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春雨纏綿,如絲如線。
我把一本本大小不一的速寫本攤在桌上,按照時間排好,看上去像是連環畫的草稿。時間跨度很大,有的紙頁已經發黃,有的墨跡還沒幹。
我的兩個學生在幫我整理出這些之後,便離開了。今天是他們最後一次來這裏,經過柳家的事後,我完全體會到了合格的助手的意義。
中國的預備藝術家們,因為考學的需要,往往會先去畫室集訓,再進入大學學習。
歐洲則恰恰相反,大多數人畢業後才進入畫室。那時,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取得好的考試成績,而是選擇志同道和的老師和朋友,開展職業化的創作。在那些畫室裏,學生和助手的區別是很模糊的,或者說沒有。老師付給少部分的報酬,以近乎剝削的價格讓學生為之工作,謄寫、描摹、測量以及各種瑣碎的事情。成名的畫家往往有優秀的助手,并且不止一個,畢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畫家的工作有時候相當繁重。
剛畢業的學生在這種時候處境相當尴尬,滿心歡喜進入首屈一指的畫室,跟着心儀的大畫家,看着老師和得力的助手激烈地讨論靈感和草稿,你卻只能整天做着最瑣碎的事。唯一的能做的就是像一塊海綿一樣,面對無比豐富的資源,拼命吸收你想要的知識和經驗。
我就曾是海綿之一。
順便說一句,歐洲的藝術氛圍很好,畫廊藝術館博物館遍地,但要作為一個職業藝術家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好在我熬過了那段生活艱難、靈魂充實的歲月,現在回過頭去看那段每天只吃一個面包的日子,也不覺得苦,只覺得胃隐隐反酸。
總之,學生在畫家完成一幅作品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越是随着畫面尺寸和畫家年齡變大,越是如此。安格爾的傳世名作《泉》,一直有人懷疑是由76歲的安格爾指導他的學生完成的。
于是,我象征性地收取少量的學費,教授這兩個學生技藝的同時,也抱着讓他們充當我的助手的期望。只是他們始終停留在當“學生”的心态,沒有辦法提供給我真正的幫助,當我踩在梯子上畫高處的畫面時,幫我調出恰當的顏色都很困難。
我讓他們最後幫我做的事,就是把還沒來得及整理的一箱速寫本分類整理,并讓他們各自挑選一本當作紀念。
這些速寫本是我從上大學起攢下的,從來舍不得扔,有三十多本。有些有着精美的皮革封皮保存完好,另一些則散成一頁一頁的,只用皮筋固定,這些本子如實地反映了我的經濟狀況——長期拮據,偶爾寬裕。
速寫內容差不多全是鉛筆或鋼筆素描,少部分用油彩上了色,幾乎涵蓋我的生活,賣菜的小販,抽煙的男人,海邊的夕陽,櫥窗裏的面包……都是我所見過的風景和人事,有點像片段式的日記。
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法國時期的本子。不過,看他們的表情,也許更願意要一幅畫室裏的畫。
送走他們,我回到桌邊翻看滿桌的回憶,很快不能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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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時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想某件事如果放在現在,我會用什麽樣的角度和手段來表現當時的場面。這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靈感像火花一樣在我腦海裏迸發,讓我應接不暇。
李時問我有沒有收到H市藝協的征集通知。
我說看到了。
他又問我選材和切入點的問題,我把想到的都說了。
讨論了一會兒,正經事都談完了,他換了戲谑的口氣說:“你真的在相親?”
“真的。”
“我說我越來越看不懂你了,你的一往情深有效期比我還短啊!”
“不是。我和他的事,不能讓家裏人知道。”
李時咂咂嘴,不置可否。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于是問他有沒有靠譜的助手人選。
他說陳姐認識的人多,讓我直接問她。
我心說又要被她翻一頓白眼,早知今日,當初何苦嘴硬?
老實說,我對孩子毫無經驗,所以當婷婷歡脫地在我的畫室裏亂跑時,我木楞地站着,不知該制止還是随她去撞翻各種道具。
幸好她媽媽及時截住了她。
錢伯寅走過去将她抱起來,邊走邊說:“不要亂跑,爸爸帶你看看小川阿姨工作的地方。”
孫雪莉抱歉地說:“不早晨伯寅來接她,她趴在我肩上不肯下來,我只好把她送過來了。讓他們父女倆呆一會兒,她就不會粘着我了,她平時不會這樣。”
我笑笑說不要緊。
她伸手摸上旁邊的巨大畫架,嘆息道:“我們大學同學好多都沒有在畫了,真羨慕你啊。”
上回她告訴過我,她現在在開一家服裝店,與專業絕緣了好多年。
聽她話裏明顯帶着遺憾,表情黯然,我能想象她的心情,卻不知怎麽安慰她。
好在她爽朗的性格仍在,不是需要別人同情的體質,眨眼的工夫就笑着對我說:“今年是C大八十周年校慶,已經有人在組織同學聚會了,到時我們一起去!”
“好,很多人沒有回C城看看了。”
正說着,錢伯寅就抱着孩子過來了。
我鎖了門,坐進車裏,孫雪莉立在門邊,看着錢伯寅把孩子放進後座的安全座椅,然後跟她揮手告別。不想車子還沒啓動,婷婷望着媽媽就大哭起來,怎麽都不肯跟她分開,聲嘶力竭,嗓子都哭啞了。孫雪莉怎麽哄都哄不住,錢伯寅也沒辦法,最後兩人的臉色都有些變了,我忙說,要不一起去好了,人多更熱鬧。
很明顯,只要稍微想一想,不難發現這是個很糟糕的主意,但當時我們都覺得可行,于是,詭異的四人組合就向游樂場出發。
因為婷婷只有四歲,不适合玩過山車海盜船之類的常規游樂設施,我們目的地其實是類似樂高的積木樂園,專為低齡兒童設計。走在樂園裏,全是一家三口在軟積木堆裏嬉戲的場面,看上去很是溫馨。
看到堆成小山的玩具,婷婷很興奮,孩子就是孩子,立即忘了哭了一路的事,跳下孫雪莉的懷抱,歡叫着跑進玩具山。她笑起來很可愛,左臉還有個小酒渦,兩個麻花小辮随她動作一跳一跳。
她這一跑,我們三個大人被自動留在原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