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陣雨來得很急,雨點噼裏啪啦地打在樹葉上,彙聚成一條不斷的線,直直從葉尖流到地面。亭子四面被白花花的雨簾包圍,裏面的人或焦急或耐心地等雨停。

小亭子不大,就是平常公園裏水塘邊供人歇腳的那種,沿欄杆的一圈座位和中間石凳坐滿了人,我挨着靠裏的石柱站着,李時在另一邊跟幾個我不認識的畫家說話,叫我過去我就假裝看風景沒聽見。

山風裹挾着小雨滴,吹在臉上涼絲絲的,酷熱的暑意消散了不少。又一陣急風刮過,我左眼一蜇,不知什麽東西掉了進去。我連忙用手背揉了兩下,沒揉出來,倒更加刺痛,只好招手叫李時。

李時快步走過來,扒開我的眼皮,用力吹了幾下,什麽都沒吹出來,倒吹得我直翻白眼。

他擡高我的臉看了看,兩手按住我的腦袋兩側,突然嘴一張,吐出半截鮮紅的舌頭。

眼看着那紅舌不由分說向我靠近,就要到鼻子跟前,我一驚,兩手一擋在把他隔開,嫌棄道:“你這是哪學來的新毛病?”

“反正比手幹淨。我剛和他們下棋了,你自己選 。”

想到石桌上那副黑得發亮的不知在這裏多少年的象棋,我只好撇撇嘴說:“……那你麻利點。”

我睜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的下巴,如果明知有東西向你的眼睛靠近,閉眼保護是一種本能反應。就當他的舌尖快碰到我的眼睫毛,我脖子一縮,沒忍住。

“你沒有什麽傳染病吧?我的眼睛對我非常重要。沙眼啊白內障——”

不等我說完,他低喝着打斷我:“我的舌頭沒有白內障!”他一手固定我的後腦勺,一手扒開我的眼皮,話音剛落,嘴唇就到了我眼前。

舌頭接觸眼球的感覺非常詭異,很難用語言形容。出乎我意料的,一點都不疼,因為舌頭非常軟,比想象中還要軟,帶着一點溫度,但感覺還是很詭異。我背靠在柱子上,手還保持推擋他胸膛的姿勢,全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

好在他的舌頭很靈活,我感覺那小小的舌尖在我眼球上掃了兩圈,之前的異物感就消失了。

我用力眨了兩下,上下左右轉動眼珠,确認是不是真的弄幹淨了。

這時我發現,兩邊的坐着站着的人都看着我,眼神暧昧。我心說,這果然不是正常人類處理問題的方法。

李時漱口回來,問我好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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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問,我習慣性地擡手去揉。

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我的手,說:“別揉,你的眼睛不是對你很重要的嗎?”

這人還真是愛用我的話噎我!

我剛要回嘴,他看着我手上的戒指咦了一聲:“你什麽時候開始戴首飾了?”

“那你又是什麽時候開始留短發了?”我指了指他的頭發反問道。

自我認識李時開始,他就是一頭藝術家式的飄飄長發。當年我窮得買不起畫材,聽說頭發可以賣錢,就讓李時帶我去收頭發的理發店,一頭及腰的長發賣了八十歐元,我很滿意,也很無奈,因為那時我辛苦畫一星期的畫都賣不了這價錢。那理發店的老板問李時賣不賣,被他一口回絕,其實他的經濟狀況不比我好多少。自那時起,我一直留着短發,而李時則把他的長發當成标志似護着,別人說什麽都沒剪。

但是上周,他不知受了什麽刺激,一聲不吭把多年的成果全剪了,理了個幹淨利落的短發,讓我一時很不習慣。

此時,外面的雨勢漸漸收住,臨近中午,不少人紛紛離開。我站得腿酸,見有座位空出來,就坐下來休息。

李時也坐了下來,翹起二郎腿望着我:“最近和你那個初戀幹柴烈火進展神速?”

一會兒功夫人已經走完了,亭子裏只剩我們兩個,他說話本色很多。

我淡淡地回答:“我們分手了。”

他驚詫地問:“為什麽?還是因為他媽?”

