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自我和周東亭領證那天起,我們之間便有一個默契——從不同進同出,在外面盡量避嫌。除了去看爺爺那次,我們沒有出雙入對過。只有關上門,隔絕了外界的一切,他和我才是夫與妻,在這間被稱為“家”的房子裏過着兩個人的家家酒。
這麽做,當然是為了避人耳目,雖然我不知道避的是誰的耳目,無外乎他的父母和生意夥伴。高門大戶總有這些個橋段,我沒有深究的打算,因為在他們那兒,我只是個有幾集戲份的配角,說不定連出場的機會都沒有。
這幾天,周東亭一反常态,連着幾天約我在外面吃飯,也不訂什麽包間雅座,直接坐在人來人往的大堂。
就像卧底當慣了,很難适應光明正大的生活,走在街上都做賊心虛地低頭含胸遮住臉。
我掩着嘴問他出了什麽事。
“什麽事都沒有,我只是覺得這裏菜不錯,”他輕佻地笑笑,身子靠過來,貼到我耳邊繼續說道,“有時候,我就想把你帶出來,滿足一下自己的虛榮心。”
慢悠悠吐出最後一個字,他的嘴唇已經觸到我的耳垂,鼻子裏呼出的熱氣直往我耳洞裏鑽,我整只耳朵連帶周圍的皮膚一陣發癢。
我退開一些,借着抓頭發撓了撓耳朵。
他深谙得寸進尺的道理,伸出食指将我抓亂的頭發輕輕捋到耳後,小指和無名指順便撫過我臉頰,溫柔而暧昧。
我心說他一定老天派來考驗我的,剛相安無事了兩天,他就來撩一下,又撩一下。我想嚴肅起來,他卻比我更嚴肅,好像剛剛撩騷的人根本不是他,讓我啞巴吃黃連。
他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搭着我的座椅靠背,嘴角帶着似有似無的笑,說道:“你頭發長了,還是長頭發好看。高中那會兒你就一直留長發,不紮馬尾的時候,披在肩上,垂到腰,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我們班男生的眼睛都粘在你身上。”
又來了!
我不接話,只一本正經說到時間,我該走了。
下午打算去個手工DIY展,喬亮上周末去看了,回來直說有意思。其實這種形式的展覽,對于我們來說,專業性不是很高,沒有多大研究的價值,去看多半是為了消遣。那天跟陳先生見面後,我有些觸動,創作熱情高漲,一天十幾個小時呆在畫室,畫得我手都快擡不起來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但在周東亭面前,我說得很嚴肅,好像是一件需要認真對待的事一樣。
國展中心前,李時眯着眼睛看着我,一言不發。
我幹咳了兩聲,說:“都認識啊,不介紹了。那個……人多熱鬧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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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東亭笑笑,一臉無辜望着我,仿佛非要跟來的人不是他。
“我再去買張票。”李時丢下一句話,便轉身朝外面的接待處走去。
望着李時的背影,我想跟過去解釋兩句,周東亭卻涼涼地開口說道:“小川姐,原來你不讓我來,是約了他。我是不是妨礙到你們了?”
“連個招呼都沒有,就帶個不熟的人來,換了你,你也不會熱烈歡迎吧。”
他斜睨我一眼,問:“他知道我們……了?”
我搖搖頭:“我誰也沒說。”
“他以為我們在同居。”我又補充了一句。
他唇角勾起一抹壞笑,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麽。
很快,李時拿着三張票回來,我們排隊進入展廳。
接近暑假的尾聲,館裏孩子很多,每個展臺前都圍滿了高高低低的人。
從進館開始,周東亭一直站在我和李時中間,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問“這是什麽”“那是什麽”,我都沒機會跟李時說上話。
走到陶藝區的時候,有個小男孩一下撞到周東亭身上,手裏的可樂全潑在他外套上,人倒一溜煙地跑了。他非但沒生氣,用手帕擦了擦,還笑嘻嘻地對我說:“咱們也生一個這樣的小混蛋出來玩玩怎麽樣?”
話音剛落,李時擰頭看向我,眼神簡直像在看外星人。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要對他說什麽,索性不說。把周東亭拉到一邊,壓低聲音道:“你別這麽幼稚好不好?李時是我多年的朋友,一清二白,比水還清,別讓我在朋友面前像傻瓜行嗎?”
“你讓他先走,不就沒問題了?”
我想說不如你先走,咬了咬下唇,用力忍住,好歹沒說出口。
就這樣別扭地一路逛,逛了半個館,中途周東亭接到一個電話,附近太吵,便走去遠一點的地方接聽,剩下我和李時。
終于有了說話的機會,我剛想開口,李時皺着眉頭,陰沉着臉說:“你真要給他生孩子?”
“當然不是!他故意那麽說的,年輕人不懂事,把你當成假想敵了。”
“你最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忙着談戀愛?”
