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落桐

夜風灌進寬大的外套,獵獵聲響在早已沉睡的寂靜小巷顯得格外突兀。遠遠望去,卧室一如既往地亮着燈光,隔着厚重的窗簾,布離也能想象出蕭桐此刻的模樣。

連日高強度的工作,使他看起來滿面倦容,眼前的一切也在迷離的視線中逐漸模糊起來。

那些沒有他陪伴在側的夜晚,她也是這樣獨守着一室冰冷的亮光,徹夜難眠嗎?

緩緩轉動門把手,房內果真是他料想中的那一幕。

蕭桐背對着房門,雙手搭在小腹上,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牆上那幅油畫,甚至連他推門而入的聲音都沒有察覺。

課題的進度一日日加緊,他不得不随同研究小組夜夜宿在研究所內,只有捱到周末,他才有機會填補平日裏虧欠他們母子的空白。

蕭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他的擔憂也一天天在心間膨脹。穆蕾的存在,始終是阻擋在他們之間的無形屏障。他無法阻止蕭桐對那幅油畫近乎偏執的決絕,只能竭盡全力寬慰她內心的歉疚之意。

見她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布離忍不住輕咳一聲,故意發出較大聲響地合上房門,蕭桐近似凝固的身形這才有了些許晃動。

她知道他就站在身後,卻沒有回頭,任由他一步步靠近,直至從身後輕輕圈住她的手臂。

“你也看懂了吧?這幅畫的含義。”

蕭桐淡淡開口,語氣極其平靜。布離的身體驀地一僵,視線卻沒有勇氣向上移動。

穆蕾的表達直白明顯,他又是局中之人,怎麽可能不懂。

他有些逃避地移開視線,出口的話語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寬慰蕭桐。

“別想太多了……”

他輕輕扳過蕭桐的肩膀,眼底的女孩突然就軟綿綿地一頭栽進自己懷裏。

“你怎麽了?”布離神色緊張地擡手覆上蕭桐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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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只是最近一段時間總是覺得渾身無力,一整天都沒有精神。”

蕭桐的聲音從他的胸口處悶悶傳出。看着她眼眶下愈漸明顯的黑眼圈,布離掏出外套口袋裏的蠟燭熏香,有些粗暴地塞進蕭桐的手中。

“從今天起,夜裏睡覺時記得點着它。每天都這麽折磨自己,精神怎麽可能好!”

聽出布離話語中的愠怒與不滿,蕭桐瞥了一眼牆上的油畫,眼角漸漸酸脹。

“布離……我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想這樣的……”

蕭桐的聲音忽然就帶了哭腔,原本氣結于心的布離瞬間軟下語氣,更加用力地将她圈入懷中。

“不是你的錯,都過去了。不管是為了孩子,還是為了我,你都不準再胡思亂想了,明白嗎?”

落下的眼淚接連碎裂在布離寬大的外套上,蕭桐擡手環住眼前緊緊相依的男孩,輕輕合上了雙眼。

布離扣住蕭桐的腦袋,視線卻是緩緩下移。看着腳邊那張适才從外套口袋裏滑出的入場券,他不自禁地抿緊雙唇,神色複雜。

不日,省小提琴決賽如期在全市最大的禮堂內隆重舉行。

穆蕾安靜地坐在專為表演者預留的席位上,盡管有意将自己隐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但她的出現還是吸引了來自觀衆席的諸多注目。

她的容貌本就出衆,簡單的妝容配上那套哥哥送給她的精致禮服,還未登臺,她已成為全場最為矚目的焦點。

好在,這樣程度的關注,她還能夠承受。自從那日被羅昱趕跑後,那些曾經圍堵她的記者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哥哥去世的消息并沒有為他們博來更多的關注,很快,媒體的注意力就被另一則更為勁爆的消息吸引。

她的世界終于安靜,不再紛擾,也無人打擾,仿佛從來,就只有她孤獨一人。

她沒有在羅昱面前提及小提琴比賽的任何消息。學期結束後,他就要随家人移民,而她也将迎來早已為自己預設好的結局。

他們之間,從來都只是各取所需,卻在短暫的相處中,維系着一種詭異的和諧。

她終是在限定日期內寫出了完整的琴譜,卻沒有想到靈感的到來如此鮮血淋漓。

主持人報幕結束後,穆蕾從容地在話筒前站定,偌大的舞臺只餘下一束亮光孤獨地籠罩在她的周身。耳邊寂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響,穆蕾面露微笑,以最快的速度調整好情緒,熟悉的琴音很快自靈動的指間傾洩而出。

上交了最終确定的琴譜之後,她始終沒有勇氣将其完整地演繹。曾經的幸福越是短暫,日後的痛苦就越是綿長。于她而言,《落桐》已不是一首簡單的琴曲,而是對她虛無一生的真實影射。

與其他參賽者直奔主題的炫技演奏截然相反,《落桐》的前奏舒緩溫馨,仿佛單車劃過葉片那般輕靈純粹。在場的聽衆不由自主地合上雙眼,在即将沉醉其中時,樂曲卻突然進入急轉直下、悲戚哀鳴的中間段落。聽衆們紛紛蹙緊雙眉,神思也逐漸被帶入緊張而凄涼的氛圍之中。越來越急促的節奏幾乎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神經的承受極限就要崩塌之時,琴曲又忽然以悠長的單音調迅速收尾,措手不及間,卻又令人意猶未盡。

三個階段的不同情緒,三個階段的人生起伏。長達五分鐘的琴曲,在沒有系統練習的情況下,出乎意料地一氣呵成。

穆蕾将小提琴緊緊攥在胸前,低頭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整個世界仿佛随她的情緒一同陷入一片死寂,直至正對舞臺的評委席忽然傳出一陣拍掌的聲音,而後,掌聲帶動着掌聲,很快彙聚成鼎沸之勢,久久充斥整個禮堂。

