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從美術館出來,時間剛過六點,離小江的生日派對還有一段時間,我決定搭地鐵去酒店。
正是晚高峰,地鐵裏擠得像沙丁魚罐頭。以往我都是直接把背包甩在肩後,人再多都不會看一眼,今天特意小心地背在胸前,因為裏面裝着我買過的最貴的筆。
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給小江送生日禮物。
在家的時候,我們都不過生日,我媽勤儉得一分錢恨不能掰成兩瓣用,生日這種無端增加開銷的事情,能免則免。得不到總讓人念念不忘,所以我還是孩子的時候,看到櫥窗裏鮮豔甜膩的蛋糕會扒着玻璃,走不動路。長大了,便漸漸失了興趣。
和錢伯寅在一起時,我過過兩次生日,鮮花、奶油和蠟燭,一樣不少,還有一碗他親手煮的樸實無華的長壽面。當時,我吃完面又吃了很多蛋糕,顧不上胃酸,舌頭不停從甜到心的反式脂肪裏汲取幸福的味道。
但是,這跟過不過生日毫無關系,十歲時候想要的東西,二十歲再得到已經沒有意義。讓我真心喜悅的,只是眼前的人而已。
慢悠悠地走進酒店,我看了看時間,早到了二十多分鐘。隔着長長的走廊,老遠就見我媽站在宴會廳的門口,四處張望。
她看見了我,遠遠地對着我招手。
我略微詫異,快步走到跟前,說:“媽,來這麽早?”
她眉頭緊皺,從包裏拿出一件東西塞給我:“我就猜到你會穿得亂七八糟,特意給你帶的,快去換上,別給我丢人。”
我展開一看,是小江結婚時我穿過的裙子,鵝黃色,嫩得像春天新抽的柳樹芽。
“媽,還是算了,我的鞋子也不适合搭裙子,不倫不類的。”
她兩眼一瞪,二話不說把我推進洗手間。守在門口,不換就不讓我出來。
沒辦法,我只好拿着衣服進了隔間。
等見到小江,我才知道我媽為什麽這麽快消了氣,和我握手言和。原來我媽把那天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訴了小江,他主動提出幫我物色合适的對象。當着我媽的面,我不好解釋,只能借着送禮物的機會,對他搖頭使眼色。
“姐,你眼睛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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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接過我的禮物,随手放在身後堆成小山的禮物臺上,眨眼便消失在五顏六色的紙盒裏。我沒寫名字,不知道他回頭能不能記得哪個是我送的。
“呃……沒什麽……有點癢。”
“我得去前面了。陽陽也來了,在後頭的房間,只呆一會兒,到他睡覺的點兒得先送回去。”
“我曉得的,你去忙吧。”
到了大廳,我才發現這個生日派對的規模相當豪華,一點不比小江和心雅的婚禮差,來的人只多不少。
我一直陪在我媽身邊,雖然她什麽都沒說,我知道這種場合她是有點膽怯的,手裏的小包攥得緊緊的,背脊挺得筆直。她所熟悉的聚會,是一桌人吃着一桌菜,加上兩桌麻将三桌撲克組成的。什麽香槟紅酒,什麽爵士華爾茲,離她的生活實在太遠。
我捏了捏她的手,讓她放松下來,陪她去跟唐家父母和主要的姻親打招呼。我們兩家平時來往不多,存在感只在今晚這樣的場合刷出來。寒暄來寒暄去,都是那幾句,大家環境懸殊,共同語言屈指可數,沒有多聊的必要。不到半個小時,任務便完成了。我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她狡猾而得意地告訴我,她來之前已經在家吃過了,說現在想去看外孫。
陽陽被安排在大廳後面的休息室裏,我們進去的時候,小家夥正躺在搖籃裏咯咯地笑,保姆拿着玩具逗他,唐心雅則坐在一邊盯着自己的手機。
聽到陽陽的笑聲,我媽心都酥了,迫不及待地把胖嘟嘟的小肉球抱到懷裏。小肉球不認生,睜着好奇的大眼睛,來來回回看我們倆,可愛的模樣惹得我媽對着他的小臉一頓猛親。
我剛想阻止,唐心雅卻先伸出了手,用手帕輕輕擦了擦陽陽嘴角的口水,動作溫柔,臉色如常,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我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這時,保姆端來了茶,我們圍坐在搖籃周圍,聽我媽滔滔不絕地講她的孩兒經。
說了一會兒話,唐心雅轉頭對我說:“小川姐,我今天買了條項鏈,成色有些怪,你能過來幫我看看嗎?”
