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月升月落,一夜無眠。
無論橫躺豎躺,我總覺得桌上那只黑色木箱就像一雙黑暗中的眼睛,幽幽地看着我,有些哀怨,又有些多情。
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懷疑周東亭對我有情,但這份情有幾分,從何而來,卻一無所知。
在這段隐密的關系裏,我最怕看到的就是感情,欠什麽都能還,唯獨欠了情,還不清。當然,我對他是有好感的,人沒有辦法跟厭惡的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而不抓狂。平心而論,他是個讨人喜歡的人,英俊幽默,修長挺拔,一雙漂亮的眼睛,笑起來帶着電。
好幾次,我想脫*光衣服去敲他的門,坐起來,紐扣解一半,又躺下了。不是什麽羞澀感作祟,只是我真的做不出來。不算昨晚,我們早就有過一次性*事,可那時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是一種成年男女間沒有負擔的享樂,憑的是本能。如果現在送上門,那是還債,再高明的技巧也無法抵銷我罪惡的目的,太假。我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我是藝術家,賣藝不賣*身,真的。
幸好,這天之後,周東亭在外變回了浪蕩公子的作派,在內,對我不再有進一步的舉動,兩個人相安無事和和氣氣地過了幾天。
我把黑木箱拿回畫室的時候,喬亮驚訝地半天說不出話,以為是李時送的,直叫李哥大手筆。我說不是,讓他別亂猜,把箱子搬到二樓我的房間,找塊布蓋起來收着。他只當我舍不得用,嘀咕着自己跟了個守財奴,便走開了。
喬亮前腳剛走,唐心雅的電話就來,問我有沒有什麽進展。我推說最近事忙,沒顧上,她立即催促我,口氣裏有不掩飾的焦急和失望,我假裝聽不出來地敷衍着。
這事發展到此,我完全無能為力,只能拖着。
毫無疑問,那個孩子的出現,改變了我對小江是否出軌的看法,他完全有可能因為這個孩子而接近王知雨。而唐心雅知不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呢?她能弄到王知雨的排班表不可能不知道她有個兒子。或者她根本沒有把孩子和小江聯系到一起,畢竟小江小時候的樣子她不熟悉。如果她真的發現了這件事,不可能是找我幫忙這種處理,沒有女人能如此淡定對待丈夫的私生子。所以,什麽都不做,靜觀其變是我唯一的選擇。
有的時候,費盡心機解決不了的事,給點時間,可能有峰回路轉也不一定。
喬亮從二樓下來,我已經把李時送我媒介劑都在架子上擺放整齊,背起包,對他說:“走,今天帶你見個大人物。”
我們來到市圖書館報告廳的時候,裏面幾乎座無虛席,這裏馬上将有一場講座。我的座位在前排的預留席,面前一米就是半人高的臺子,中間放幾條長桌幾把圈椅,臺上人一伸腿,鞋底的泥都能清楚看到。我是來聽說的,對人不感興趣,就叫李時去坐,自己在後面找個空地站着。
能貼牆站的位置已經都被占滿了,我走了一圈,打算去側面站着,這時有人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回頭一看,是林莉。她挪了挪身體,往旁邊靠了靠,硬給我讓出了一畝三分地。我對她笑笑,她面無表情點點頭。
跟林莉在一起有這點好處,我讨厭寒暄,她更是連招呼都能省略,想說話就說,想回答就回,裝聾作啞她不在意,而她的表現更像壓根不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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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會兒,主講人出現在臺上,底下一片騷動,接着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主講人是一位大畫家,姓陳,我在這裏稱他為陳先生。陳先生曾經只是畫家,現在麽,不好說,作家、自由撰稿人、美學家、評論家,身兼數職,就是不好好畫畫。
他講的題目并不是繪畫的範疇,大的多,深的多——“文化的失衡與反思”。這應該是主辦方選的題目,給他講,他便講了。普通人聽到這幾個字的第一反應,應該是書架上無人問津的大部頭,令人想到就瞌睡,陳先生偏偏能講得很有意思。他的話常常帶着自嘲式的幽默,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嘲諷自己更嘲諷別人,批評起權威來從不客氣,說了很多別人不敢說的話。
正是因為他不說暧昧而模棱兩可的話,直接得叫人捏把汗,文藝青年愛他愛到不得了。這樣能畫能寫,能說能辯又有激情的才子,幾十年才出一個,怎能不追捧?正如談現代詩必雲北島海子,談文藝必曰陳先生。
陳先生說,他曾經被一家主流媒體邀請去一個講演會,講“文化寬容”,他對此很是驚訝,在國內,“寬容”這兩個字不是随便能說的。去了之後,發現題目已經變成了“文化寬度”,苦笑不已。現場有個不太安份的年輕觀衆向他提問,問對普世價值的看法,結果被主持人粗暴地打斷三次,最終還是沒能把問題說完。大環境就是這樣,談覺醒談反思都是表層的,觸不到裏面的東西的。