我想了想,簡短答道:“歷史遺留問題,屬于不可調和的矛盾,”我用下巴點了點石桌上的棋盤,下了個結論,“死局,無解。”

“你看上去倒不是太在意,不像你啊……碰到他的事,你一向很放在心上……”

“這個局面,我們一開始都是有準備的。即使回避不談,心裏也很清楚,所以,不算意外。”

聽完,他用更疑惑的眼神看着我:“那你在跟誰同居?”

同居?既然他這麽認為,就讓他繼續這麽當是同居吧。

我抓了抓頭發,說出一個名字。

他先是瞪大眼睛,随後皺起了眉頭,川字的,很深。

“你怎麽還是和他勾搭上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他的女朋友比你畫過的模特還多!”

“我也不是什麽情窦初開的小女孩,放心。倒是你,”我話鋒一轉,斜眼看他,“有點不正常。”

他随意地甩了甩頭,手插進頭發裏揉了兩下,有細密的小水珠從頭發裏濺出,嘴裏說道:“沒什麽不正常,聽說這樣的發型更能給人成熟和安全的感覺。”

“哦——”我長長地哦了一聲,給了他一個“我明白你發春了”的眼神。

他直接無視,站起來說:“把衣服穿好,我們也該下去吃飯了。”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我簡直想把肩上披着的衣服扔到他臉上,不知是不是水氣蒸騰的關系,汗酸味濃烈得我快無法呼吸了。

我扯下來,遞到他面前:“你自己聞聞,這是嗅覺正常的人穿的衣服嗎?”

他單手接過,放到鼻子下一嗅,說:“我沒聞出什麽特別臭的味道啊,男人身上不都有點汗味嗎?”

我簡直哭笑不得,看在他主動脫下身上的短袖襯衣給我,換上那件黑色長袖襯衣的份上,就不計較了。

李時的襯衣基本已經烘幹了,我的T恤是純棉的,幹得比較慢,還濕濕得裹在身上,不由慶幸自己今天沒穿內衣,不然更難受。穿濕衣服的滋味,誰穿誰知道,幸好我體質不錯,換別人有可能是一場不大不小的病。

我把長長的襯衣下擺打了個結,系在腰間,又把袖管折了個邊,來掩飾它“別人衣服”的身份,自我感覺還不錯。

李時換上那件黑襯衣後,我就和他保持至少兩米的距離,下午研讨會時也坐得離他遠遠的,躲在不起眼的角落。

畫協裏男多女少,李時坐在一群男人中間,似乎真的沒有人覺察他身懷異香而露出古怪表情,我不禁要開始相信他的話是真的——也許這真是所謂“男人味”。

會議室裏的人坐成一圈,國畫家和西洋畫家混坐在一起,不是太正式的場合,說話不太顧忌,大家聊得很放開。

其實這兩個畫種差異巨大,從形式到理念都有着天壤之別,看似壁壘分明完全沒有相互學習的必要。但我們的前人就是這麽了不起,上世紀初,包括周湘、徐悲鴻、劉海粟在內的一批一批年輕中國畫畫家遠渡重洋到西方學習繪畫,吸收西洋畫的優點,融入自身,極大地豐富中國畫的內涵。通過學習西畫,他們自身的中國畫造詣得到了很大的提高,成為一代大師,也說明了兩者之間有着不可切分的聯系,不可視而不見。

我的啓蒙老師就是小學裏教水墨畫的。因為當時年紀還小,從她那裏真正學到的技法印象不深,但手持毛筆畫出的一根根優美柔和的線條,就像是帶有長長根須的幼苗,深深紮在我心裏,一天天生根發芽,蠱惑我堅定地在這條路上悶頭走到黑。

所以嘛,有事沒事還是可以坐下來一起聊聊天的,也是有好處的。

畫家,尤其男畫家,不管哪個畫種,大都有一個特點——煙不離手。你看他們的手,肯定是沒有一雙好看的,持筆的手指節粗大,指腹粗糙,有的還帶着細密的小口子,那八成是畫油畫的畫刀割的。我的右手就是如此。再看左手,食指和中指中間皮膚發黃,那是洗不掉的煙熏痕跡。對他們來說,立在畫架前,畫上兩筆,抽一口煙,吐煙圈的空檔眯着眼後退看整體是再正常不過的習慣。

