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月初的一天,陳姐給我帶來了一個特殊的訂件。
之所以特殊,是因為這不是單純肖像畫,我要畫的對象在真實世界中并不存在,而是來自意大利小說《十日談》的女主人公。
這種定制形式曾經十分流行,在禁欲呆板的中世紀,藝術的主題是神學,聖經故事一度是畫家們唯一的題材,于是才有了各種各樣聖母聖子天使的形象。這當然都是畫家臆想出來的。人人都在談聖母,但有誰見過?
不僅如此,後世的許多文學作品裏的人物也紛紛被畫家呈現紙上。在我看來,最受青睐的可能數莎士比亞筆下的奧菲利亞,沃特豪斯畫過,阿瑟休斯畫過,米雷爾也畫過。
她是哈姆雷特的戀人,眼看着心愛的人和父親兄弟勢不兩立,痛苦的她日夜煎熬,迷失了理智也迷失了方向,終于錯亂成狂,一身盛裝,自溺溪流中。
這裏有兩個關鍵詞:錯亂、一身盛裝。
夠瘋狂,夠戲劇化,夠激動人心,簡單幾個字的描述就讓人忍不住熱血沸騰,腦補各種展現瘋狂而高貴的細節。之前的畫家們也正是這樣做的,他們筆下誕生的奧菲利亞個個美麗而震撼。
再回到我要畫的《十日談》上。這是本由一百個獨立的小故事組成的故事集,16世紀被列為禁書,現代人稱其為歐洲文學史上第一部現實主義巨著,“指引人們走向心靈自由之路”。我上學的時候讀過,故事內容大多是諷刺教會的荒淫無恥和歌頌自由享樂的現世生活。
訂件指名要畫第八天的第一個故事。
我已經不能記得故事的內容,但本能覺得很有意思又富有挑戰,第一次萌生了很想見見這個複古的買家的想法。
陳姐卻說不行,買家是匿名的,要到交畫的時候才會知道是誰。
故意設定的障礙讓我對這個神秘的買家更加好奇。
交待好畫面尺寸和期限的事,陳姐喝了會咖啡便走了,我繃緊的神經不由一松。自從知道她和李時的關系,再見她時我對我們的相處方式感到有些困惑。以前我們是純粹的工作關系,也許有點類似朋友,總之是清白的,現在的情形,我不知該跟李時疏遠以避嫌,還是該試着把她當自己人。我有一種預感,我和李時的關系是回不到從前了。
好在他們都不知道我知道。
之後的兩天裏,我開始專心準備這幅畫。喬亮幫我找來《十日談》的中譯本,我花了一個半小時仔細讀了第八天裏所有故事。
從前,有個叫古爾法度的人,愛上了朋友的美豔嬌妻,夜夜魂牽夢萦,于是向美少婦求愛,想和她春風一度。沒想到美少婦提出了要兩百個金幣作報酬,見她如此貪財,古爾法度的愛慕轉化為鄙夷。他略施小技,先問自己的朋友,也就是美人的丈夫借了一筆錢,再當着其他朋友的面交給美人。美人不知內情,以為是過夜費,趁丈夫出門,當夜便與古爾法度共赴床帏。等到丈夫回來,古爾法度當着證人的面說已經把借款交還給了他的妻子,美人吃了啞巴虧,卻無處訴說,故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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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單來說,就是一個精明的男人白睡了一個貪財的有夫之婦的故事。按照要求,我要畫的正是真相揭開的最後一幕。
看了兩遍,我心中暗暗有點失望,比起奧菲利亞,這個故事顯得太平淡太普通,沒有跌宕起伏的命運,沒有可歌可泣的愛情。轉念一想,譯本可能有删節,流失了重要情節也不一定,我不懂意大利語,于是又上網找了法語版本買回來,讀完發現內容差距不大。就是這麽個情節,兩個版本差異只是細節描述一個多一個少而已,這個作為女主角的美少婦依然連名字都沒有。
略一沉思,我沒讓最初的臆想破壞我的興趣,生活不總是“不瘋魔不成活”,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鴻溝不可逾越,卑鄙市儈的酒色財氣也許才是主流。
接下來的兩天時間,我讓喬亮物色模特,自己開始絞盡腦汁地構圖。
當我認真投入到一件創作中時,本心是希望不受外界打擾的,所以才會有助手這種設置來幫忙屏蔽幹擾。可助手總有下班的時候,有的幹擾是再厚的牆也屏蔽不掉的,比如唐心雅的追魂連環call。
“喂,心雅,有事嗎?”