“我哪是那種人!喬亮可以做證,我一天都沒閑着。”
“你知道就好,才有點名氣,別作沒了。”
“……今天的事,別介意,他要來我沒攔住。改天請你吃飯。”
李時雖然頗善交際,在圈子裏左右逢源,但抛開業務往來,私下并不常跟工作關系的人一起出去,而多半跟是說得上的朋友。人不可能時時刻刻都處在應酬的狀态。在他眼裏,周東亭顯然不屬于“下班”後下想見到的人。何況,“重色輕友”一向為我不齒,自己怎麽能啪啪打臉。
“改天是哪天?”
我想了想,說:“你女朋友有空的時候,總該揭開神秘的面紗了吧。”
李時對這個主意不太感興趣:“算了,你和她玩不到一塊兒,你記得請我就行了。”
說完,就邁腿朝前走去。
我扯住他的衣角,把他拉了回來,指了指展櫃裏的編織品讓他看。
裏面陳列着一棟用毛線織成的房子,八寸蛋糕大小,有窗有門有煙囪,還有兩條狗趴在門口。可以想見,作者一定心靈手巧,并且熱愛生活,說不定這就是天天住的自己家的樣子,用一雙巧手織成。
我說:“覺不覺得這像哪兒?如果拿到這圈籬笆,屋頂沒這麽繁雜,換成普通黑瓦,側面的樓再矮一點的話。”
他俯身看了看,不明白我的意思。
“永勝你叔叔家的房子啊!”
“小姐,全國百分之八十的農民房都長這樣。”
“……你退步了,只看得到共性,看不到特性。”
“你到底想說什麽?”
“什麽時候再去啊,我覺得我在雲南畫出來的東西比較滿意。”
“我看你是又想吃小菌子了吧!”
……
有一句沒一句地插科打诨,李時臉色緩和下來。我知道他始終不覺得周東亭是個可靠的人,有意無意地總在提醒我,可以享受戀愛,但別陷進去。我沒有多解釋,只是說我心裏有數。
過了十來分鐘,周東亭接完電話回來,說要帶我去個地方。除了已經看過的布藝紙藝,我對其他的興趣不大,雖然我更想随便找個地方窩着,安安靜靜看一下午書,但看周東亭興到勃勃,不好掃他的興,便跟李時打了個招呼,跟着離開了。
車子一路往北,開出了市區,後面的路越來越熟悉,竟然是往我曾經兩個月天天去報到的柳宅的方向。我不由心裏一緊,不知他在打什麽主意,難道是要向家人公開嗎,所以最近才跟我同進同出?
但到了柳宅門前的岔路口,他并沒有拐進去,而是直行,繼續往北。
路過熟悉的路口那一刻,我的心情是複雜的,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望,也許失望更多一點。一旦公開,我們面前必然會出現巨大的阻力,這點我是肯定的,如果會收到祝福,周東亭一開始就沒有了隐婚的必要。這樣一來,我的清靜日子受到影響,惡劣的情況會持續一段時間,但反對聲越大,對我未必是壞事,反而可能成為解決我和周東亭關系的契機。
又開了大約二十分鐘,車子在一座小山頭前停了下來。周東亭把潑了可樂的外套脫下來,只穿着裏面的白襯衫下了車。今天刮着風,降溫了好幾度,他穿着單薄的衣褲自在悠閑地走在風裏,好像根本沒感覺到周圍空氣的溫度的變化。
走了幾步,我便看見面前的樹林裏出現了零散的幾棟房子,掩映在茂盛的樹木後面,白牆黑瓦,外表很樸素,有點像原始的山裏人家。
難道是來吃農家樂?
等到他帶我走進其中一棟房子,我知道我猜錯了。房子內部寬敞明亮,設計感十足,設施很先進,裝飾和家具都是考究的做舊,代價不菲,絕不可能是山裏普通農民的家。
他問我怎麽樣?
我說什麽怎麽樣?
他笑笑,轉身出了門,走向第二棟,然後第三棟。
一直走到第五棟,我發現這棟房子比起前面的,明顯小了很多,裏面的裝修也不是一個風格,幾乎都是白牆,配上老木新木做成的家具,原始而粗犷。雖然建築面積小,前院後院卻很大,種了很多向日葵。推窗望去,能看見不遠處有一個靜谧的清澈小湖,泛着魚鱗似的的波紋,穿過後院就能到湖邊。
我扶着窗棂眺望,有些驚訝,剛剛在別的房子根本沒有看到這個湖。
周東亭走過來,靠在窗框上,看着我說:“你不喜歡我們現在住的房子,我猜你應該會喜歡這裏。”
“這樣的景色誰都喜歡。”
他勾唇一笑:“那我們以後搬來這裏住。你不喜歡太大的房子,我叫人把戶型改小,裝修我照着自己的想法來,估計你應該不讨厭。最妙的是這個湖,這座山頭雖然和其他四家共有,湖卻是被我們獨占了。天熱的時候,跳下去游一圈,抓個魚烤來吃,或者咱們劃個船,釣魚,要麽幹脆什麽都不幹,就躺在船上漂在水面,就夠他們羨慕的了。”
說到最後,他眼睛微微眯着,好似已經躺在盛夏的湖面上,被湖面的風惬意地吹拂着。
的确是再誘人不過的畫面。住在遠離喧鬧的水岸山居,讀書畫畫,困了便在爐火旁打盹,醒來便做點粗茶淡飯。有閑情了便在院子種點東西,随便什麽都好,春天播種,秋天收割,四季與風聲、鳥鳴、陽光與露為伴。不計較光陰流逝,不用周游世界,也能時刻貼近自己的內心。
我以為他根本不了解我,不成想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為我想了這麽多,說不觸動是假的,但是,要我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似乎有點為難。
腦子裏轉了幾圈,我終于問道:“我到底有什麽特別,值得你這樣?”