H市沒有很嚴格的禁煙令,聊着聊着,不知是誰起的頭,打火機呲呲一陣作響,煙圈緩緩蒸騰,房間上空飄起一朵朵煙雲,我被嗆得直皺眉。

在這樣的煙霧缭繞的空間裏,想不被二手煙嗆死,只有一個辦法——抽吧,看誰熏得過誰。

我旁邊坐的是恰好是上回在藝術中心地面畫畫時,給我煙的那個女畫家,她叫林莉,看樣子四十開外,也是畫油畫的。見我嗆得用拳頭抵着嘴唇,她從側裏遞給我煙盒,用眼神示意我。那眼神我太熟悉了,我決定戒煙時,看到每個人都像在用這魔鬼似的的眼神勾引我:“來一根,別憋着……”

猶豫間,李時小刀一樣的目光射了過來,我偏頭躲開,抽了一根放入唇間,點燃。

灼熱的尼古丁吸入肺裏,體外和體內空氣質量達到平衡,我覺得呼吸順暢了很多。看看滿屋子的人滿足又放松的讨論事情,說不出的和諧。我忽然想到,電視裏那些吵得不可開交的議會,也許就是因為禁煙,情緒壓抑所至。

一開始挺好,氣氛很熱烈,不遺餘力地相互吹捧,畢竟好多都是幾十年的熟人。但等到一幅字不像字、畫不像畫的作品出現,沒人發言了,每個人都像在仔細琢磨。

有什麽好琢磨的?這畫賣了個水墨和油彩結合的噱頭,那幾個毛筆字方不方、圓不圓,看不出勁道,沒什麽風骨,比乾隆寫的“趙體”還要難看。

“書法界的殺馬特。”心裏這麽想着,舌頭不自覺地說了出來。

“油畫裏的非主流。”我旁邊一直沉默的林莉适時補了一句。

我轉頭看她,兩人相視一笑。

有個人臉上挂不住了,冷哼了一聲:“女人懂什麽書法?”

我是不在意的,但看似悶聲不響的林莉卻不肯吃嘴上的虧:“不需要懂書法,有點兒審美的人就拿不出這樣的來。”

眼看氣氛要走偏,老會長趕緊打圓場,勉強把這章揭過。

後來我才知道,那幅畫的作者正是林莉的前夫。

兩個藝術家的相愛相殺,不提也罷。

總體來說,這次研讨會還算圓滿,我們一行人在度假村裏聚餐吃了晚飯。出來卻發現外面又下起了大雨,天已經黑了,雨看上去沒完沒了,有人提議住一晚等雨停了再走。

老會長和幾個協會的幹事堅持冒雨回城,不知是不是怕我們要求報銷住宿費,畫協不寬裕是人盡皆知的。

一夜大雨傾盆過後,天空放晴,澄淨如洗,我和李時吃了早飯,開車回城。

昨晚睡得不好,我和林莉住一間房,邊抽煙邊聊天很是惬意。其實我和她都不是善于跟陌生人打交道的人,但畢竟有共同語言,對上眼,随便聊聊都能扯一晚上。她說的話很有意思,有自己的想法,即使有些偏激,我很願意聽。

她似乎有睡眠問題,後來我困了,她關了頂燈,打開自己那邊的臺燈看書。燈亮了一夜,我也不容易入睡,有光線噪音就會被幹擾,一晚上閉着眼也不知睡着沒。

快到我的畫室,我睡不着,只是哈欠連天,抽出李時放在車上的煙,點一根提提神,不然一會兒非在喬亮面前睡着不可。

車在薔薇花前停住,我推門下車,沖李時揮揮手。

“等一下!”他喊了一聲叫住我,走下車到我面前,二話不說扯掉我嘴裏的煙,扔在地上,用腳踩滅。

“你昨晚上逍遙快活了,毛病都回來了?”

我知道他為我好,但聽着他陰陽怪氣的話,就忍不住回嘴:“你不也逍遙快活了,有什麽資格說我。”

其實我沒多大煙瘾,想戒狠狠心就可以戒,不過偶爾會懷念那種吞雲吐霧時放松的感覺,一旦開始,就有些放縱,等過兩天過陣沖動過去就好了。

“你反反複複多少回了,給我好好的,聽話!”

他的口氣放軟,倒顯得我胡攪蠻纏似的,正想辯解兩句,有個聲音打斷了我。

“早啊,小川姐!”

我朝聲音來處望去,薔薇花的另一頭,周東亭坐在車前蓋上望着我們,笑得風情萬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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