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世外客8
“還記得那卷帛書嗎?”
聽到自己安插在天牢之中的人手轉達的這句話,原本正在悄悄為幾天前放的那把火進行收尾的陸謹神色劇變,當即便毫不猶豫地起身離開将軍府。
當他将信将疑來到天牢,一眼便看見了囚室之中那悠然端坐、姿态從容的男子。
昏暗而潮濕的室內,那人衣衫染血,面容蒼白憔悴,漆黑發絲順着蒼白的臉側滑落,看上去脆弱而狼狽。
但他那夜色暈染的雙眸之中卻無波無瀾,神情更是出奇的鎮定,唇邊甚至還帶着一縷難以形容的惬意微笑,似乎是在遙想什麽令人愉悅的事。
——仿佛并非身處囚室之中任人宰割,而是高居宮殿之內坐觀風雲。
這一瞬間,陸謹心中那些猶疑通通都化為了肯定。
“……是你要見我?”
他遲疑着開口,語氣裏竟罕見多了絲忐忑,不知不覺便放低了身段。
“唔……”兀自出神的蕭妄這才收回神思,擡眼看向來人,“來的挺快嘛。”
周圍已經徹底被清場,外面還有自己的心腹守着,陸謹便也開門見山地問道:“你怎麽會知道那張帛書?”
這件事事關他與楚譽之間的來往,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除非是楚譽那邊洩露了消息……但洛嘉年一個小小的新科狀元又怎麽會知情?
……趁着此事還沒有捅到齊皇面前,自己要不要考慮殺人滅口呢?
短短時間內,諸多念頭在陸謹腦海中閃過,讓他的神情變得越發警惕。
蕭妄無奈地搖搖頭:“因為那本就是我交給你的。”
陸謹訝然叫出聲:“什麽?怎麽可能?!”
“為什麽不可能?”
眼看着蕭妄不急不忙又吐露出了一連串與他有關的秘密,陸謹臉上不敢置信的驚駭表情也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形容的複雜之色。
“不必再說了,我相信你。”擡手打斷了蕭妄的陳述,陸謹眸中流露出幾許驚嘆,“放心,我會盡快将你救出來的。”
雖然原本對于洛嘉年抛妻棄女的行為略帶嫌惡,但此時此刻面對眼前的男子,陸謹卻難以生出一絲一毫的惡感,反倒不知不覺便被崇拜驚嘆之情填滿心頭。
“不必了。剛剛發生了楚太子潛逃之事,陸将軍還是低調一些為好。”蕭妄搖頭否決,神情篤定,“至于我……只要陸将軍為我引薦二皇子即可。我自有辦法離開這裏。”
這些年呆在楚譽身邊,蕭妄對那位總是樂此不疲前來挑釁的齊國二皇子也算十分熟悉了,自有辦法說服對方。
而以二皇子所受到的寵愛,将他救出天牢絕非難事。
畢竟,以洛嘉年的罪名,本就不必被關押在重犯雲集的天牢。如今他會出現在這裏,還被打斷了雙腿,完全都是齊太子私心作祟之故。
“從二皇子入手嗎?”陸謹沉吟着,眸光漸亮,“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
三月天光正盛,雲霞如堆雪,春風猶帶寒。
天牢大門口,蕭妄坐在特制的輪椅上,雙目微阖,感受着久違的陽光帶來的暖意,唇邊泛起一絲惬意微笑。
旁邊的二皇子不耐煩地催促道:“走吧!你可是說過會幫本殿下扳倒太子的,要是做不到……”
他那精致昳麗的臉上顯出十足的乖戾,冷笑聲中威脅之意十分明顯。
“殿下放心,此事我自然記得。”
蕭妄睜開眼睛,微笑不改。
他白衣素淨,烏發如綢,俊秀蒼白的面容在暖金色陽光之下幾乎白得透明,雙眸似寒星朗照夜空,再加上那灼灼奪目的微笑,整個人仿佛在發光似的。
一時之間,二皇子竟也有些怔然,連忙移開視線,胡亂點頭:“……記得就好。本殿下知道了。”
說着他便示意身後的侍從趕緊推動輪椅。
“咕嚕嚕”的聲響之中,兩人就要離開天牢,一道聲音卻突然傳來,打斷了寂靜的氛圍。
“不行!你不能走!”
