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色調太粉。”

“……這幅……細節壓過了整體,看上去不協調。”

“這幅也是,整體感不好,沒有體積……”

我坐在桌前,一張張地翻喬亮的作業,用盡量溫和的語言給出我的評價,他站在旁邊,越聽臉色越灰。

他年紀不大,卻有廣東油畫村六年畫工的經歷,悟性和能力都不錯,但因為沒有系統學過美術,基礎稍微薄弱,獨立完成的畫往往經不起推敲,而我最近做的就是幫他彌補這方面的缺點。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每給出一個評價,我都會斟酌再三,聽說現在學生對負面話語的承受能力比較薄弱。以前我學畫時,辛辛苦苦幾個小時,老師說擦掉就擦掉、說摳掉就摳掉,交上去的作業,直接用黑色記號筆批上“垃圾”、“惡心”的評語也是常有的事,還附贈各種讓你想一把火燒掉的諷刺挖苦。

當時我也沒考慮什麽自尊不自尊的,每一屆師兄師姐都是這麽過來的,一秒鐘的生無可戀之後,就抹抹臉,收起小小的沮喪,悶頭撲在紙上。

“這張不錯,虛實處理得比之前好……嗯,總體還是進步的。”幸好最後一張還能入眼,我給出了能想到的最具鼓勵性的評語,合上畫本,還給喬亮。

喬亮一臉嚴肅地接過本子,在手裏卷了兩下,握成卷,受傷地問我:“姐,我是不是很沒天賦?”

我笑了:“這才幾天就懷疑自己?放心,你缺的不是天賦,是練習。”

“那我要是練不出來呢?我已經二十三歲了,別人在這個年紀早就能獨立創作了。”

“你要是練不出來就只能給我當一輩子助手……不對,等你老到扛不動畫架,我就把你炒了,換個年富力強的。”

他眨眨眼睛,朝我嘿嘿一笑:“姐你那是要找助手麽?”

我瞪了他一眼:“叫你別跟李時工作室的那幫人混,學得什麽亂七八糟。給我滾去幹活!”

看着他一溜煙地滾回座位,我好氣又好笑。

喬亮在生活上是個大而化之的人,畫室地方偏僻,交通不便,他每天來回需要地鐵換公交換步行,周圍沒有什麽飯館,每天跟着我在路口劉阿姨家的小賣部混飯吃,幾個月下來,他沒有為這跟我發過牢騷。對于這點,我是感激的,因為我不願意在瑣事上花費精力,如果他不能适應,我們的合作就只能結束,說到底,是他遷就了我。在這個人人講物質談品質的時代,這樣不挑剔的人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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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劉阿姨家賣雜貨不賣餐食,我經常去買個水啊面包的湊合當飯,一來二去發現她每天中午要給孫子準備午飯,便商量着搭個夥。劉阿姨見我獨自一人,吃飯确實不方便,便答應了。後來又多了個喬亮,劉阿姨覺得人多費事不幹了,我在兩個人餐費的标準上又加了一百塊錢,她才應承下來。H市的女人精明能幹,即使兩個人的生意也做得井井有條。每天中午十二點,兩份熱騰騰的飯菜準時擺上店裏的小桌,偶爾大節小節還送個蘋果桔子吃。

放下筷子,我拿起盤子裏的蘋果,咬了一口,很脆,酸的我直吸氣,我問櫃臺後的劉阿姨:“今天什麽日子啊?這麽快到八月十五了?”

劉阿姨正在噼裏啪啦的打算盤,頭也沒擡地說:“日子過得,自己生日都不記得啦。”

我愣了一下,懷疑地望向喬亮。

喬亮拿起蘋果,和我的碰了一下,笑着說:“姐生日快樂。”

今天的确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在小江的後一天,常年被忽略,跟其他三百六十四天沒有區別。

見我沒什麽反應,喬亮說:“我聽李哥的人說的,他給你準備了一份大禮呢。”

聽到禮物,我被勾起了興趣,問道:“是什麽?”

他咬了一口蘋果,酸得呲牙咧嘴,答道:“我不能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話音未落,我的手機響起,我一邊用眼神向喬亮施壓,一邊随手接通放到耳邊。

“喂……”周東亭的聲音從聽筒傳來。

我嗯了一聲,示意他可以說話。同時,朝喬亮做了個“我先回去”的手勢,走了出去。

“小川姐,你在畫室?”他的嗓音有些低啞,透着剛睡醒時特有的慵懶。昨晚被他壓在身下一夜,我身上的肉都壓扁了兩公分,幸好醒來時,他已經翻下來,靜靜地躺在我身邊,只有手臂還摟着我的腰、腿壓着我的腿。我吃力地手腳并用把他推開,他都沒有要醒的意思,顯然處在宿醉的昏睡中。果然,睡到中午毫無壓力。

“嗯。”我說。

“我想和你談談,現在過去找你行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現在不行……這樣吧,晚上回家我們再談。”

“好。”