手中的小提琴依然緊緊抵在發悶的胸口處,劇烈的心跳反複撞擊着脆弱的胸腔,穆蕾緩緩睜開雙眼,強忍的淚水瞬間洶湧而出。

她不知道布離是否坐在臺下,只能對着漆黑中的那片虛空深深鞠了一躬。

她終于用音樂感動了評委,感動了聽衆,也感動了自己,但那個教會她音樂真谛的男孩,早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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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午後,素來人煙稀少的巷口此刻卻充斥着嘈雜的人聲。穆蕾将自己隐藏在無人注意的樹蔭下,遠遠目送面色蒼白的蕭桐被驚慌的鄰居們一路擡出了巷口。

蕭桐的預産期一日日.逼近,她亦頻繁蹲守在這條寂靜的小巷裏。小提琴比賽順利落下帷幕後,她生命的意義似乎只剩下等待。直至今日,計劃中的這一天才終于姍姍而來。

人群消失在巷口的前一秒,她還能清晰地聽見蕭桐因痛苦而凄厲的喊叫聲。

穆蕾壓低鴨舌帽,迅速跟上前去,在距離人群僅有幾步之遙時,迅速閃至某個轉角。後背緊緊貼上冰冷的牆體,她高仰着頭,垂在兩側的雙手緩緩握緊襯衣的下擺。

我送你的東西,你果然還是給了她……

連接巷口的馬路盡頭隐約傳來救護車持續的鳴笛聲,穆蕾稍稍探出頭去,平靜地看着幾近昏死的蕭桐被醫護人員匆匆擡上了救護車。

她在路口攔下一輛出租車,一路尾随至醫院,又一路尾随至手術室外。她親眼目睹接到通知的布離發瘋一般地險些沖進手術室,也親眼目睹了戴着口罩的醫生懷抱着一個顯然活着的嬰兒,卻遺憾地沖布離搖了搖頭。

長長的走廊一時只剩下新生嬰兒洪亮的啼哭聲,穆蕾有些失神地盯着那個蜷縮在襁褓中的模糊輪廓,直至耳畔忽然傳來布離撕心裂肺的哭嚎。

回到宿舍時,已近熄燈時間。穆蕾背着手輕輕倚在門上,微微弓起的身形在白熾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孤獨。

她并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只是她不曾想到,蕭桐腹中的胎兒居然能夠幸存。

送出油畫的那一日,她的一切舉動都在計劃之內。她了解蕭桐的性格,只有讓她內心的愧疚膨脹到極點,那幅畫才能在她的卧室發揮應有的效果。

頭頂的光亮突然熄滅,她的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穆蕾摸索着走到窗前,目光越過瞬間暗下的宿舍區,遙遙投向某個方位。

一股奇妙的念頭很快攻占她的內心,借助天邊微弱的月光,穆蕾從琴盒中取出小提琴,面朝醫院的方向,鬼使神差地獨奏了一曲《落桐》。

決賽那日的琴譜早已不知所蹤,但一閉上雙眼,那些出自她筆下的音符便自動跳躍在她的腦海。這首琴曲曾助她在決賽中順利奪魁,她如願得到了那筆高額獎金,卻永遠失去了與她分享喜悅的親人,前所未有的孤寂感日夜包裹着她的內心,即便等到計劃中的這一天,欣喜過後,她所感受到的依然是巨大的空洞。

落桐……或許早在步入落桐中學的那一刻,她們就注定擺脫不了這樣的結局。

記者們的敏銳嗅覺很快就捕捉到了這個案件,随着媒體的争相報道,蕭桐的死訊不日就傳遍了整個校園。

蕭桐生前雖有中毒跡象,但直接致死的原因,卻是毒物推動導致的難産。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醫生選擇了緊急剖腹,若非蕭桐在徹底毒發前提前産下胎兒,或許這個幼小的生命也将随他的母親一同離世。

她再也沒有接近那間化學研究所,而羅昱也仿佛消失在她的生命裏,一如那些曾經被他親手趕跑的記者。

蕭桐案對外曝光的細節,足以令他主動從她的世界蒸發。她并不難過,因為從不在意。自始至終,她都只是将他當作利用的工具,從她拿走那兩瓶化學制劑起,他在她眼裏就什麽也不是。

而女友懷孕後,依然顧自在研究所忙碌的布離,則意料之內地成為了警方鎖定的頭號嫌疑人。

那段頻繁出入研究所的日子,通過羅昱,她了解到了一切想要了解的消息。

羅昱即将畢業,移民的事也被提上了日程,諸多未完的課題一時無人接手,無奈之下,布離的恩師重新找到曾經參與其中的他,并鄭重給出承諾,只要布離協助其完成剩餘的課題,就破格将他錄入研究所繼續學習。

為了養育那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布離不得不答應恩師的要求。從那天起,他便沒日沒夜地宿在研究所內,潛心協助恩師,只有捱到周末才能回家短暫地陪伴蕭桐母子。

而近似獨居的蕭桐,則暫時由好心的鄰居代為照顧,直至最終臨産。

正是這樣天賜的良機,使她改變了最初的計劃,并助她成功締造了預想中的結局。

毀滅一個,然後将一生的悔恨留給另一個。

或許,簡惟的出現,只是為了教會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課。這個女人在奪走哥哥的同時,卻也為她留下了最為寶貴的財富。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寫了删,删了寫,一下就拖了這麽久……≧﹏≦

一開始的設定是到這裏再加一些穆蕾的內心活動就結束了。不過後來,我臨時決定更改結局。不過修改以後的結局貌似更慘呃……(~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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