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有人說,孩子天使般的笑臉是治愈陰暗的良藥,擁有暖化人心的力量。說這話的人一定見識過天使變臉時的無常,才能有如此深的體會。

可能陌生人的出現讓婷婷感到不安,一整天,她不斷在開心與不開心之間切換,陰晴不定。孫雪莉和錢伯寅帶着她穿梭在各個小游戲之間,他們試圖讓我和她親近,可每次我伸手去牽她的手,她就像受驚吓般躲到媽媽身後不出來,嗚嗚地哭,我放棄了,不再急于拉近我們的關系。

小姑娘很喜歡坐樂園裏的旋轉木馬,坐了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最後一次的時候,錢伯寅抱着她坐一匹粉紅色的小馬,孫雪莉坐在旁邊的獨角獸上面。我拍的照片裏,三個人都開心地笑着,看上去就像普通的三口之家。

錢伯寅把女兒放在身前的馬背上,轉了一圈又一圈,轉到我面前時,他拉起她的小手沖我揮動,一邊低下頭在她耳邊說着什麽,婷婷第一次怯生生地朝我笑起來,我的眼裏全是錢伯寅孩子氣的笑容和溫情的眼神,此時此刻他是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格外讓我心動。

這樣玩很耗體力,等到中午吃飯的時候,婷婷累得在餐廳握着勺子吃着飯就睡着了。

孫雪莉把她放平輕輕地給她蓋上衣服,對我說道:“只有睡覺的時候是最省心的,平日裏你想離開一分鐘都不行,全年無休,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我和她以前關系還算不錯,經過這半天的相處,她和我說話就像對着多年的朋友了。我不懷疑她話的真實性,她身上隐隐的疲态籠罩着,很難想象她過去的熬兩個通宵趕作業仍然能精神抖擻上課的樣子。

孩子?我從未想過我會有孩子,也沒有想過沒有孩子,聽到她的話,我的下意識反應是轉頭去看錢伯寅。沒有經過思考,好像這是我們天天讨論的事一般自然。

他沒有回應我的目光,只是在桌下握住了我的手,他說:“婷婷跟着你,我一直以來做得太少,辛苦你了。我找個阿姨來幫忙吧,好歹幫你分擔一些。”

孫雪莉擺手說道:“謝謝你,不用,她其實大部分時間很聽話,今天是看到你太高興了。”

“你還有店裏的事要忙,加上帶孩子,太緊張了。別推辭了。”

“跟婷婷在一起我也很開心,她很快就會長大上學,到時想天天看着她都不可能了,我很珍惜這樣的日子。謝謝你的好意。”

他們說話的時候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我見過不少離婚的夫妻,有的相視一笑泯恩仇,再見還是朋友,有的見面就是一場災難,不鬧到人仰馬翻不罷休,有的恨得咬牙切齒,老死不相往來。而他們之間有一種超乎尋常的客氣,乍一看是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但這樣周全的禮貌透露出濃厚的距離感讓人很難忽略。

錢伯寅沒有再堅持,他的手機響了起來,好像是公司打來的,他說了幾句就到外面去接。

“我帶着婷婷剛搬出去時,伯寅就幫我們請過一個阿姨,大概我和H市的中年婦女都合不來……我還是想自己帶孩子,”她伸手撥開粘在女兒臉頰上的碎發,繼續說道:“她會喜歡你的,小孩子都是這樣,誰對她好,她就對誰好。剛開始她對我男朋友也很抗拒,幾盒冰淇淋、幾場動畫片,現在他幾天不出現,婷婷就會問起他。”

她和我說話的口氣比跟錢伯寅說話随意得多,說完還對我有些調皮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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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父母身體還好嗎?怎麽沒有讓他們過來幫忙?”印象中,我見過她的父母,都是忠厚老實的人,性格溫和,疼愛女兒,來宿舍的時候還會給我們帶自己種的蘋果和梨子,常被我們用來當靜物。

“他們不願意來,讓我回去,我也不肯,一直就這麽僵着。”

對這個結果我有些意外,難道再融洽的家庭也不能長久嗎?

她看出我的疑惑,問我:“你見過……她奶奶嗎?”

我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她笑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優越感這麽強的人。她……從一開始就對我不滿意,我不是H市人,我是畫畫的,我不夠溫柔婉約,我父母是種樹的……我都改了,妥協了。最後……她竟然還有重男輕女的毛病,奇葩吧?她爺爺去世以後,婷婷出生,日子真的就沒法過了。我怎麽樣都可以,但我不能讓婷婷在那樣的環境長大。那就好聚好散呗。”

我皺起眉頭:“她對你這樣,伯寅什麽都沒有做嗎?”