其實,我不是故意拿喬把他晾着,昨晚過後,正常人清醒過來必然要有所解釋,我願意給他解釋的機會。但是白天是工作時間,不适合辦私事。

傍晚天還沒黑,我提前離開畫室,去超市買了些菜。

大包小包地推開門,正換鞋,聽到動靜的周東亭迎了上來,接過我手裏的袋子,提進屋裏。

進到廚房,我也不看他,把買的食物分門歸類,晚上要用的放在流理臺,需要冷藏的放進冰箱。周東亭沒有靠近,和我之間隔着流理臺,面有愧色的看着我,欲言又止。

等把東西一一收好,我轉身面向周東亭,準備聽他想說什麽。

他穿着粉紅的針織衫,灰色長褲,看上去很居家,不知道是早早回來了,還是今天壓根沒出門。要說随心所欲,還是要數這些資本家了,勞動人民随意曠一天工,即使不被開除,自己都會充滿罪惡感。

“小川姐,”他盯着我的臉,有些難堪地說,“昨晚喝了點酒,控制不住自己。我錯了,以後一定不會這樣。”

他眼神真誠,因為愧疚而帶着些許閃躲,這副承認錯誤的姿态我還是滿意的。

我說:“OK,我相信你。晚上吃土豆炖排骨怎麽樣?”說着,就轉身從袋子裏挑出兩個土豆。

他有點反應不過來:“就這樣?你還要給我做飯?”

我把土豆放在水龍頭下,沖掉表面的泥土,取出去皮器,一邊刮一邊說:“你道歉,我接受并且原諒了你,你對這個結果不滿意?”

他走近了兩步,扣住我的手腕,說:“我不明白,這是你發脾氣的方式嗎?”

我掙了掙,擺脫他的手掌,放下土豆,擦了擦手,退後一步,看着他說道:“你別多想,我是生氣過,但我現在真的已經原諒你了。”

他定定地望着我,仿佛在猜我到底打什麽算盤。

“昨晚的事,其實也不算十惡不赦,我們畢竟是法律上的夫妻,我對你有義務。不過,開始的時候,你的确很粗魯,弄得我很疼。到了後來……不知道你記不記得,我是盡力配合的。”

大概想到什麽旖旎的場景,他的臉上飛起一抹紅暈,喉頭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望着我的眼神有些發亮。

“我的意思是,之前,我以為我們之間有着互不幹涉的默契,你沒有過問我的私事,我也不管你跟別人的交往。至于拒絕你提供的各種幫助,是我的一貫處事,幫助過我的人不多,我不想到這個年紀養成依賴別人的習慣,不好改,并不是怕拖欠你什麽。經過昨晚,我發現我可能會錯了意,我不知道我的做法讓你這麽不高興。你對我發難,我也有一定的責任。不過,我願意改。你幫了小江不是假的,那麽我們這段婚姻也不是假的,我得到了想要的,就得付出相應的代價,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沒學過商業,但公平交易我還是懂的,你的錢不能白花。不管它如何開始,你我已經是夫妻,我會盡力扮演一個你理想中妻子的樣子。”

“但是,”我頓了頓,從購物袋裏拿出一個盒子,放到桌上,“這次我吃藥了,下次一定要用。”

他拿起盒子,在手裏掂了兩下,邪邪地笑着,逼過來,說:“你的意思,只要我肯戴套,你就願意張開腿随時讓我上?”

我不閃不避地點點頭。

他緊緊貼住我的身體,單手抓住我的臀瓣,問:“那現在呢?”

“随你,只要別後*入,我的膝蓋還疼着。”

他眯着眼睛看着我,眼皮縫隙露出的眸子裏全是壓抑的怒氣。

“小川姐……你何必委曲求全到這地步?我昨晚是沖動了,但沒有逼你的意思。”

我輕輕一笑:“別這麽說,我們站在這裏不就是委曲求全的結果嗎?”

他終于松開我,退後一步,憤怒已經轉化成無力,說道:“還說沒發脾氣,你明明就在發脾氣。”

“我沒有。”轉過身,不再看他,我又開始弄那兩個土豆。

他站了一會兒,終是一言不發轉身回房,臨走還把手裏的盒子扔回桌上。

我擡頭看了眼他的背影,心說他最近越來越陰晴不定了,還有點想念以前那個玩世不薛、吊兒郎當的周東亭,至少比現在有趣得多,合則來不合則去。

發脾氣?我承認,是有點。小江生日派對以來,我不斷鄙視自己各種妥協各種沒原則的行為,眼看小江的危機已過,盡管我保證不會過河拆橋,但潛意識裏,我是想擺脫這段糊裏糊塗的婚姻的,口不擇言激怒周東亭的話也是脫口而出,根本不過腦子。想到這裏,我更鄙視自己。

做好晚飯,我敲門叫他吃飯,他倒是很快就出來了,一煲土豆炖排骨吃得幹幹淨淨,只說了一些無意義的“好”和“謝謝”,全程和我零交流。

飯後,我回房間換衣服,拿起自己的T恤,看看又放下,轉而打開另一邊的衣櫃。

走到客廳,周東亭看到我穿着他準備的衣服,臉上浮起一絲驚訝,但只是一瞬,很快又恢複了面無表情。

“我要出去一下,大概兩三個小時。今天開始,我會把我的行蹤告訴你,但今晚情況特殊,涉及別人的私事,不方便說,我只能告訴你,是去幫唐心雅的忙。”

他漠然地點點頭,目光始終都在手裏的筆記本電腦上,仿佛對我的話完全沒有興趣。

等我即将關上門的一刻,他還是忍不住開口:“忙完給我電話,我去接你。”

我嗯了一聲,随手合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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