從這層意義上說,他是一個老憤青。不可否認,聽他說話,很過瘾,像高度酒,帶着勁兒。聽完之後,還會有一兩句深深地印在腦子裏,時不時跳出來讓你咂摸着嘴回味一下。
演講不長,一個小時便結束了。從圖書館出來,我和林莉站在樹下抽煙。好像我和她在一塊兒,這項活動是必不可少的,我很放松。她問我要不要去她那兒看看,離得很近,我說好。
我以為她要帶我去她的畫室,結果我們到了一間沿街的店鋪,門頭寫着“深居簡出油畫體驗室”。林莉說這是她開的店,提供給普通人嘗試油畫的機會,算是推廣藝術的大衆化。
我有些意外,她看上去如此孤僻少言的人,竟然有這樣高的覺悟,還能有這種商業運作的能力。真是人不可貌相。
店面不小,分樓上樓下兩層,是眼下時興的LOFT風,裝修得很用心,細節出彩,家具都是原木的自然主義,樸素舒适。一樓,有兩個學生模樣的雇員在收拾畫具,有幾個年輕的顧客正坐在畫架前一板一眼地畫着,手上拿着一張樣圖,從握筆姿勢不難看出,都沒有美術基礎。
林莉帶着我上上下下地參觀了一遍,我不禁佩服她的決心,這樣龐大而麻煩的事,我是肯定幹不了的。
回到一樓,有顧客拿着畫來找林莉。這些畫畫用的畫布上都是提前印好線稿的,塗哪種顏色也有标記,你只需要照着填色就好了。有點像小時候的填色本,只不過用的顏料是平常不太常見的油畫顏料,畫完之後,店裏的工作人員就會幫你稍加修改,使它看上去更像一幅能挂起來的畫。
平時肯定是有專人執筆,但這會兒沒有別人,林莉便自己動手。沒有基礎的體驗者通常選得畫都不會太複雜,修一下造型,調一下明暗,改一下明顯的錯誤,就可以了。你改得太多,人家還未必領情。
正畫着,又來了一個女孩,手裏拿着完成的畫,見我站在林莉身後,說了句“麻煩”,理所當然地遞給我。林莉低着頭,完全沒有反應,于是我便接了過來,找了把椅子坐下,提筆給它修改。
女孩站在我身邊,絮絮地說她想把畫送給男朋友當生日禮物,要我改得漂亮一些。
這時,門口一陣騷動,好像來了一大幫人,動靜很大,林莉起身向外走去,那兩個顧客也好奇地跟着出去看。
我最近好奇心有點重,已經用光了,這會兒只是懶懶地坐着,一筆一筆改手上糟糕的畫。
過了一會兒,有個人走到我身後,我以為是剛剛那個女孩,轉頭卻看見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陳先生!
不久前還高高在上侃侃而談的人突然出現在面前,我驚訝得忘了要站起來,再看林莉,正在跟幾個記者模樣的人說話,依稀聽見什麽“沒學過系統美術的人也能成為藝術家”之類的話,臉上還挂着難得的笑容。
陳先生穿着茶色對襟褂子,黑色長褲,腳上踩着灰色布鞋,近距離看,不像一個六十歲的大師,倒像一個儒雅的中年學者。
他說:“你畫得不錯,第一次畫嗎?”
此情此景,明明被誇獎,我卻沒有辦法接受:“……不是,我畫了十幾年了。我在幫人修改。”
“你在這裏工作?”
“不,第一次來,”我指了指林莉,“我們是朋友,串門。”
他看了看那邊,又看看我,問道:“你是科班出身?”
我點點頭,站起來拉過書報架上一本雜志,翻了兩頁,說:“這是我平時的畫風。”
他接過去拿在手裏,認真地看,足看了一分鐘。
這一分鐘,我備受煎熬,雖然我對自己的畫很有信心,但把它們展示在當代泰鬥面前,我不可抑制地緊張,手心微微地出汗,如同等待判決的當事人。
終于,他放下了雜志,對我說:“你叫俞小川?我好像在巴黎藝術學院見到過你的畫,留校作品,畫得是兩個面對面站着的女孩,對吧?”
我點點頭,他的記憶力和他的畫一樣出名,某年某月某人說過什麽話,他都能記得,常常拿來當成講演的素材。
“你的畫很有個性,能看出一貫的個人色彩,你知道是什麽嗎?”
我說:“是情*色。”
“對,隐隐約約,捉摸不透的感覺,讓人看了心裏微動,卻又不好意思問出口。”
“吊人胃口?”
他嗯了一聲:“有點,不過更隐密。兩個女孩那張身體畫得很漂亮,你現在的畫就比巴黎的含蓄,更注重場景和故事性,像布歇和弗拉戈納爾。”
我笑笑:“算是入鄉随俗吧。”
“畫畫最怕沒有想法,畫不出個人表達,還不如不畫。你還年輕,想畫什麽就畫什麽,這點硬氣,知識分子總要有的。”
我把畫冊放回書架,想起了什麽,問道:“陳先生您也在推行藝術大衆化?”
他指了指旁邊,不答反問:“你覺得這是藝術嗎?”
我想了想說:“這是……十字繡。”
他笑了笑沒說話。
“那您為什麽來這裏?”
“和你一樣,我也有朋友。”
不一會兒,他就被林莉請過去拍照,我和他的談話到此結束。
沒想到的是,後來有個記者專門采訪了我,稿件連同陳先生的活動照片一起刊登在一家全國性的文藝雜志上,讓我的名氣小小地提升了一把。對這個意外之喜。陳姐很高興,說我終于開竅了。
後來林莉再邀請我去她的體驗室時,我拒絕了。
聽陳姐說,林莉和她的前夫本來沒什麽大矛盾,如今她在圈裏算是富婆,收入來源就是這些體驗室,在H市開了三家,還打算到鄰市再開兩家。她前夫思想迂腐,痛恨商業,不願意搞經營,只想畫畫,兩人道不同不相為謀,這才分道揚镳。
作者有話要說: 情節是臆想,但陳先生确有其人,至于是誰就不用說了吧,那場講座也是真的,不過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文中寫得不滿意之處,若有陳先生的擁趸看到,不要介意,只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