“你不知道她奶奶的為人嗎?”接着,她做了個用手劃手腕的動作。

我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覺得她應該喜歡你這種類型的。她不可能誰都讨厭吧。別怕,川。”她捏了捏我的手,笑了笑,眼神帶着鼓勵,而沒有想象中的怨恨。

我對她油然産生一種欽佩,經歷了這些事後,沒有怨天尤人,她還是那個開朗大氣的她,甚至更加豁達堅強。

錢伯寅接完電話回來,我和孫雪莉的關系已經悄然發生了變化,像是擁有共同秘密的戰友,貼近了很多。

“謝謝你們,今天麻煩了,婷婷,跟爸爸和小川阿姨說再見。”

“再見,爸爸……”

“再見,婷婷……”

“再見,婷婷……“

将她們送回家,我和錢伯寅調頭離開。

回到畫室,招待了一杯茶,我就讓他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要出差。

他摟着我不放手,說今天沒有好好陪我,要補償。

我笑着掰他的手,表示一切都很好,不需要補償。

還沒掰開兩根手指,他公司又打電話過來,明天要用的圖紙出了問題,似乎很急。

我掙開他走向浴室,朝講電話的他做了手勢,讓他出去帶上門。

說不要補償,其實也不是真心話,我确實希望能有更多的時間和他單獨相處。而另一方面,我也不讨厭孫雪莉,甚至因為某個人的迫害,對她産生惺惺相惜的情愫。而且,她受到的傷害更全面,更有持續性,換作別人,很有可能會變得尖銳刻薄來保護自己,但她卻能保持內心自我,不被仇恨吞噬,讓我由衷敬佩。

腦子想着有的沒的,我洗得很慢,出來的時候我以為錢伯寅早走了,他卻還坐在床邊。

我擦着頭發走過去,說:“不是要回公司嗎?”

“晚二十分鐘也沒關系。”話音沒落,他抱住我,一個轉身,把我放到床上。

他的吻很溫柔,落在我的額頭,眼睛,鼻尖,嘴唇,耳垂,然後是頸側,肩頭。接着扯掉我裹身的浴巾,細密的吻一路纏綿向下,直到布滿我的全身。

此時他的衣衫仍然完整,連袖扣都沒有解開一個,似乎也沒有意願要解。我伸手去脫他的衣服,他輕易将我的雙手扣住,按在身體兩側。

我從他的眼神讀出了他的意圖。

他不太富有技巧,但是一舉一動極為認真,是有心取悅我。

我仰面躺着,十個腳趾不由自主蜷起,睜大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燈。

那盞燈是我從舊貨市場買回來的,燈罩是綠色玻璃做成的花朵形狀,花瓣上嵌着彩色有機玻璃塊,燈泡的位置正在花蕊中間,發出白色泛黃的光。這時,我的視野出現了一只小飛蛾,又或者是長着圓形甲殼的瓢蟲,我看不太清。它不知從哪裏飛來,落在花瓣上,原地轉了幾個圈,開始爬動。它行動很緩慢,帶着試探,走走停停,順着五片花瓣游弋一周,回到最開始的地方,然後就毫不遲疑地徑直奔着燈源中心而去,這一下它爬得很快,不一會兒便徹底消失在光暈裏。

我手指緊緊抓着床單,咬着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尖叫,把自己的注意力轉移到那撲火的飛蛾上,可過了很久,它都沒有出來,我的眼睛漸漸失去對焦點,而且因為長時間盯着亮光而變得模糊,眼前只剩一片白光……

如他所說,二十分鐘後,他回公司處理圖紙。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去東北出差,一去四個星期。

我們每天都會打電話,說一些關于吃飯睡覺數錢的事,非常零碎,讓我覺得即使遠隔千裏,和他談戀愛的感覺依然真實。

他走後的第二個星期日,是我外甥唐樂陽的滿月酒。

其實大多數新媽媽是不會出席滿月酒的,産後未及恢複的臃腫身材讓她們不願意出現在大家面前,但唐心雅完全沒有這個煩惱。那麽貴的月子會所顯然物有所值。唐心雅像個皇後一樣坐在那裏接受來賓的祝福,小王子躺在她身旁的搖籃裏,旁若無人地酣睡。

可惜小江不是國王。

開宴前,唐敏軍宣布了一個消息,全場一片嘩然。他代表董事會任命小江為集團公司總經理。

這比他之前分部副經理的職位連升了三級都不止。

我當時并不知道這背後的複雜意味和即将帶來的鬥争,看小江一臉春風得意,真心為他感到高興,他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

散宴的時候,看到唐家人,我覺得我媽的背都挺直了幾分,她也許忘了這個光鮮的職位授予者是誰。

為了給爺爺交養老院的費用,我這兩個月接了一些“零活”。雖然陳姐來了後,我的狀況有所改善,但花銷也增加了,還要付給助手全額工資,錢還是很緊張。

經人介紹,我給一個老年藝術興趣小組上了三次課,講美術史和油畫鑒賞,地點在一個美輪美奂的花房,柳老太竟然也在其中。我有些不好意思,被她撞到我在幹老年大學老師的活賺錢,會被懷疑我的專業水準。她看到我很高興,熱情向大家介紹我的畫、我得過的獎。我很意外,她竟然知道這些。

那幾天,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擁戴,每個人都聽得很認真,還有人提出要跟我學畫,我婉言拒絕,結果被陳姐一頓數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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