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希特勒十九歲的時候,他的理想是當一名畫家。當年,他不顧父親的反對,勇敢追求內心所想,興沖沖兩次報考維也納藝術學院,可惜始終沒有被錄取。要是當年的維也納藝術學院知道他們将一個年青人拒之門外,會給世界帶來幾十年的戰争,那麽無論他畫得有多渣,他們也許都會張開雙臂托起他的藝術夢想。

話雖如此,多年後忙着打仗的文藝青年希特勒從沒放棄繪畫,即使在成為獨裁者以後依然堅持藝術愛好,留下很多畫。後來的人們甚至把他的作品和畢加索放在同一個展館展出。

很多時候,畫是作者內心世界的表達。但你去看希特勒的畫,很難看出作者是個窮兇極惡的種族滅絕主義者,他筆下的田園風光、農舍牧場、城市道路和城堡教堂,寧靜詳和,色調清新,看上去就像是出自一個老年藝術大學榮譽畢業生之手。

有人認為,他的畫全是風景建築,而沒有人物,是缺乏繪畫技巧的表現,難怪被維也納藝術學院拒收,拒得有理。

這種觀點有點刻薄,但不可否認,說得基本是事實。

一般來說,在學習美術的過程中,靜物在前,人物在後,從易到難循序漸進,古往今來,大抵如此。

但放在技法娴熟的畫家身上,便不是那麽回事了,畫人還是畫景,只是一種偏好,不存在高低之分。

風景畫家裏,我最愛透納。無論驚濤駭浪,還是暴風雪,或者日出日落,他的筆下的景色都極富感染力,表現手法大膽而獨特,帶着不可思議的超越時代的先進性,正如達芬奇那樣,這大概是偉大所有畫家的共性——先驅者。

我想我是畫不出透納那樣的景色的,相比山長水短、雲卷雲舒,人——才是我的激情所在。看看每張臉上的喜怒哀樂、每扇門後後悲歡離合,人之所有為人,不是樹不是河,是因為我們有感情,會思考。如果不講這些,自然界随便一塊石頭都比人的歷史久遠上數百數千倍,但它永遠不會笑不會哭,生命的易逝使它更美麗又可貴。

同在一個學院,李時卻畫得一手好風景,尤其善畫水。那時我們搭擋給人畫壁畫,我負責人物,他負責背景,默契地不要不要的,至今仍保持學院整塊壁畫的最快紀錄——七天,比第二名快了整整四天。

然而現在,別說合作,我的黃金搭檔連話都不肯跟我多說一句。

看了看時間,我拍了拍手上的油污站起來,第五次踱到李時身邊,沒話找話地說道:“來得時候我看見外面有家雲南菜,一會兒我請你吃飯。”

他頭也不擡,運筆如飛,冷淡地說:“不吃。”

“蘋果吃不吃?”

“不吃。”

“水喝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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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想再說什麽,他一個白眼翻過來,我只好讪讪閉了嘴,搬過折疊椅坐在他身後。

真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眼前的河面平靜無波,如一條長長的玉帶嵌在兩岸草地之間。身後的平坦河灘上,有幾個孩子在放風筝,呼啦啦跑過來,呼啦啦跑過去,好不開心。

我拿手指戳了戳他的後背,他沒有反應,刷刷刷地繼續畫。

“我不該瞞着你,但我是有原因的。登記那天本來就很突然,之後,我們說好要保密,所以……我沒跟任何人提,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他持筆的手一頓,終于放了下來,轉過頭看着我,無比嚴肅地說:“你愛他嗎?”

“……”我被他問得有點懵。

“他愛你嗎?”

“……我不知道,也許吧。”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視下,我把當時的情形連小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

他聽完,哧地笑了出來:“一個連娶你都不敢讓第三個人知道的男人值得你嫁?”

“最讓我生氣的不是你瞞我騙我,是你對自己的不負責任。如果你是認真考慮之後,跟自己愛的人結婚,哪怕你一輩子不告訴我,我一樣支持你。可你現在,完全是兒戲,婚姻是鄭重的承諾,是要負責任的,不是用來幫你那個扶不上牆的弟弟的籌碼。”

聽他這麽說小江,我有些不高興,小江做得錯事再多,總是我關心的親人,于是轉過臉不理他。

“怎麽?我說錯了嗎?你幫他擦的屁股還少嗎?在巴黎的時候,光我知道的,你給他寄過的錢,你自己數數。天天飯都吃不飽,還有心思幫他買這買那……”

“說我可以,別說我弟弟。”

“說他怎麽了,你還不服氣——”

叮鈴鈴……

李時剛要教訓我,手機不提防地響了起來,打斷了他的氣焰,他不耐煩地接起來,對着話筒低吼道:“說!”