我有些莫名地看着她,她微笑着沖我眨了眨眼睛,沒說話。
我媽注意力全在孩子身上,壓根沒有看到這些小動作,揮揮手說:“去吧去吧,我和陽陽呆着,誰也別擔心。是不是啊……我的大寶貝……麽麽……”
唐心雅引我到了隔壁房間,關上門,我們面對面坐下來。
顯然這裏沒有什麽項鏈要我鑒定。
我等她開口,她卻半垂着眼睛,手裏攥着手機無意識地擺弄,有些緊張,似乎在猶豫要說的話。
于是我默默觀察眼前的心雅,尋找她難以啓齒的蛛絲馬跡。
今天的她妝有些濃,紅唇烈焰,幾乎是濃妝豔抹,禮服的蕾絲和花紋格外繁複,華麗到無以複加,給人一種用力過猛的感覺。平心而論,在東方和西方的審美裏,她的相貌都不算出衆,以往小家碧玉式的風格很适合她,容易塑造出甜美清秀的五官。今天的這個大膽的新嘗試……不太成功,不知應不應該告訴她。
“小川姐,你有沒有覺得小江最近有些奇怪?”她終于打破了沉默,說了這麽一句。
我心中一跳,若無其事地問:“什麽意思?”
她看着我的臉,似在觀察我的表情,最後下了下決心,說:“小川姐,我們不兜圈子了,你知道這個嗎?”
說着,她把自己的手機推到我面前。
屏幕上面是一張照片,角度很好,拍得也很清楚,分明是小江和一個女人的側面。
我沒想到她要說的是這個,而不是前一陣小江差點把唐家敗光的事敗露了。
“心雅,你會不會太多疑了?在我看來,他們之間保持着相當的距離,也沒有什麽親昵的舉動,只是在說話而已。”
“姐你先別急替小江說話,往後翻翻。”
手指滑過屏幕,後面一張張全是小江和這個女人,衣服不同,顯然不是拍于同一天。
唐心雅說:“姐,這些照片的間隔都是兩三天,現在你還覺得是我自己胡思亂想嗎?”
“……心雅,這麽多照片,沒有哪張他們是有肢體接觸的,哪怕拉個手都沒有。”
“天天睡在你身邊人變了,你是會有感覺的。被拍到照片裏他們沒有接觸,那沒拍到的時候,誰能知道呢?”
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大腦幹脆拒絕往那方面思考。
“小川姐,這些照片,除了我請的偵探,只有我和你看過。如果被我爸媽知道,我和小江就算完了。陽陽這麽小,我不可能讓他沒有爸爸的,但要我什麽都不做,眼睜睜當個傻瓜,我也做不到。我考慮了很久,姐,只有你了——”
不等她說完,我已經下意識地搖頭:“不不不,我幹不了這種事……”
她盯着我的眼睛不容我拒絕:“姐,你忍心看着陽陽跟着單親媽媽長大嗎?沒有爸爸的生活你應該比誰都懂吧。”
我再一次搖頭,可嘴裏已經說不出拒絕的話了,軟肋太明顯,別人不捏都不好意思。我從心底拒絕把小江和出軌聯系在一起。她一提什麽“單親”、“沒有爸爸”,小時候所有的不開心的畫面瞬間湧上我的腦海,我有點發懵。
“讓我想想……”說着,我扶着額頭站起來,朝外走去。
唐心雅把我的猶豫當成了同意,在我身後說:“名字和地址我會發到你手機上。”
我揮了揮手,不再理會,徑直推門出去。
門并不是進來那道,連着走廊,我拐了兩個彎,回到了大廳。
我的眼睛自動地在人群裏搜尋小江的身影。從左到右,從前到後,掃了兩遍,看到不少熟面孔,跟美女輕佻調笑的周東亭,他那個不茍言笑的二舅柳開文,小胖子王軻,瘦高個趙立晨,卻獨獨不見他。
越是找不到,我越是像着了魔似的,退出去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找,好像見到他所有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終于在一條走廊的盡頭,我看到了他的背影,只是一閃,便又消失在了一扇門後面。