少女的聲音雖然輕柔婉轉,卻又擲地有聲。不知何時,洛晗月已經出現在了二人面前,攔住了去路。
如今的她有別于那天夜裏趕路之時布衣荊釵的打扮,反而滿身绫羅,妝容精致,面容雖稚嫩,但配合她身上成熟的氣質,卻頗有些大家閨秀的風範。
她直直凝視着坐在輪椅上的蕭妄,雙目之中滿是厭惡之色,語氣硬邦邦,冷冰冰:“洛嘉年,你辜負了我娘,就沒有一絲懊悔之心嗎?”
“沒有。”
蕭妄的回答同樣幹脆果斷,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撩一下。
此時此刻的他,甚至能夠感受到這具身體原主留下來的那股執念,那股久久徘徊在內心深處的憤怒之意若非蕭妄強行壓下,只怕當場就要爆發出來。
在原主的記憶之中,他本是鄉紳家的公子,只是自幼癡迷于詩書,對庶務一竅不通。父母染病去世之後,他便變賣家財,仗着幾手三腳貓的功夫,一個人踏上了游學之旅。
遇上洛晗月的娘完全是一個意外。
當時的他正好遇到一群山匪欺淩一個弱女子,一向急公好義的洛嘉年二話不說就沖了上去。沒想到他那拼命的架勢雖然趕跑了山匪,自己卻也在搏命之中傷到了腦袋,失去了記憶。
醒來之後,失憶狀态的他就莫名其妙變成了為保護未婚妻而被山匪打傷的癡情人,被洛晗月的娘帶回了村莊之中,沒兩天就拜了堂。
這樣的狀态持續了近十年之久,直到洛嘉年在京中趕考之際因為意外再次撞傷了腦袋,這才恢複了記憶。
于是,他便将欺騙自己的女子直接抛之腦後,決定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
聽着蕭妄娓娓道來,洛晗月臉上神情一變再變,她難以置信地後退一步,拼命搖頭:“我不信!你撒謊!這一定是你故意找的借口!”
分明是異世之魂,此刻的她俨然入戲太深,完全将原主的一切情感都當做了自己的,內心深處對母親的依戀讓洛晗月不願接受母親形象的崩塌。
“如今我功名已除,雙腿盡廢,還有何必要欺騙于你?”
蕭妄神情沒有一絲變化,既無怨恨憤怒,也無自哀自憐,只是平淡地陳述了一句。
洛晗月又忍不住倒退一步,低頭避開蕭妄的目光。
這一刻,她腦海之中浮現出以往諸多奇怪的細節。不論是母親的欲言又止,問到父親之時總是掩面而泣、支支吾吾的行為,還是之前死活不願意上京尋夫的舉動,在她眼中都變得分外可疑。
二皇子站在一邊,沒想到還得知了如此特殊的內情。想到之前太子一手将洛嘉年打入泥沼之中,卻不知早已犯了大錯。他腦海之中頓時浮現出諸多針對太子的念頭,神情也變得興奮起來。
洛晗月尴尬地站在原地,心中雖然已經肯定了蕭妄的說法,嘴上卻還在為娘親叫屈:“雖然娘當初欺騙了你,但你們的的确确做了近十年的夫妻,無論如何,你抛妻棄女已是事實。”
“你怎麽忍心如此辜負一個被你毀了清白的弱女子?”想到母女倆相依為命的貧苦生活,她激動地質問出聲。
蕭妄身體之中莫名的執念突然蠢蠢欲動,他隐隐約約能夠感知到原主殘留的某種情緒,于是順勢宣洩出來:“清白?按理來說,真正被玷污了清白的是無辜救人反被賴上的洛嘉年才對。”
——沒錯,這就是原主真正的想法。這世間女子清白固然重要,但他堂堂男兒,被一個不喜歡的女人占了便宜,不也同樣是一種玷污嗎?
洛晗月目瞪口呆,被蕭妄這理直氣壯的語氣哽得說不出話來。
而且,洛嘉年一心聖賢書,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之後又變成了失憶的“智障”人士,對某些事情完全沒有了解。蕭妄卻是從對方的記憶之中發現了一個更加有趣的秘密。
他微笑着說道:“更何況,我和你娘之間本就沒有任何關系。你也不是我的女兒,更加不姓洛。”
蕭妄自顧自肯定地點點頭:“嗯,沒錯。這個由我親口取的名字,也應當收回才對。”
洛·突然不配擁有姓名·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