我撇着頭,不去聽,自顧自望着遠處天邊飄渺的一線雲。

沒一會兒,他挂斷電話,開始利落地收拾東西。

我詫異道:“要回去了?還沒畫完呢。”

“回去再說,汪俊竹不見了。”

我們馬不停蹄趕回李時的畫室,剛推開門,早等在那裏的陳姐看見我們,立即迎上來,焦急地問:“俊竹真的沒來找你?”

李時道:“我一大早就出去采風了,沒看到她。”說完又問畫室裏的夥計們,大家都說沒見着。

陳姐更着急了,忍不住抱怨道:“說好九點接孩子,她爸爸偏偏遲到半小時,等他到了人都走完了。人不見了,電話也不接,這麽大孩子怎麽就亂跑呢……”

我把陳姐拉到沙發上坐下,安撫道:“先別急,她的同學問過了嗎?”

“問過了,都說沒在一起。她爸已經去她常去的地方找了。”陳姐不斷地揉着手指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不可抑制的擔心讓她的眼神都比平常顯得淩亂了許多,她看了一眼李時,說道:“在學校的時候,俊竹天天說放假就要來找你,我又沒有不準,她怎麽就不能等等呢?”

李時叫了個姓陳的小夥子去門口等着,看見人立即帶進來,小陳應了一聲出去了。大家都被這個小姑娘折磨過,此刻也很着急,誰都沒有心情工作。

一會兒的工夫,陳姐如坐針氈,有點呆不住,說要出去找。李時把她攔住了,輕聲地勸慰,他的手按在她露出的手腕上,男人的寬厚有力覆蓋女人的纖細白皙,緊緊地包握着。兩人擡頭默默對視一眼,流露出一種特殊的默契,是需要長期親密的相處才會有的那種。

看着看着我就移不開眼了,腦子裏的弦好像被什麽撥動了。接着陳姐另一只手蓋在男人的手背上,手指無力又依賴地微微收緊,像是漂在海上的人觸到了救命的木板。

我繃着的那根弦徹底斷了,發出铮地一聲,刺耳地像粉筆劃過黑板。

他們……什麽時候……我怎麽完全無知無覺……

李時有多久沒談過戀愛了?很久了吧,久到我習慣了他随時在我身邊,久到我肆無忌憚揮霍他的關心,久到雖然早聽說他有了女朋友,但潛意識裏總覺得眼見才能為實……

如果真是這樣,很多事情就有了解釋。李時沒有作品參展卻跟我們一起去了新加坡,當然,我當時以為是陪我。還有那些詭異的争吵,像是專門避開旁人似的。還有,李時一向不拘小節,本可一笑置之,獨獨對汪俊竹的追求避如蛇蠍如臨大敵,最大的原因不是年齡,而是因為她是陳姐的女兒。

我真是太遲鈍了,自诩能捕捉人臉上所有細節的眼睛完全被蒙住,我想我需要冷靜一下。

跟他們倆說了聲我便起身出了門口。

小陳正蹲在樓梯口抽煙,我要了一根,叼在嘴裏,打火機卻怎麽也打不着。

小陳奇怪地看着我,我假裝用力甩了甩打火機,來掩飾手指的顫抖。最後還是他幫我點着了火。

我們兩個一個蹲一個站,吧嗒吧嗒各自吞雲吐霧,不知不覺半包煙見了底,小陳起身打算去旁邊商店買一包。走了兩步突然定住了,眼前赫然出現一個高挑的身影,正是穿一件米色風衣、腳蹬高跟短靴完全不像初中生的汪俊竹!

小陳确認了兩遍,就是這個小祖宗,二話不說拽着她噔噔噔地跑上樓去,惹得汪俊竹一邊跑一邊叫別弄亂她的發型。

我看着他們消失在二樓拐角,手裏最後一口煙抽完,我把煙蒂摁滅扔進垃圾桶,轉身往車站走去。

回到家,正是暮色西沉的時候,暖暖的夕陽照進客廳,周東亭正坐在客廳地板上打電動,聽見動靜回頭看了我一眼,淡淡說了句“回來了”。

雖然還是不冷不熱的語氣,但這樣的問候已經讓我如沐春風,我以前在家的時候,看見我進門我媽通常只給我一個眼角的餘光,嘴皮子都懶得動。

我走過去,盤腿坐在他旁邊,支着下巴看電視屏幕上爆出一包一包的血,滿眼血淋淋,我突然覺得很過瘾。

我問他:“我能玩嗎?”