其實當時我也不知道找到他後,要以怎樣的方式揭開這件事,懷疑還是質問,但內心的疑問折磨着我,讓我必須找到他,得到一個結果。
正當我要推門之時,微敞的門縫裏出現了另一個人的面孔,我認出那個光頭,是唐心雅的二叔唐元海。
只一瞬,光頭就消失了,門啪得在我眼前合上。
接着裏面傳來說話聲,聲音壓抑着,聽不清內容,只能分辨出說話人口氣不善,語調生硬。
不一會兒,好像談崩了,傳來拍桌子的聲音,和唐元海怒不可遏的嗓音,聽上去斷斷續續。
“……別以為找了個靠山就敢在我面前人五人六……滿盤皆輸……夾緊尾巴做人……把柄……讓你從哪兒來滾哪兒去……”
又一聲巨響,似是有人踢翻了椅子,罵罵咧咧的聲音迅速地向門邊靠近。
我心一緊,提起裙子,趕緊往回跑去。
直到跑回大廳,我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有多沖動,在沒有任何直接證據的情況下,貿然同小江對質,不會有任何結果。以他那樣敏感脆弱的自尊心,除了讓他對我心生戒備,我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的。何況,看他的處境……恐怕經不起緋聞折騰。
此時此刻,我非常需要冷靜地思考,想想如何才能有效地解決問題,可我身處的環境并不允許。
舞臺上的樂隊正在演奏《Lambada》,中央的舞池的聚光燈下,一對靓麗的男女舞者跳着熱辣奔放的桑巴舞,貼身的性感舞步讓看者無不血脈贲張,激情難抑,荷爾蒙在空氣裏飄蕩,越聞越躁動。
在周圍随着音樂扭動身體的人群裏,我看見了周東亭,他正摟着一個身材火辣的女郎耳鬓厮磨,好不親昵。
離我不遠的池邊,裴爽一臉傷心望着舞池,眼眶裏的淚好像随時會掉下來。我對這個清純又乖巧的女孩一直抱有好感,見她這樣心生不忍,便拿了根香蕉去哄她。
雖然心情欠佳,她還是擠出笑容跟我打招呼,眼睛紅紅的,咬着嘴唇的模樣叫人心疼。
我把香蕉剝開,遞給她。
她看了看說:“小川姐,謝謝你,可是我現在不想吃東西。”
“不是吃的,你看。”
我把香蕉轉了個個,放在她手裏。香蕉皮上是我剛畫上去的夢露,皮剝開,上提,就形成了白裙飛舞的造型。
她終于看出了這個小伎倆,勉強笑笑說了聲謝謝,目光還是緊緊地追随着舞池裏的人。
好吧,我唯一的招術不管用,我真的沒有辦法安慰她。
正要離開,裴爽叫住了我:“小川姐,我是不是不夠漂亮?”
“不是。”
“那為什麽——”
“因為你會遇到更好的。”這句瞎話,我說得非常誠懇并且毫不猶豫。
“小川姐,我以前告訴過你,我讨厭我父母為我做的所有安排,其實不是真的。至少我爸爸把他介紹給我時,我是開心的,甚至希望爸爸能一直安排下去。我以為他也是喜歡我的。可是……可是最近他不來找我了,電話也不回,他們說我本來就不是他喜歡的類型,只是逗我玩,我不相信,他對我那麽好……嗚嗚……”
說到後來,她有些語無倫次,說得難過處,便伏在我肩上嘤嘤地哭起來。
我見勢頭不對,連忙攬着她去到後面的休息室。安撫不是我的強項,讓她免于當衆失态,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總有一天,她會明白,人生那麽長,總會遇到幾個渣男,傷心過,惆悵過,當真正珍惜你的人出現時,你才能一眼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