聽到我的話,他兩眼一彎,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怎麽?開始對我好奇了?”
他走到躺椅前坐下,把腳擱在腳凳上,左腿壓右腿,俨然一幅主人的樣子。
我坐到他對面的椅子上,等他回答我的問題。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什麽時候嗎?”
“應該是你高一我高三的某一天。”
“差不多,準确說是第一天。”
我靠在椅背上,把腿翹起,和他的腳尖只隔了幾公分,擺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聽他說。
“報到那天,我坐車去學校,車子被堵在校門口,在車裏的時候,我本來在專心地玩游戲,不知為什麽就望向了窗外,然後……就看見了你。
“你穿着一身校服,提着很多東西往裏面走,我一直看着你,游戲裏的人死了都沒注意,直到車子開過你的身邊,還忍不住回頭張望。
“後來在班級報到的地方,你趴在桌上填表格,側臉被頭發擋住,我一眼就認出了你,你在簽到本寫的名字是‘俞小江’。我以為你會是我的同學,暗暗高興了一夜,只要想到未來三年天天都能看到你,就忍不住想笑。”
他說到這裏我記得,那天小江生病,是我替他去學校辦得報到手續,我對周東亭毫無印象。那天天氣很熱,我一個人跑前跑後得交費領書,自然不會留意人群裏某個和我弟弟一樣年紀想入非非的男孩。
“開始上課以後,我很快發現我那天看到的‘俞小江’其實不是俞小江,心裏很失落。
“說出來你可能都不信,在男女之間的事情上,我算是晚熟的。我父母管我很嚴,初中時我同學有開始交女朋友的,我壓根不感興趣,談戀愛哪有打游戲好玩啊!我身邊的女生,在我眼裏,只是一群頭發比較長的假小子。”
我忍不住笑了,天真無邪的周東亭,很難想象啊。
“嚴格來說,你應該算我的性啓蒙老師,因為你,我才意識到男女之間的區別。”
我受寵若驚,連連搖頭:“我何德何能,實在擔不起這個光榮稱號。”
他裝模作樣地壓了壓手掌:“你應得的,別客氣。”說着,他把椅子挪到我旁邊,和我并肩對着窗外藍色的湖面。
“高一那一年裏,你經常在學校門口等俞小江放學,我和很多同學一樣,都會多看你兩眼,不同的是,我會想,經常想起你,有時是白天,有時是晚上……尤其一個人的時候。後來,我第一次知道,即使沒有尿床,床也會濕。”
明明說着暧昧的話,他的語氣卻是一本正經,似乎這種隐私是可以拿來堂而皇之讨論的。他沒有看我,眼睛直直地望着窗外。我也沒有轉頭看他,靜靜地聽着。
“第二年你去外地上大學,經過幾個月的調整,我慢慢開始把眼光轉到身邊別的女孩子身上,嗯……開始了我萬花從中過的生涯,我以為這場青春期的暗戀就此早早結束了。
“直到你又出現在唐心雅的婚禮上。本來那天,我并不想去,但看見新郎的名字,沒容我多想,人就已經到了酒店。那天婚禮上的人那麽多,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從我面前走過,臉上表情和走路姿勢跟十一年前一模一樣。
“登記那天,你問我為什麽要和你結婚,我說是因為愛。你不相信,其實當時我也不信,可我知道,不娶到你,我不會甘心。結婚以來,我有很多事做得不夠好,但有一點,我再沒有和別的女人一起過。忘掉別的……我們認真試一次好嗎?”
聽着這樣一個純情又多情的故事,我很難相信自己不知不覺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當我在自己的情節裏苦苦掙紮的時候,曾經還有一個人的生活因為我而産生過波動,無論這種波動是大是小,到底我是影響過誰的。
窗外的風徐徐吹來,一只手向我伸出,夕陽的餘晖灑在上面,指尖全是溫暖的金色。也許是受山裏的蟬鳴蠱惑,也許是湛藍的湖水讓我陶醉,鬼使神差地,我把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上,然後被他溫熱的手掌緊緊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