他斜睨我一眼,遞給我一個手柄,接着把游戲調到雙人模式。

打打殺殺的戰鬥看着簡單,玩起來我卻完全不得要領,從頭到尾抓着手柄一頓亂按,身體力行地诠釋了一個豬隊友的破壞力。

“有沒有簡單點的?這個操作太複雜了,不适合我。”

“你會玩什麽?”

“……我玩過拳皇。”

真不是胡吹,我當年玩拳皇可是一把好手。照理,我這麽乖巧的學生是不會進當時被看成“小流氓聚集地”的游藝廳的,可誰讓我的同桌是游藝廳老板的女兒,小江知道了以後非纏着我帶他去,老板聽說我是出名的“好學生”,給了我很多游戲幣,只讓我在學習上多幫幫他女兒。一來二去,我也成了那裏的常客,練得一手KO技能,放眼整間游藝廳沒人能打過我。

可一上手才知道,現在的游戲玩起來完全不是那麽回事,我真後悔牛吹太早了。周東亭幫我換了一款格鬥,我還是沿襲剛才一路蠢到底的打法,被電腦狂揍,最後周東亭看不下去了,抓着我的手幫我打,終于勉強戰了個平手。

屏幕上彈出“GAME OVER”的字樣,我幾乎氣喘籲籲地放下手柄,仿佛真打了一架似的。

他松開我的手,看着我笑道:“你出去千萬別說自己會打游戲。”

我揮了揮手,身子一歪癱倒在地毯上,說:“不打了,累死我了。”

“你用吃奶的勁抓手柄能不累嗎?我扳你的手都扳不動,多打幾次就好了,下回我教你。”

“算了,我不想拖累你。”

他無聲一笑,點點頭,似乎覺得有道理,又看我一眨不眨看着天花板便問道:“你在看什麽?”

“天花板。我一直以為是貼的牆布,剛剛才發現,這些花紋竟然都是畫上去的,”我沉吟了一會,“唔……你可能比我想象的更有錢。”

他一聽,來了興趣,躺到我旁邊,細細地望去。

過了一會兒,他問:“這個很難嗎?”

“不是難不難的問題,對畫師來說,畫天花板簡直是噩夢。要麽整天擡着脖子仰着頭,要麽躺在又高又窄的腳手架上擡着手,米開朗基羅花四年畫完西斯廷禮拜堂的天頂就落下了終身殘疾。我畫過一次,你知道最難以忍受的是什麽?是你塗上去的顏料會滴到臉上,眼睛鼻子嘴,簡直……呃……無法形容你的心情,大概恨透了地心引力……”

想到當時的過程,我不是愛抱怨的人,也忍不住倒起苦水。

“按照客廳的面積,這個得花上……嗯……”

我一只手在空中比劃着,嘴裏嘀嘀咕咕估計畫這個天花板花的時間。

忽然,手被人一把捏住,慢慢從空中落下。

我轉過頭,正對上他漆黑的眼睛,眼中的不舍和憐惜深深撞進我的心裏。

四目相對,他說:“以後不想做就別做了。”

我笑道:“想做都沒機會,國內不興這些,今天還是我第一次在H市見到真正畫出來的天花板。”

話音剛落,他看我的眼神微變,放開我的手,湊近聞了聞,鼻子快抵到我唇邊,說:“你抽煙了?”

“嗯。”

“不是已經戒了幾個月了嗎?”

“剛才有點心煩。”

“采風也會讓你心煩?你跟誰去的?”

“李時。”我想說跟他沒關系,好像又不是完全沒關,幹脆不解釋。

他沒有再說什麽,坐起來繼續打游戲,不再理我。

我也坐起來,看了看天色,說:“晚飯我煮點通心粉怎麽樣?”

低音炮傳出嘟嘟嘟嘟機槍掃射的聲音,他淡淡說道:“不用麻煩,打電話叫送餐就好了。”

“不麻煩,我想吃通心粉。”

這是真的,剛才抽煙的時候,我就忽然想起以前半夜回公寓,和李時煮一把通心粉當晚餐的事。日子太窮,只放一點鹽,又硬又韌,比白水煮挂面難吃百倍,我們照樣都吃光。時過境遷,最難的歲月過去了,最堅固的情誼似乎也在一點點離我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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