迎面對視的剎那,布離只覺心下一驚。向來以溫柔示人的羅師兄,此刻卻透着一股拒人千裏的冰寒,毫無溫度的眼神裏散發出的陰冷光芒,與他記憶中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實驗室的大門被重新關閉後,布離甚至懷疑适才那一幕只是自己的錯覺。
窗外紛飛的梧桐葉中,女孩的身影尚未遠去。顧不得脫下身上的白色長褂,布離沒有片刻猶豫地追出了研究所。
仿佛知道男孩的尾随,穆蕾先是放慢腳步,而後腳尖一轉,朝着那片兩人都曾熟悉無比的梧桐林走去。
故地重游,原來物是人非,只需短短幾個月的時間。
“穆蕾。”
見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腳步,布離終于小跑着來到她的跟前。
“你去羅昱的實驗室做什麽?”
他的語氣近乎逼問,穆蕾的眼底閃過一絲冷笑,但那絲略帶嘲諷的笑意很快就被掩飾過去。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脫下一根書包帶,打開拉鏈,一陣翻找後,将一張被擠壓得皺巴巴的入場券遞到布離跟前。
“這是……”
“小提琴決賽的入場券,原本是為哥哥準備的……”
穆蕾瞥了一眼手臂處別着的黑布,沒有繼續說下去。
女孩突然黯淡的神色瞬間就觸動他內心最柔軟的部分。親人猝然離世的痛苦,他再清楚不過,只是……
看出布離眼中的掙紮,穆蕾曲起五指,重新将入場券揉進掌心。
“你不必覺得為難,我只是覺得,這首曲子你有權一聽。”
布離盯着穆蕾的雙眼,許久之後才猶豫着開口。
“為什麽是我?”
為什麽……不是羅昱?
明明對他毫不在意,明明一切已無法挽回,可為什麽在她哥哥離世後,她第一個想到的竟是他……
“你曾經在這裏說過,我的音樂缺乏最重要的情感。我接受你的建議,寫出了真正合格的作品。所以,我希望你可以親耳聽一聽,因你們而生的音樂,究竟蘊含着多深的情感。”
穆蕾上前一步,面帶微笑地着重強調了“你們”二字。
布離的雙腿仿佛瞬間凍在原地,他僵直着身體,神色複雜地看着眼前這個始終無法看透的女孩,直到她再次從鼓鼓囊囊的書包裏掏出另一件東西。
那是一支精致的蠟燭熏香,規格和外形與上回被她砸碎的那支如出一轍,唯一不同的是,蠟燭的表面一片光滑,再也尋不到任何刻字的痕跡。
“這是我最後欠你的東西,我償還了。從今以後,我們才算真正兩不相欠。”
不由分說地将蠟燭熏香和入場券一起塞進還在發愣的布離手中,穆蕾重新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自出生時起,每一次告別,她都是被迫為之。這一次,終于是她率先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寫不出文,就跟拉不出粑粑一樣難受……原以為寫到後面已經設定好的部分就不會那麽卡了,事實證明,我就是個坑……一個把自己坑了的大坑……~W_W~
這裏的“瘾”冰吧,還有年輕的女老板,其實也是這個系列的故事衍生,至于什麽時候能寫出來……呵呵(^-^)我就笑笑,不說話……
存稿居然存錯章節,差點一失足成千古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