“小川姐,小江正跟那個女人在一起,我該怎麽辦……嗚嗚……”
“……他們在哪?”
“還能在哪,不就她上班的賣場,我和陽陽在外面,不行……我忍不下去了,我要教訓那個女人……嗚嗚……”
“等等,你別沖動,我馬上過來!”
不得已,我放下筆匆匆洗了手,打車趕去王知雨上班的賣場。
見到唐心雅是在路邊的咖啡店,馬路上都是行色匆匆回家的路人,她氣定神閑坐在玻璃窗邊喝咖啡,大有玩弄一切于股掌之中的倨傲氣勢,好像電話裏那個聲淚俱下情緒失控的女聲全是我的幻覺。陽陽被保姆抱着,在一邊的咿咿呀呀地玩耍,看見我這個陌生的阿姨只是晃了兩下手臂便又轉去保姆懷裏。
唐心雅朝我招了招手,我走過去,在她旁邊坐下。
還沒說話,我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她面前的手機吸引住了,分辨率極高的屏幕上出現的兩個人正是小江和王知雨,一來一回地交談着,聽內容,好像在說賣場的營業額的事。
我說:“這是什麽?直播嗎?”
唐心雅擡起頭,手指朝街對面一點:“我的私家偵探從裏面傳來的畫面。”
“偷拍這個……合法嗎?”
她哼了一聲:“有什麽合不合法的,我只是不願意當傻子罷了。”她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對我說:“小川姐,你知道小江有多過分嗎?他是堂堂集團公司的總經理,卻要親自過問一個賣場的事,上個月專門把這個女人從收銀提成領班,當全公司的人都是傻子。現在更好,連臉都不要了,打着調研的幌子,大搖大擺到這裏來見她。哼……”
王知雨工作的賣場竟然是唐家的産業,這也太巧了。傳過來的畫面一直在移動,兩個人邊走邊交談,顯然是一副現場辦公的狀态,沒有一絲暧昧的眼神或者動作。
唐心雅咬着牙說道:“我真是恨透了他們假模假式的樣子,滿臉一本正經,你跟他說什麽都像在無理取鬧。”
這時,鏡頭一轉,出現了一個白瘦的小男孩,正朝王知雨的方向走去。
我心頓時一緊,感覺要出事,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去看唐心雅。
唐心雅倒沒有特別的反應,看到我戰戰兢兢的神色了然地笑了笑,說:“你不會以為這個孩子是小江的吧?”
我看着她沒有回答。
“呵我早找人驗過了。如果是的話我怎麽可能悠閑地坐在這兒,跟我前夫的姐姐聊天?有意思的是,小江想得應該和你一樣。”
咝……長久懸着的心落地的同時,我不由倒吸一口涼氣,每個捍衛婚姻的女人的偵查力和行動力是不可預測的。她知道真相卻瞞着小江,讓他以為自己有個私生子,到底要幹什麽?
唐心雅有些不耐煩地關掉手機播放器放回包裏,又拿出粉餅盒給臉上細細地拍了點粉,對我說:“姐陪我買點東西吧。”
不給我拒絕的機會便站起身往外走,我嘆口氣跟上,保姆推着陽陽走在我們後面。
穿過馬路,再走幾十米就是賣場,許是到了自家地盤,唐心雅底氣更足,忽然有了閑心跟我閑聊:“姐,我聽人說,你現在和周東亭在一起?”
“嗯。”
“小江這招倒是不錯,為了拉攏他,自家親姐都舍得。”
“什麽意思?”我皺着眉頭問道,含沙射影的話聽着真讓人不舒服。
她無所謂地笑笑,繼續說道:“抓牢周東亭也許不難,要想進周家門可不容易。姐,你可得用點心,光長得漂亮是沒有用的。”
我冷着臉沒有接話,表示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她卻好像開了話匣關不上:“聽說最近周東亭跟他爸鬧得可兇,他跟裴家那姑娘的婚約是很早訂下的,當初也是他自己答應的,現在想反悔,恐怕得脫層皮。”
說完,還提前幸災樂禍地輕笑兩聲。
我看了看周圍貨架上密密麻麻的女性用品,說:“要買什麽?回去我還有事。”意思你就趕緊買吧,買完咱就散。
她卻不停,踩着八厘米的高跟鞋女王巡視一般往前走,邊走邊脆脆叫了一聲:“小江!”
