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露一過,便是中秋。
我的記憶裏的中秋,不是完美圓整的明月,不是精致油膩的月餅,也不是一桌或豐或簡的團圓飯,而是一種氣味,具體來說,是桂花香,就是那種聞起來像全身被蜜泡過的香甜氣味。
一場不期然的秋雨過後,公園裏和院落深處的桂花開了,日以繼夜散發着醉人的香味。
每年這個時候,我的心裏總有些發悶,不知道是因為每個學期初始往日的同學老師總是陌生地可怕,還是因為自己暗暗讨厭所有和“團聚”有關的節日。桂花有一種神奇的魔力,可能它的氣味太過甜蜜,能夠麻痹所有不開心,無聲無息間心漸漸變得柔軟,仿佛還能從中感覺到一絲幸福。
另一方面,我對月餅沒有什麽好印象,小時候吃的月餅都是我媽廠裏發的五塊錢一筒的蘇式月餅。外面是酥得掉渣的白餅皮,餅皮中間一枚圓形的紅印章,裏面清一色豆沙餡,常常有股濃烈的豬油味道。
生活拮據的家庭沒有什麽儀式感,月餅不是中秋夜的重頭戲,事實上,我們沒什麽戲,連賞月這種環保又不花錢的事,都沒有做過。可能我媽覺得,三個人默默無語一起對着月亮發呆,不如看完電視早點洗洗睡。
小江不愛吃這種月餅,從來不碰,我當成早點,就着白粥醬菜吃一塊,一上午都不餓。
大概是沒見過好東西的緣故,很長時間裏我以為月餅都是豬油味的,膩得像在吃肥肉,想不通滿街的月餅是怎麽賣出去的。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世界上是存在好吃的月餅的,最簡單的辨認方法就是一方小小的價簽。
對當時的我來說,玻璃瓶裏插一枝偷折的桂枝,讓香甜的味道充滿整個房間,伴着它靜靜地睡着,最好再做個美夢,中秋節就算圓滿了,甚至整個秋天都沒有遺憾。
後來長大去了北方,我發現北方跟南方很不一樣,大山大水,連桂花樹也比H市的高大。
如果你去C大,一進校門便能看到兩棵大金桂,并排立在教學樓前,五六米高的樹冠足有一個房間那麽大。據說建校之初,它們就已經在那,至今少說也有一百歲了。念書的時候我極喜愛這兩棵樹,尤其開花的季節,樹下常有我的身影流連,或者看書或者對着門口速寫,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這次C大的校慶,很多班級在校名或者圖書樓前合影留念,我們班的同學不約而同選擇了桂樹下。收到照片那天,看着樹上星星點點的小黃花,我仿佛都能聞到它散發的幽幽甜香,萦繞鼻尖,照片裏的人美醜與否倒顯得無關緊要。
舉辦大型的校慶是個極其複雜的工作,單看人數,便知道絕對輕松不了。各屆校友去了兩萬多人,大禮堂差點坐不下,這還是剔除了如今在校的一萬多學生後的數字。其實按照從C大畢業的總人數來看,這個比例還是很低的,當初的學生本就來自天南海北,成家立業後,要在某個特定的時間,去到千裏之外某個特定的地點,并不那麽容易。
慶典之後,是班級活動,我們班原來有二十六個人,來了一半,我在其中見到了孫雪莉。可能因為回到了家鄉,她臉上一直挂着燦爛的笑容,顯得興高采烈。
她和我聊了一會兒,默契地沒有提錢伯寅,一是因為她肯定已經知道後來的事,身為同一個女人的手下敗将,應該沒有交流經驗的雅興;二來,大概因為我是和周東亭一起來的。
由于人實在太多,好幾個班共用一個教室,有老師有學生,聚成一堆一堆聊天。比起別的同學,我和他們中的大多數交情都不深,畢竟我只在C大念了兩年多,交換期滿後,中途轉學,所以C大連畢業證都沒有發給我。從別人口中,得知當年對我最為賞識的老主任幾年前已經離世,我有些悵然若失,頓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參加校慶,想見的人一個都沒有見到,難道走這麽遠只是為了緬懷青春?
Advertisement
最後,我只呆了一個多小時就離開了。
這次C城之行恰是周末,出發的前一晚,周東亭決定我和一起過來。
既然說好要認真地對待我們之間的關系,這個第一次外出的機會自然是雙方展示誠意的絕好機會。
校慶晚會之後的活動我沒有參加,餘下的時間裏,我和周東亭幾乎形影不離。本來說好我當地陪,帶他看C城最有歷史底蘊的古代藝術,結果變成了他陪我,去的全是我以前常去的地方,其中的大部分已經面目全非。他一身名貴西裝,鼻梁上架着一副飛揚跋扈的太陽鏡,跟着我走街串巷,走哪都挺招人。
大部分時候我們相處還算愉快,但每當他有些親昵的舉動時,我便不能淡定了。
中秋節,也就是星期天的晚上,晚飯後,我們回到酒店房間。
明月當空,我站在落地窗前看月亮,他從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腰,臉靠在我的頭發上,喃喃道:“活了這麽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覺得月亮這麽美。”
我全身僵硬地站着,不知該如何反應。我可以和他在床上宣洩欲*望,但這種情人間特有的耳鬓厮磨、纏綿的舉動,以我們現有關系做來,實在讓我無法坦然接受。
過了好一會兒,我感覺頭上重量一輕,他的臉低了下來,在我臉頰溫柔地親吻。
想到那天我答應過的事,我猶豫着是不是應該轉身投入他的懷抱回應他,他卻松開了我,道了聲晚安便回自己房間。
回H市的當天晚上,我和周東亭住到了北邊的小山居,就是去C城前他帶我去的那五棟房子裏的最後一棟。但只一晚,我們又搬回了市區,沒別的原因,交通實在不便。
小山居位置隐蔽幽靜,像一方免于世俗喧嚣的淨土,但正因為同一個原因,進出只能開車,對于沒有駕照的我來說,就成了大問題。周東亭說他可以接送,或者雇個司機,我都覺得不好,而我暫時也沒有換畫室的打算,搬回市區成了唯一的選擇。
過了一個在藝術上毫無建樹的周末,我重新拿起畫筆時不禁有點迫不及待。聚會時遇到的很多同學都已經放棄了專業、改行做八竿子打不着的工作,相比之下,我覺得自己何其幸運,當初在學校,他們熬過的夜、流過的汗不比我少,如今,我卻幹着喜愛的事情,還能以此為生,有什麽理由不付出全部的熱情和精力?
事實證明,這樣的理由是存在的,還讓人無法拒絕。
中午的時候,陳姐來找我,帶來一個好消息:我的作品将在新加坡新世界藝術博覽會展出,還入圍了美術特別獎,國內的水彩畫家、中國畫家都曾得過這個獎,但油畫家入圍還屬首次。當然,這不代表我已經走在了國內油畫界的最前列,而是跟這個博覽會的影響力近幾年剛剛壯大有分不開的關系。
不管怎樣,這個被簡稱為“新博”的博覽會如今在亞洲級別很高,作為有可能得獎的作者和參展者,我自然要去現場。
剛剛打算在畫室待一星期的我,兩天後,不情不願地被陳姐拖上了飛機。
上了飛機才發現,李時竟然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