我猛地回頭一看,迎面過來的赫然是小江和王知雨,小男孩在中間,牽着兩人的手,俨然一個三口之家。
要再躲開已經是不可能了,但我也不想過去趟這渾水,于是就地假裝挑選衛生巾,只用眼角餘光留意那邊的情況。
看見我們,小江迅速地放開了小男孩的手,欲蓋彌彰地插到自己褲子口袋,樣子十分窘迫。唐心雅像沒看見似的,抱着陽陽跟小江親熱地說話,小江回過神來,伸手逗弄陽陽,微笑回應妻子的話,看似工作時偶遇寶貝兒子的父親,但他略略發白的臉色和飄忽的眼神顯示他內心的慌亂,畢竟這早已不是工作時間,稍一推敲必定難以自圓其說。他的注意力在一會兒在大孩子身上,一會兒在小孩子身上,像是怕傷了誰的心,試圖找到打破這一窘境的辦法,卻毫無結果。
王知雨則有些拘謹地站在一邊,把怯生生的孩子護在自己身後,恭敬而尴尬地看眼前一對各懷鬼胎的夫妻秀恩愛。
五分鐘後,她終于鼓起勇氣,抱起孩子告辭離開。
小江心不在焉地親了親陽陽,讓唐心雅先帶孩子回家,他辦完事就回去。
唐心雅把孩子交給保姆抱遠一點玩,順便收起剛才親熱的表情,冷冷地說道:“你是沒看出來還是真愛上她了?她在利用你而已。”
小江看看唐心雅,又看看偷聽的我,眼神晦暗不明,說:“你想太多了,我說過了,不是你想得那樣。你們先回去,我一會兒就回來。”
說完,便轉身朝王知雨離開的出口走去。
唐心雅在他身後不高不低地說道:“你和周東亭聯合設計二叔的事情,我爸已經知道了,你不打算做點什麽嗎?”
這句話一出,小江身形明顯一頓。他轉過身,沒有看唐心雅,而是先看了我一眼,表情很複雜。
我茫然地望着他,又不是我告的密,看我幹嘛?
看得出他在猶豫,但很快有了決定,跟唐心雅離開。
我和他們匆匆告別,後面發生什麽我真的不關心,我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唐心雅找我來不過是為了多個同盟道德上震懾小江罷了。其實我的威力遠沒有她想得大,充其量只是把我拖下水,今後多一個人分散小江的注意力罷了。
我的日子照樣過。
二十天後,我帶着《第八天故事一》來到市中心一間會所交畫。
通常,這一環節都是由陳姐負責,但出于買家的特殊要求,加上我的好奇,這一次由我親自送。
這間名叫唐閣的會所位于最繁華街道,和車水馬龍僅一牆之隔,卻曲徑通幽、安靜雅致。裏面全是中式陳設,看得出都是考究的精工之作,前廳和走廊看不到一個客人,只有零星幾個穿着唐裝的服務生穿梭忙碌着。
一個穿旗袍的漂亮領班把我引到一扇門前,讓我稍等,自己先進去通報。
這架勢有點像面試,弄得我小緊張起來。倒不是我不自信,只是“一千個人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我以自己的理解畫出來的故事,不知是不是符合別人的期待。
我選取了真相揭露時的一幕,以三角型的構圖表現人物關系,有人震驚,有人得意,有人莫名。同時,三角也是最傳統的構圖,穩定而堅固,這裏用來反襯人性和兩性的脆弱再合适不過了。畫面色調偏重橙色和紫色,以互補色突顯緊張感,輔以些許金色,表現少婦的美麗和貪財。人物的表現手法頗為古典,衣飾、家具我參考了十四世紀歐洲流行的圖樣反複修改畫成,總之,我已經盡心了。
過了一會兒,女領班從裏面打開門,微笑着請我進去。
我提起畫袋,邁開步子朝門裏走去。
裏面很寬敞,和外面中式裝修不同,這間房間完全是歐式風格,從水晶燈到巨大的沙發,富麗奢華。這裏似乎正在舉行某個小型畫展,十來個人或坐或站,像是被我的到來打斷,全都轉頭望向我,神色頗為古怪。
快速掃過人群,我看到一張不算陌生的面孔,瞬間明白自己為何會在這裏。
原因正是那個端坐在主位上,面無表情望着我的人,向我訂畫的買家,想必也是派對主人——周東亭的爸爸周裕山。
作者有話要說: 生活中不避免地會有很多負能量,防不勝防地傳染給你。即使你努力像個神經病一個快樂地活着,還是會被親近的人灌一大桶苦水,拼命對抗這種抱怨帶來的影響好累好累。。。。我需要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